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滅了屋檐兩角懸掛的宮燈,只有屋內透出來的一絲光線勉強可以看到外面倒塌的樹幹和從屋頂上飛落的瓦片,瓦片混合着枯枝一同自半空中砸下來,一時間整個霜天曙都似在震動。
不,是整個皇宮,整個京城,整個齊國都在經受着一場百年不遇的強大暴風雨,暴風雨到來之前的狂風將相當一部分建築盡數摧毀。
“四爺!”
潘麟趴在地上回頭看了一眼被半截樹幹直衝過去的顧陌白,眼看着半截紅杉的斷枝就要砸中顧陌白,一分一分的接近,如同死亡的陰影吞噬着萬物!天地昏暗日月無光,唯有無聲的驚恐肆意蔓延!
顧陌白鷹隼般的雙目死死盯着一寸寸逼近自己的枝幹,氣沉丹田屏息凝神,一股暖流自胸口涌出來,雙手扶着輪椅一個旋轉的動作自地上騰空起來。
潘麟只覺得眼前一道模糊的白色身影迅速的在空中往後移動了幾丈遠,輪椅好像失去了重力從地面上脫離出去一樣,四爺髮絲混合在漆黑的夜幕中根本無從分辨哪裡是人影哪裡是樹枝砸落的痕跡。
震驚!潘麟有種撞邪的驚恐敢,呆呆的看着輪椅在空中劃了一道弧線後穩穩的落在了後面的一片空地上。
顧陌白單手扶着輪椅另外一隻手擋住了又一次席捲而來的枯枝,潘麟早已震驚的傻了,剛纔那位真是四爺?
“四爺?”
潘麟連滾帶爬走到顧陌白身邊,看到他毫髮無傷的坐在那裡,唯有身上的白衣被枯枝刮破了幾道。
“我沒事。進去吧。”
顧陌白說的雲淡風輕,可是在潘麟的世界早就凌亂了!這嚴重超越了他的理解範疇啊!
愣愣的點了點頭,潘麟有些不敢相信的看着剛纔輪椅懸空的位置,四爺你什麼時候變成神仙了?
暴風雨席捲的宮廷,一片惶恐驚恐之外還有死亡的氣息,濃烈的好似黑雲壓境一般的死亡之氣噴涌而出,橫貫東西南北。
“四爺!四爺!”
顧陌白正要進寢宮聽到身後一道急促的聲音傳來,顧陌白認出了那個身影,還沒等發問便聽到來者氣喘吁吁的搖晃着手臂大喊:“四爺!皇上……皇上他不行了!”
顧陌白的手猛然一頓,旋即對潘麟短促的命令道:“快!養心殿!”
昏黃的燭火在狂風中肆虐着,晃動的燭影在金黃色的帷幔上投下一道道顫抖的身影,壓抑的哭聲和低沉的嘆息隔着一道厚重的帷幔從內室傳出來。
“太醫,我父皇怎麼樣了?”
被問的太醫俯首跪在地上怯懦的低頭看着顧陌宸的腳額頭重重的朝地上磕了下去,“三爺,老臣無能,實在查不出皇上的病因。”
顧陌宸看着臉色慘白了無生機的齊帝,無力的對太醫擺擺手,“想盡一切辦法,務必讓我父皇醒過來。”
“是!三爺!老臣必定竭盡畢生所學!”
跪了一地的太醫和抖着肩膀不敢哭出聲音的丫鬟太監,都低頭靜候太醫最後的一搏,寂靜的室內突然傳來一道凌厲的怒吼:“來人!把這些庸醫被本王抓起來!”
顧陌宸擡頭隔着幔子看到太子正大步流星往裡走,身後帶着十幾個佩戴刀劍的侍衛,“大哥,你這是做什麼!”
三步跨過去,顧陌宸伸開雙臂擋在病牀前,“大哥,你帶這麼多人來父皇寢宮是什麼意思!”
顧陌寅面露些許不屑,“三弟,這幫庸醫連父皇什麼病都查不出來留着何用!浪費我大齊的銀兩!”說着側目對帶頭的侍衛道:“給我抓起來!”
“慢着!”
顧陌宸以身體護着十幾個跪地垂首的太醫堅定的盯着太子的眼睛沉聲道:“大哥要動他們,除非從我屍體上踏過去!”
