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向前奔了半個多時辰,來到了一個石室中,卻發現四下再沒有出路,回頭看來時的甬道時,也已經消失了。荊軻仔細察看了石室周圍的石壁,連帶室頂和地面,並沒有發現什麼暗門。他也不着急,便盤膝坐在石室裡,默默練起了玄功。
內力在體內經脈中一連轉了兩個小週天,應當已經過去了兩個多時辰,但是石室裡仍然是寧靜無聲,他慢慢站起來,拿出藏在袖中的短劍,倏地一劍刺出,閃出一道電光,劃破了室中的昏暗,一套剔骨劍法施展開來,那道電光繞着他的身體不斷地閃亮,不出三尺以外。
荊軻的這套劍法就是一套近身戰術,但並不是一種純防守的劍法,相反還是一種兇猛的進攻功夫。只是他的短劍出手不遠,胳膊大都不伸直,看起來很不舒展,但是他的攻擊力度卻因此變得更強,而且更有延伸性,一旦接觸到對手,便會立刻再加上一個短促有力的爆發,給人以摧毀性的打擊。
當初荊軻被燕太子丹卑辭厚禮請到了燕國,太子丹還沒有說,他就明白了太子丹請他來的目的,表面上他也在跟那些食客們杯來酒往,觥籌交錯,但是一旦回到自己的那個小院落裡,便立刻全身心投入到練功中。
他知道自己將要面臨的是什麼,秦國宮廷護衛森嚴,高手林立,跟韓相俠累的相府不可同日而語,如果要讓自己像聶政那樣,提着寶劍,在光天化日之下從正門殺進去,將俠累刺死在劍尖之下,那幾乎是不可能的。更不要說,秦王嬴政本身就是一個功夫高手,親身經歷過大小惡戰無數,所謂虎狼之秦,既是指秦國的強大無敵,也是指秦王本身的長相,性格和功夫。
《史記•秦始皇本紀》中有一段文字寫到了秦王的相貌:“(尉)繚曰:‘秦王爲人,蜂準、長目、摯鳥膺,豺聲,少恩而虎狼心。”翻譯成現在的話就是高高的大鼻子,細長的眼睛,鷹鷲一樣隆起的胸脯,豺狼一樣的聲音,缺少恩德,而有虎狼一樣的兇狠之心。
刺秦的道路必定是坎坷不平,充滿荊棘的。而且無論成功與否,都是有去無回的。
荊軻的心裡也有過一絲的後悔嗎?田光死了,接着樊於期也死了。他知道這些人並不是爲他而死,甚至也不是爲太子丹而死,他們是爲天下蒼生而死,爲正義而死,但是這些人的死跟自己有着緊密的關係,自己的肩頭現在已經不僅僅是扛着自己的意念,上面還有太子丹的雄心壯志,還有田光和樊於期的不屈意志。
只能成功,不能失敗。
在滔滔不息的以水河畔,在挾裹着寒霜的蕭蕭秋風中,在落葉滿天飛舞陰影下,在長空大雁哀鳴聲中,在送行人的純一色白衣飄拂之時,耳中還在響着高漸離那清晰而有力的擊築之音。
一個決絕的身影,邁着堅定的步伐,踏上了煙雲瀰漫的西行之路。
孤獨。
幾乎淹沒了人世間的一切。
天地之間瀰漫的全是孤獨,他的孤獨的身影,孤獨的腳步,孤獨的心跳。空曠遼闊的關中天地,淒涼殘缺的天邊新月,讓他的孤獨變得更加孤獨。
刺秦的路,就是毀滅的路,既是毀滅敵人的路,也是自我毀滅的路。從踏上這條征途的第一步開始,他便徹底告別了過去的歲月,告別了悠遊自在的生活,甚至告別了這個總是充滿希望,又總是得到失望的世界。
他已經厭倦了奔波,厭倦了希望,厭倦了曾經的自由和現在的桎梏。他在奔波中尋找希望,他放棄一切追求自由,現在又放棄自由給自己套上桎梏。
所有的這些東西,都是他自己做出的選擇,他有着堅強的意志,從來不讓別人影響到自己的選擇,感動也罷,同情也罷,敬重也罷,蔑視也罷,別人的,自己的,都像西風吹過馬耳,來得快,去得同樣也快,而他的心何曾有過一絲小小的顫動?
他沒有選擇自己的祖國衛國,而選擇了偏遠寒冷的燕國,他沒有選擇自由安逸的生,而選擇了艱難兇險的死。不是爲了燕太子丹,燕太子丹對自己有知遇之恩嗎?他懂得自己內心的追求嗎?自己在乎他懂不懂自己嗎?
