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定要給這一天下個定義,那可以簡述成四個字:秋高氣爽。天是藍的,雲是白的,還有那明媚燦爛的陽光,穿過密密的楓樹葉落在地上。
柳錚靜靜地躺在草地上,小溪帶着落葉潺潺流淌,使原本清澈的溪水變得渾濁,卻多了幾分生氣。他的頭上是一棵彷彿在燃燒的楓樹,在秋風中搖曳着它的熱情。熱情一旦燃盡,餘下的,只有悲傷和淒涼。
現在的柳錚已經不再是半年前的柳錚了,他是殿試皇帝欽點的探花郎,如今的翰林學士,負責編纂了《國史》、《民間雜談》等書,他出口成章,被稱爲京都四大才子之一。更重要的是,他認識了隱然。
他們相愛了。
一隻手擋住他的眼,縷縷丁香的香氣從身旁傳來,悅耳的聲音從耳邊響起:“猜猜我是誰?”
“隱然,這些天,我很想你。”
隱然放下手,躺在柳錚身邊:“錚哥哥,我一直想問你一件事。”隱然這時覺得頭頂的葉片會一下子墜落到自己身上,就像跳入火海一樣,被這熱度灼傷。
“恩。”柳錚轉過頭看她。
她穿着比楓葉還紅的裙子,眼睛很亮,就像今天明媚的陽光。
“你願意帶我走嗎?”
柳錚不懂。
“帶我離開這裡,越遠越好,叫誰也找不到咱倆,哪怕是粗茶淡飯一輩子,我也願意。”隱然認真地說出每一個字,她相信他不會拒絕。
“告訴我,爲什麼?”
“因爲我愛你,因爲我不能嫁給七皇子。”隱然的語氣很平靜。
“我……我想一想。”柳錚嘆了口氣。
“來不及了,今晚子時,城門見!”隱然站起來,又像一片紅雲,飄走了。
柳錚在想,在掙扎。
捨棄自己十年寒窗苦讀贏來的一切,捨棄錦衣玉食的生活,捨棄自己現在所擁有的榮耀,到一個陌生的地方,過一種躲躲藏藏的日子。
他捫心自問:“只爲了一個女子,犧牲這些,真的值得嗎?”
他自小讀的就是四書五經,所謂“君讓臣死,臣不得不死”這種忠君精神是他天生就有的,更何況隱然過慣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 的大小姐生活,叫她粗茶淡飯一輩子,怎麼可能?
他知道該怎樣做時,天已經徹底黑了。
再過些時候,就到子時了。
隱然已經等在城門口。
她揹着一個包袱,騎着一匹棗紅馬。
柳錚也來了。
隱然把手伸向他,想拉他上馬,她的手就在他眼前,他只要一擡手,就可以和她海角天涯,過神仙眷侶的生活,那隻手那樣近,但他不敢觸碰。
遠處已經傳來了馬蹄聲:答答答……
這麼晚了,會有誰還出門?
“對不起,隱然,跟我回去吧。”柳錚看見的還是那雙明亮的眸子。
“人,是你叫來的?”隱然聽着馬蹄聲越來越近,她不相信地看着柳錚。
“隱然,七皇子,他,可以給你平靜的生活。”柳錚垂下頭:“我只想讓你幸福。”
“爲什麼?連帶我離開的勇氣都沒有?”隱然不懂。
“我只想讓你幸福。”柳錚又重複了一遍。
“我真想殺了你!”隱然強忍住氣憤:“柳錚,道不同,不相爲謀。我不詛咒你也不祝福你,畢竟曾經相愛過。”
“隱然。”
“什麼都不要說了,前塵往事,煙消雲散。今日一別,割袖斷義!”隱然拔出長劍,割斷左袖,紅色的布條落在他手中,不知不覺地攥緊,擡起頭看她:“隱然。”
她長劍一揮,他躲閃不及,頭髮被削下一綹,她道:“剛纔,我本想留你的頭髮作紀念,現在卻不必了,都不愛了,要紀念有什麼用?”劍一抖,髮絲隨風飄落,她一揮馬鞭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空氣中還留一絲丁香的味道,沁人心脾。
隱然騎着馬一路飛奔,她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裡,又能去哪裡。她只是不停地朝前跑,朝前跑。
腦子裡一片空白,似乎什麼都不記得了。哪怕前面是個懸崖,也任憑這馬飛奔,粉身碎骨又有何懼?
一直跑到日落,馬累倒在地上。隱然聽到不遠處的鐘聲,一聲一聲,沉悶乏味。她索性閉眼去聽,聲音彷彿來自她內心深處,一聲一聲敲打她幾近絕望的靈魂。
羅蔭寺。
隱然輕輕的笑了。
“女施主,要求支籤嗎?”小和尚問。
“不必,叫你們方丈來吧。”
“這……”
“罷,帶我去找他吧。”不再是郡主的身份,以後,就要像平民百姓一樣卑躬屈膝,穿樸實無華的衣服,吃廉價的菜,明明早就知道會這樣,爲什麼實踐起來會這樣困難?難道柳錚是對的?他只想要自己幸福?
可是,他連幸福的含義都不懂。
羅蔭寺的小路有由鵝卵石鋪成,光滑平坦,一點一點延伸到丁香的花海。
隱然深吸了一口氣,丁香的甘甜就充斥了整個鼻腔,越來越濃郁。
“無垠大師,多謝您了。”白衣少年含着笑。
“子暮,你依然不肯原諒爹嗎?”老方丈的聲音十分蒼老。
少年道:“有人來找您了。”他都不用轉身,僅憑聽力,就聽得到她走路的聲音,很輕很慢,還帶着猶豫。
方丈一轉頭,就看到了喬隱然。
那種女子任憑誰看一眼都不可能忘記,奔波了一天的臉上有些憔悴,但絲毫不會影響到她的美。
“女施主。”
“我想出家。”
“女施主,這件事,你想可清楚了?”
“自然。”
“那好。”
“多謝。”似乎在決定忘記他的那一刻,自己的所有熱情都已殆盡,再也不想去相信任何人,那就把自己埋葬在這鐘聲中吧。忘卻所有的前塵往事,重新開始一段平靜的生活。
“這麼好的頭髮,剪了不會心疼嗎?”少年玩昧地挑起她的一縷頭髮,笑道。
“放下你的手。”
“無垠大師,她怕是塵緣未盡吧?”少年微笑着:“你看她的的眼睛,她是在猶豫,既然不確定,就不該把自己逼上絕路。”
“子暮。”
“剃了頭髮,何時才能再蓄起?”少年瞥了一眼那方丈:“你說呢,無垠大師?”
“你有什麼資格來管我?”隱然轉身離開。
“子暮,我從來都沒忘記過丁香。”方丈道。
“我娘年輕的時候,也像她一樣漂亮吧?”少年掐下一串紫丁香,湊到鼻前聞了聞。
“嗯。”方丈輕輕地回了一聲。
“明天就把這丁香都除了去吧。丁香這麼聖潔的花,你不配享受它。”少年的笑容始終掛在臉上,像一個面具一樣,表情沒有任何的改變。
“子暮,你的傷還沒好,回去休息吧。”
“謝了。”禮貌就是一種婉轉的拒絕。
方丈輕聲道:“你爲什麼就不肯原諒爹呢?”
少年的背影顫了顫,什麼也沒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