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想嘆氣,看一眼自己的手。掌心縱橫,深深淺淺,新新舊舊,全是血痕,浸了水,更難癒合。其實那水桶實在不輕,提水的麻繩,也真是比刀子還快,那麼,換一件事情來做,我是不是應該慶幸?
泥瓦匠的活兒,我是純粹的門外漢。據說磚是需要燒製的,據說造塔是要打地基的。可是既然這塔造了就是爲了拆,那又何必這般費力?加水和泥,曬磚鑄塔,晨起而做,星來而休,悠然自得。老和尚每天都來,站在旁邊默默看我,然後大嘆一聲走開。
蘇小妹的每一天,快的像飛一樣。想抓都抓不住。人間一天,在天上,是不是便是一眨眼?
夜來晝去,泥巴塔漸漸矗立,歪歪扭扭。其實鑄塔也很有趣,只是離家的時日愈久,思念便愈深些,有時我會停下來,專心的想一會兒,楊戩與三蘇,佛印與花無期,一言一笑,便在眼前,想一想,滿懷都是溫馨。
老和尚每每很憤怒,他會說:“苦修行,苦修行,苦其肉身,磨其心志,心中唯佛……”我知道他很不滿很不滿,我知道做着這樣辛苦的勞力時,臉上也應該看着辛苦些,纔會有修行苦的味道,可還是常常會忘記,想着想着,就微笑出來。
廟裡的泥土幾乎快被我挖完了,塔也在慢慢的升高。終有一日,我草草的合了頂,在旁悠閒的坐等。將近黃昏,錦陽西斜,披在身上,微微的暖,我倚了柱子閉上眼睛,不知不覺,居然睡了過去。
恍惚中,眼前似乎出現了一個人影,那般透骨的熟悉,卻看不清他的面目,他的身上閃耀的竟是金屬之光,似乎身着了一件戰袍。我張大眼睛,想看清他,他已經大步走了過來,越是走近,反而越是隱在金光之中,連身影的輪廓都是模糊不清。
他在光影中與我對視,雖然不言不動,卻似乎含着一絲莫名的滄桑。我想問一句你是誰。話到口邊,卻是無聲,只化爲一個無力的微笑。
他冷哼一聲,霍地轉身,似要離去,我心頭咚的一跳,卻倚着不動,他似乎捏着拳,含了怒,可是,不知有什麼阻了他的腳步。良久,他終於還是轉回了身,一步一步的走回來,在我的膝前蹲身下來,輕輕捧了我的手,俯身細看。
奇怪的是,即使離的這麼近,我仍舊看不清他的臉,只能在他低頭時,看到他漆黑如墨的頭髮……甚至,與我相握的他的手,也只似一片濃重的煙霧……卻偏生這麼有力,捏我的手掌生疼。
我抿了一下脣,他急收了力,慢慢開口,聲音含着怒意:“怎麼,原來……你自己也知道疼麼?”
是的。我知道。
沒有人,不知痛,只不過。有的痛很容易忍,甚至,很容易忘記……我側頭避開那強烈的光芒,瞥眼看去,居然看到了他弧度優美清晰的薄脣,他隨即偏頭,重又隱在光芒之中,“你不是費盡心機的想要避開我嗎?那麼,看不到我,豈不是如你所願?”