秦王高坐咸陽宮平東大殿,下面是所有的文武百官,殿外是森林一般的戈戟矛槍,這架勢即使各國的國王親自駕到也得不到,而如此勞師動衆,只是爲了迎接弱小燕國的一個使者。此時這個弱小的燕國,正在自己的鐵蹄下苟延殘喘。
秦王煞有其事,隆重迎接的不是燕國的試着荊軻,他甚至都不知道這個荊軻是何許人也。秦王迎接的是山東六國投誠歸附的先驅,照此以往,用不了多長時間,秦王就能夠完成自己的不世偉業,遠遠超過了人們所崇拜的三皇五帝,但那時候,人們對他的稱呼就不再是秦王,而是皇帝,超越三皇五帝的至高榮譽。
荊軻手裡捧着裝有樊於期人頭的匣子,拾級而上,穿過寒光射目的兵器森林,穿過犀利尖銳的大臣目光,來到了陛下。在這裡平視,只能看到秦王的雙腳,要想看到秦王的臉,就得使勁向上仰脖子。不過他沒有仰頭,而是恭恭敬敬地跪拜下去。
他目不轉睛地看着下面的匣子,目光似乎穿透了那層木蓋,看到了樊於期圓睜的雙眼。那是死不瞑目的一雙眼睛,裡面全是悲憤,決絕和期盼。荊軻知道樊於期在等着一個時刻,他要親眼看到秦王的倒下,纔會合上自己的眼睛。
荊軻將頭深深埋在雙肩之下,匍匐在臺階跟前,儘量將自己瘦小的身體縮得更小,跟旁邊的魁梧大漢秦武陽形成了鮮明的對照,看上去就像是秦武陽的一個小跟班。
但是,即使這個魁梧偉岸的英雄,十二歲就殺過人,沒有人敢跟他對視的秦武陽,現在體似篩糠,不停地打着哆嗦,而且越來越劇烈,似乎整個宮殿都在隨着他抖動。
空氣在這一刻凝固。
秦王在上面輕聲道:“取地圖來。”
他雖然非常想看看自己的仇人樊於期的人頭,但是樊於期在他的眼裡,畢竟只是一個小小的螻蟻,秦王的目光遠大得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只有一個東西能夠引起他的興趣——天下。
而此刻,打開這個天下的鑰匙,就盛在秦武陽所捧的匣子裡。
秦武陽似乎沒有聽到秦王的話,知道旁邊的太監對着他大喝一聲,他才如夢初醒,面色慌張,不斷向四下裡看,似乎在尋找什麼可支撐的東西,不過看來看去,什麼都沒有看到。
直到太監再喝一聲:“取地圖來。”他才明白自己現在身處何地,應該做什麼。他努力掙扎着,想要從地上爬起來,但是試了兩三次都沒能成功。這個平時將別人的腦袋看成是瓜菜一樣可以隨便砍切的英雄豪傑,現在突然變成了膽小鬼。
因爲現在出現在他面前的人不是他一向嗤之以鼻的市井混混兒,而是威風凜凜,打算將天下當作自己一家的千古梟雄秦王嬴政。
周圍的人都已經開始竊竊議論了,他們對於秦武陽的神情行爲感到奇怪,燕國怎麼會派出這樣一個窩囊廢來出使秦國,難道這裡面有什麼秘密不成?有的人因此覺得,燕國無人,僅此就可以看出,燕國很快就會成爲秦國的一塊版圖。有的人則將目光注視這秦武陽手中所捧的那個匣子上。他們懷疑這個匣子裡裝的是不是督亢地圖。
旁邊的那個瘦小的人慢慢挺直身體,先扭頭衝着秦武陽微微一笑,然後仰頭對着秦王道:“北方偏僻蠻夷之人,沒有見過世面,今日見到大秦王國的威儀,極度震恐,一時之間手足無措,請大王可憐我們,讓我們在這裡完成使命,可以早早回去。”
秦王聽了荊軻這幾句話,心裡很是舒服,又見荊軻小小身軀,其貌不揚,竟然有此膽量,也有些惺惺相惜的心情,便微微擡手對荊軻道:“起來吧,拿過秦使者所捧的地圖給朕看。”
荊軻放下自己手裡的匣子,拿過秦武陽手裡的匣子,邁步踏上臺階,走上去,朝着秦王一步步走過去。
忽然一個太監攔在他的面前,伸手道:“給我吧。”
荊軻沒有按他的話做,看着秦王道:“天朝的人不識燕國地圖,小人想親自給大王指示,不知可否。”
秦王點點頭,頭微微一擺,那個太監便退到了一邊。各國駐咸陽的時節都在一旁觀禮,既然燕國主動將督亢之地的地圖送來,當然由他們的使者親自打開,指點給自己看更有象徵意義。
荊軻走到秦王的面前,一隻手託着匣子,另一隻手慢慢打開匣子蓋,裡面放着一軸畫卷。荊軻拿起那軸畫卷,將空盒子向外一遞,便有一個太監上前接了過去。
荊軻上前一步,將畫軸慢慢打開,一邊從容不迫地對秦王講解,秦王聽得很是認真,其實他什麼都沒有聽到,他只是做做樣子,他在享受這難得的一刻。
突然,一道電光閃過,劃破了他的美好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