太子輕輕擡手製止了正要拔劍的侍衛,冷笑着看顧陌宸,“三弟,你以爲我不敢?爲了大齊的基業永固,大義滅親我照樣不會手軟!”
“兩位爺,皇上現在還在昏迷中,兩位爺就不要打擾皇上了吧?”
一直候在一側的馮德走到兩人身邊輕聲一嘆,想皇上一生戎馬爲大齊鞠躬盡瘁,卻在最後不得含笑而終。
作爲伺候他多年的老奴,馮德唯有熱淚盈眶的無奈嘆息。
“馮德,這裡什麼時候有你說話份兒了!”
太子一聲怒喝推開馮德,馮德腳下不穩直接倒在地上,被一個太醫順手扶了起來,年事已高的馮德這一摔卻差點沒了命。
“大哥,父皇還沒斷氣你就敢這樣妄爲,未免太多心急!”
顧陌宸無數次對大哥抱着一絲幻想,可是現在看到他這樣不顧兒子的身份置病重的父親於不仁,他再也不敢奢望他可以迷途知返了。
“三弟說的什麼話?我帶走這些沒用的庸醫纔是爲了父皇好,不然再耽誤下去三弟你擔當的了這個責任嗎?嗯?”
最後的尾音顧陌寅湊近三爺的鼻子冷冷的發出,一股挑釁的玩味昭然若揭,三爺垂眸看着他的鼻端,“大哥,三尺之下有神明,你要胡作非爲也看清楚這是什麼地方。”
“父皇!父皇!我要見父皇!父皇!我是蘅兒!我是蘅兒!”
只聽到門外一聲哭喊,顧陌宸與顧陌寅同時朝門外望過去,顧陌蘅一身溼淋淋的推開阻攔的侍衛跑了進來,“大哥,你不要欺負三弟!你這個壞人!你最壞!你不準欺負三弟!”
本來滿口喊着父皇的顧陌蘅看到大哥和三弟便雙手上去揪着大哥的袖子往後拉,一邊拉一邊嘟奴着:“大哥你最壞!你走!你走!”
顧陌寅搭眼看着顧陌蘅又看看顧陌宸,“三弟,二弟回來了你怎麼不告訴我?還是準備偷偷的暗度陳倉,三弟莫非也有不軌之心?”
被問的顧陌宸看到二哥自然也是一驚,他不是已經睡了嗎?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養心殿?
“二哥來看父皇天經地義,大哥何出此言!”
“三弟!你別怕!二哥保護你!不讓大哥欺負你!”
“鬆手!你個呆子!”
顧陌寅一把甩開顧陌蘅的手,顧陌蘅被他一腳踢到外面的地板上,痛的當即大哭,“大哥!嗚嗚,大哥你又打我。嗚嗚,我已經乖乖了,你還打我!”
小時候的夢靨重疊着當下的現實,顧陌蘅的精神被碎片般的記憶衝擊的毫無章法。被大哥用鐵板夾着手指的場景又閃回在腦海中,顧陌蘅晃了晃頭,眼前的大哥如多年前一樣瞪着他。
“二哥已經這樣了你還想怎麼樣?大哥,皇位真的比手足還重要?”顧陌宸心痛的滴血,自小就看淡皇權的他無法明白太子到底還想怎麼樣?
