第8章

不過是她自己傻罷了。

聽說他要來了,是來赴國宴的。

他還和以前一樣嗎?

他還會不顧寒風吹亂他的衣角,靜靜負手站於梅樹下,滿眼蒼涼地注視着那一樹的枝椏嗎?

不……不是枝椏了。

她擡頭看看園外,看不見,可她知道那梅樹定已是滿樹的嫩黃花苞,梅花花苞不似梅花那般的熱情奔放,那是一種略含羞澀的美。

那種美就如她一樣。

美得雖不驚豔,卻不容忽視。

她,有點想見他。

哪怕……他已不識得自己……沒關係的,只遠遠看一眼便好。

想見,真的好想見,真的好想。

“好了……好了……”那金嬤嬤又扯着那渾厚的嗓子訓她們了,“時間到了,都去歇息吧,沒幹完的活,明天再幹。”

其她宮女都歡快地各自散了。

只有她隱約覺得今晚有點不對勁,這休息的時間過早了,提前了一個時辰呢。

又犯賤了不是?

能夠提前休息多好啊,早早的,希望能與他在夢中相會。

夜已至深,呵氣成冰。

掖庭宮中一黑衣裝扮的窈窕身姿,只幾個縱躍便已飛至屋檐。

它稍稍停駐,左右張望了一會兒,便張開雙臂,足尖輕點琉璃瓦,向大興宮的方向跳躍而去,速度之快讓人咂舌。

宇文智及打完了哈欠,又伸出雙臂順便伸了個懶腰,腳步有些虛浮,剛纔陪皇上喝酒喝得有點多了。

誒,自己確實是一無是處,這個他承認,他的確不如他那好大哥有謀有略。

當然,他也沒有像成都那樣的好侄子。

他是智謀不如大哥宇文化及,德才不如弟弟宇文士及。

被夾雜在這中間,他受夠了!!

想着便又虛浮着腳踉蹌了幾步,旁邊一個小跟班想要來攙扶他,被他“嗖”一下甩開了。

怎麼的?難道他現在無能的連走路都要別人來攙扶了?

“滾開!!”他厲聲呵斥道。

那小跟班只低眉順眼地默默尾隨着,大氣不敢喘一聲。

宇文智及嘟囔了幾句,又浮浮地向前走着。

忽的,一個黑影在屋檐上劃過,速度快得像是一陣風。

他用雙手揉了揉眼睛,大叫道,“刺客……有刺客……快來人啊……快來抓刺客……”

身後的小跟班猛地一驚,晃着腦袋左右看了看,根本什麼也沒看到,也跟着大吼起來,“哎呦媽呀……刺客……刺客……”

宇文智及問,“你也看到了?”本來以爲只是自己眼花,原來真是有刺客。

小跟班點頭如搗蒜,“看到了,看到了。”心想再不順着您的意,還不知道會受什麼待遇呢。

宇文智及哈哈大笑兩聲,揮舞着雙手踢踏着雙腳,轉頭向回跑着,一邊跑一邊大笑。

耶……耶……立功了立功了,他發現刺客了。

對,趕緊去找他那成都侄兒,他是御前帶刀侍衛,讓他帶兵來抓刺客,抓到刺客少不得他的功勞,到時候,哼哼,升官發財有指望了。

“成都啊……快……快……”老遠他就亂舞着雙手向宇文成都衝過去。

宇文成都正站在殿外給皇上當差,老遠就看到他那沒出息的二叔在叫着他,心想他不是剛走嗎?又來做什麼?

思及此,劍眉皺得死緊,輪廓分明的臉又多了幾分冰冷,本來剛毅的面孔讓人更加難以親近。

黑衣身影邊跳躍邊左右環顧着,見沒人跟蹤便推開了鳳儀殿的大門。

她看到幽暗宮燈下宇文脂的身影,跪叫了聲,“公主!”

宇文脂轉頭,說道,“你來啦。”語氣透着平靜,恍惚早已看破了凡塵生死。

“公主,奴婢來看你了,希望你……”

“我意已決,別再勸了,就等着見你最後一面呢……你不讓君兒再來見我是好事,省的讓她動搖了我的心意。”宇文脂淡淡地說着,“聽說楊廣恢復了她‘溫玉郡主’的封號,這樣我也就放心了,去了也沒什麼好牽掛的……”她雙眼浮浮地望向遠方,嘴角撩起一個淺淺的弧度,笑得淒涼苦楚,“楊勇大哥一定怪我了,一定怪我念着女兒,不去陪他。”

“不會的……公主,小郡主已經回宮了,你們母女終於團圓了,太子殿下他泉下有知會很開心的,公主……”

“我受夠了……”宇文脂急聲打斷她的話,“這十年來,我苟且偷生,不過是爲了女兒,現在再也受不了了,小金兒,你別再勸我了。”

小金兒愣了一會兒,知道公主脾氣扭,決定的事情誰也改變不了,她便也下定決心道,“小金兒和公主生死同隨。”

“不可……”宇文脂說,“你知道他一直在找你嗎?聽我的話,有機會便帶着女兒出宮去,出宮去找他。”

小金兒滿臉的悽苦與痛楚,“見不得了,自十年前那場大火毀了我的容貌,毀了我的嗓子之後,便再也不能見了。”

宇文脂哀痛地伸手撫摸着小金兒臉上的燒傷,“他……不會在乎的。”

“可是我在乎……公主,我寧願他以爲我死了,也不希望他見到我現在這幅模樣。”她垂了眸又說,“一副醜陋的模樣。”

宇文脂忽而收回手,低着頭,好似在自責,“都怨我,我那天不該讓你進宮來陪我的,否則也不會……也不會害得你這般苦……”