自然,太子也不會跟他解釋隻言片語。
“四弟!四弟你終於來了!大哥他打我!大哥欺負二哥!大哥要害父皇……”
顧陌蘅話沒說完被馮德一把捂住了嘴巴,“我的二爺,可不敢再說了。”
三爺看到坐在輪椅上神色匆忙的顧陌白,忙道“四弟,父皇還在昏迷,你去看看吧。”
顧陌白餘光掃了一眼太子,徑直往裡面走去,身後被捂着嘴巴的顧陌蘅嗚裡哇啦的喊着什麼。
大雨在黝黑的夜幕中肆虐而下,嘩嘩的雨聲與室內低沉的嗚咽混合起來,凌烈刺骨的冬雨擊打着碎瓦和乾枯的樹枝,花園內剛剛盛開的一片嫩黃色冬茶花被打的七零八落,混入污泥之中。
顧陌白雙手滑動輪椅靠近了病榻,俯首看着緘默不語的齊帝,後者虛弱的發出最後一線生存掙扎。
搖曳的燭火在寒風中搖動岌岌可危的一絲亮光,燭火映着齊帝蒼白的面孔,深淺相間的皺紋更顯得蒼老無助。
“父皇,我來晚了。”顧陌白還沒走到牀前聲音已經哽咽着,看到龍榻上的父皇掌心微微握了握,似乎在給自己一點靠近的勇氣。
從沒像現在這樣,如此懼怕看到他,如此懼怕聽到他的聲音。
因爲怕看一眼聽一句之後便是天人永隔再無相見之日。
聽到顧陌白的聲音,齊帝微微顫了顫睫毛,許久後才張開了眼睛,渾濁的雙目已然分不清眼前的人事物,只憑着腦海中殘存的影像分辨出了眼前的人是自己的愛子。
“陌白……”
細若遊絲的聲音從金黃色蠶絲棉被下傳出來,顧陌白搖動輪椅湊近齊帝雙手握着他枯瘦的手掌,穩住呼吸輕聲迴應道:“父皇,兒臣在。”
齊帝眸光渙散的看着顧陌白,嘴脣龕動卻難以說出一個完整的句子,只有焦急的目光傳遞着無窮的深意,“好……好……的……活下去……不……要……再……留在……”
斷斷續續不成行的話,極度緩慢的自齊帝口中,一字一字說出,顧陌白只覺得瞳孔微微一縮,分明察覺到了他要說的是什麼。
遠離皇權紛爭,離開高牆大院,因爲愛你要保護你,所以願你平安一生。
嘩啦一聲巨響,寢殿的大門被一陣大風豁然吹開,寒風和大雨席捲而入,橫掃着大殿內的瓷器,一時間嘩啦啦瓷器碎裂的聲音充斥着整個房間。
青瓷的碎片彈了幾米遠,混入雨水的碎片在些許暗黃色的燭火下盈盈閃着寒光。
“快!關上門!”
馮德喊了一嗓子,幾個壯漢齊力把厚重的木門合上,可是門卻在狂風中不受控制瘋狂震動,侍衛將門栓扣上之後“嘭”一聲木材碎裂的聲音充斥着人的耳目,門栓被大風吹斷了!
“用身體擋着門!”
門栓斷裂,七八個侍衛只好以肩膀抵着門以防再次被風吹來。不過片時幾個壯漢額頭已經大汗淋漓,風依舊破窗而入,明黃窗紙被風吹成無數的碎片,紙片在污泥中被浸溼混合入泥潭再也無法分辨。
顧陌宸一個箭步走到龍榻前,一個不祥的預感自心底快速而強烈的升騰起來,如烈火版焚燒他的五臟六腑。
顧陌宸噗通跪地,雙眼迸發兩道熱淚,心臟的劇痛早已阻塞了所有的感官,唯有兩眼烙鐵般死死盯着面無血色的父皇。
囁嚅的脣許久才顫抖着發出“父皇”二字,雙手捧着齊帝枯乾消瘦的只剩下一層幹皮的手,“父皇……”
齊帝呼吸徒然增快,想伸出手摸一摸兩個兒子的臉卻一點力氣也使不出來,用力挺直的手臂僵硬的梗着,嘴脣動了兩下卻再也發不出一絲聲響。
“父皇,我是陌宸,父皇。你能聽到兒臣說話嗎?”
顧陌宸企圖喚醒父皇的意識,可眼前的老人卻似失去了所有的意識,拼盡全力支撐的眼瞼無力垂下。
閉合了對這個世界最後的眷戀。
牀前金玉燈盞內的紅色蠟燭突然熄滅,只有一道青煙絲絲縷縷從燈罩上方透出來。
顧陌白茫然無措的眼睜睜看着握在手心裡的那隻枯瘦的手緩慢的朝下滑落,然後直挺挺的落在被面上。
青筋自手背上暴起,牽動一個王朝的脈絡在隆冬之夜化作了遊魂。
齊國史冊記載:“宣德32年,齊帝駕崩,按遺詔傳位太子顧陌寅。自宣德年號廢止,齊國連年動亂,皇子割袍四方混戰,風雲乍起,民不聊生,從此太平盛世只存於史冊。”
愛恨情仇從此始,陽春白雪皆成哀。
一曲恩怨幾多恨,青綰鎖心顧陌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