“不!公主,小金兒從沒後悔過,這一切只能說,我和他沒有緣分,他本就是皇家宗室貴族公子,而我不過是個小小奴婢,配不起的。”

小金兒又說,“他的從兄楊恭仁一直都想方設法拆散我們,現在終於如願了,我沒有擋了他的好仕途。”

“可他爲了你這一生都未再娶,一個男子愛你如斯,值得了。”宇文脂柔柔地說着,“我想若不是十年前那次奪儲之變,你早就和他一起幸福生活在一起了。”

小金兒嘴角撩起幾不可察的幸福微笑,“就算我死了,女兒還活着,我和他之間還是存在着一絲聯繫的。”小金兒說,“其實我的女兒名字叫做楊朵兒,多麼美麗的名字,他父親娶的。不過她自己卻不知道。”

“她和你一樣,是個武癡,聽說朝陽公主待她不錯。”宇文脂說。

“是啊,這樣我也就放心了。”

“不想讓她們父女相認嗎?”宇文脂輕輕撩起小金兒額前散落的頭髮別到她耳後又說,“說不定楊大人他很想見女兒呢。”

小金兒微愣了一會兒說,“她身上有塊玉佩,若是有緣,之後憑藉玉佩便可相認,若是無緣……這都是命,也就罷了。”

楊廣正於寢宮中泡熱湯浴,剛剛飲過酒後泡在這熱熱的浴湯之中,既解了他的乏意,也解了他的酒氣。

他雙手似是無力地搭在浴桶的邊框上,虛眯着眼,瞄着左右爲他沐浴擦洗的宮婢。

他嘴一咧,手指輕佻地一擡,好巧不巧地就從一宮婢那豐滿的胸部劃過。

那宮婢立即羞紅了臉,嬌羞地嗲叫了聲,“皇上……”

楊廣修長白皙的手指輕釦着浴桶,說道,“今晚……侍寢。”

神情疏懶,聲音散漫。

那宮婢忙謝了恩,就被一羣內侍擁着去沐浴了。

皇上賜寢,得沐浴淨身才行。

楊廣將後腦勺輕輕靠在浴桶邊上,微眯着眼睛,透過那繚繞着蔓延而上的水氣似乎又看到了以前。

以前,很遙遠了,他在心裡算了算,得有三十多年了吧。

那時候,他還不是皇上,還不是太子,甚至還不是晉王,那時候,他還只是隋國公二公子。

他的生命中最早出現的是那兩個女子,一個是傾世公主宇文脂,一個是傾城千金竇胭。

一個嬌豔欲滴似玫瑰,一個端莊大方如牡丹。

一個叫他廣哥哥,一個叫他楊廣大哥。

那時候的他是快樂幸福的。

只是後來,這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兩個妹妹,一個跟了他的好兄長,一個嫁於他的好表兄。

而他?什麼也沒撈着。

竇胭是恨他的,恨他楊家奪了她舅舅的江山。

宇文脂也是恨他的,不過不是因爲她自己成了亡國公主,而是因爲他楊廣不能給他唯一。

浴湯漸漸涼了,一旁的宮人又在往桶裡加註熱湯,他覺得今晚總是心緒不安,好似又要失去了什麼。

外面有動靜,他驀地睜開雙眼問道,“怎麼回事?”

張衡站在屏風之外回道,“回稟皇上,聽說外面有刺客,宇文將軍正帶兵去抓刺客呢。”

“刺客?”楊廣越來越覺得不安,“哪兒來的刺客?”

“奴才不知,好像刺客是往鳳儀殿方向去的。”

“鳳儀殿?”楊廣“譁”地下從浴桶裡站了出來。

一旁的宮人趕緊拿來了單衣給他披上。

“快……快……成都,刺客就在這裡,快進去將他抓起來,你還愣着幹什麼?快點啊!”

宇文成都擡首注視着金匾上“鳳儀殿”三個字,滯住了腳步,剛擡起的手也放下了,空握着手心,沒了主意。

這可是宇文娘娘的寢宮,不得擅自闖入的。

可是若這皇宮中真的有刺客危及皇上的生命的話,他更是擔當不起的。

“成都,你還愣着幹什麼?你不去我去……到時候我可是頭功,別跟我搶!”話音未落便“嚯”地聲踹開了大門。

宇文成都來不及阻止,便只能硬着頭皮帶兵進去。

登時,一羣帶刀侍衛破門而入,滿含着肅殺之氣。

“你們兩個到這邊去……”

“你們兩個到那邊去……”

宇文智及人五人六似的指揮着。

帶刀侍衛瞧了瞧宇文成都沒敢動。

宇文智及急了道,“去啊……還死愣着幹什麼?”邊說邊打了跟前兩個侍衛的頭。

那兩個侍衛直低着頭翻白眼。

宇文成都右手一揮,說道,“搜!”

“是!”一羣侍衛開始闖入內殿搜起來。

宇文智及吃了個癟,輕輕咳嗽兩聲掩飾着尷尬,昂着頭,腰板挺得筆直。

見宇文成都往內殿走,他也急忙跟上,就怕這頭功被別人搶走了。

“將軍在這裡……”

宇文成都聞聲快步跺入內殿,還真有一個黑衣人,應該是女刺客,可是來刺殺誰?宇文娘娘嗎?這架勢不像啊!

宇文成都前頭剛進門,後頭宇文智及也跟着闖了進來,一見黑衣人開心地又跳又躥,耶,發達了,這次發達了。

宇文成都依禮叫了聲,“娘娘。”

宇文脂與小金兒一臉淡漠,壓根當作沒看見,她倆相視極淡地笑了笑。

這次是兵行險招,成與不成,就看天意了。

萬事具備,只欠東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