你是誰?竟讓我如此思念……身陷那看不清彼此的光芒中,淚涌上我的眼睛,我略略彎了指尖,去撫他的手指,那觸感涼滑如玉,他緩緩的低了頭,凝眸我的指,然後猛然抽回了手。
心頭一痛,猛然驚醒,定了定神,看夕陽仍在目前,映着那泥塑的塔,這才發現居然是一個夢。爲何會做了一個這樣的夢呢?難道蘇小妹也學會了自憐自傷?看一眼自己的手,磨破很多次的傷口。已經生了血繭,大概很快就會不痛了罷……習慣的微笑一下,幾步外有人重重咳一聲,我這纔看到老和尚居然已經來了,正一臉陰鬱的看我。
我覺的沒什麼力氣,於是並不起身,仍是坐着,對他淺淺一笑,老和尚狠狠的看我,然後回過身去看着那塔,我心說大概要拆了罷?再鑄一次。不知會不會比第一次要省力……
老和尚慢慢的繞着塔踱了幾步,合什道:“阿彌託佛……” 然後回過頭來,目光一片決然。
我認命的對他一笑,扶着柱子站起身來,老和尚慢慢的道:“蘇施主,既來佛門,自當虔敬,種的其因,自得其果……這七寶塔是蘇施主親手所建,自此便請蘇施主入塔修行,塔倒之日,方是蘇施主出塔之時。”
我訝然了一下,擡頭看着他的臉,明心大師鬍鬚顫動,目光中帶了十分的悲愴,神情卻是毅然決然,毫無半分轉寰之地。這恐怕便是作繭自縛吧?我讀盡佛經,只道他鑄塔便是爲了拆,所以處處爲了拆而求便利,現如今,可要小命不保了……我要避世,卻不要死。萬不得以時,我只好走回頭路。我考慮了一下,還是苦笑出來,慢慢的道:“大師,是蘇小妹想錯了,蘇小妹不敢承擔這因果,謝謝大師這些日子的收留,蘇小妹這便要去了……”
明心大師莊容道:“蘇施主切莫功虧一簣……”
我已經對他施了一禮,轉過身去,誰知身方轉過,耳邊好似驚雷,明心大師口宣佛號,道,“阿彌託佛……”我只覺斗然間心肺震動,站立不穩,搖了幾下。便暈厥了過去。
……
醒來時,果然已經身在塔中,塔門也用新鮮的方磚壘了起來……我鑄的塔,當然不牢固,可是,每一層,卻也有一人多高,風乾了的泥磚夠多夠高也夠重,砸在身上,蘇小妹**凡胎,也是抗不住的……
塔外,老和尚的聲音,正朗聲的念着佛經,不知已經唸了多久。是,老和尚不是壞人,他對我也沒有壞心。他是一心想要度化我,想來,我在他的心中,必是頑劣之極之人,所以他爲了救我出“苦海”竟用上了這種方法,在他是置之死地而後生,在我……我親手鑄的泥塔,只怕要成爲我的埋骨之地了。
我實在低估了信徒對佛的景仰,我身在佛前,尚執迷不悟,在他們,只怕是難以忍受的,這會兒把我關在塔裡,難不成是安心等我“坐化”?怎麼會碰到這麼個食古不化的老和尚呢……我真的不想坐化啊……
磚縫外的透進的點點天光灑在我身上,我覺得我好像隨時會死。我坐下來,想着我要怎麼辦。
這麼多年以來,三眼的神識,一直是我的護身符,支持我雲遊四方,支持我隨心所欲,讓我不論做什麼,都不必細細考慮……原來,我竟是這般的依賴他了麼?這般習慣了,他的神念在我的身邊麼?原來,他居然在我的身邊,一直一直,陪了我這麼多年。
言念及此,竟是震驚……蘇小妹舍了三眼逃了,蘇小妹沒有了三眼,是不是從此就什麼都不是了?
好罷,三眼,糾糾纏纏了這麼久,你也可以歇歇了……聽天由命罷……一邊想着,便輕輕閉上了眼睛,心裡慢慢寧靜。
塔外的誦經聲,一直在響,連續不斷。我忽然想起,這老和尚的身子骨能受的住麼?實在忍不住,還是隔塔叫道:“大師!”誦經聲仍是不斷,我只好朗聲道:“生來坐不臥,死去臥不坐,一具臭骨頭,何爲立功課? ”
他略略一停,我便續道:“常行於慈心,去除怨恨想;大悲感衆生,悲惜化淚雨。修行大喜心,同已所得法;擁護以道意,乃應菩薩行。
老和尚口宣佛號,然後緩緩的道:“施主說的是。”
“請問大師,修行可有門?”
“心懷向佛心,處處修行門。”
“修行可有地?”
“在家出家,皆可修行。”
“既然如此,那大師關我在這塔中,卻是何意?莫非在塔外,不能修行麼?”老和尚許久不答,隔了良久,卻又慢慢的念起佛經來,我再逗他說話,他卻再不應聲。看塔外天光漸隱,想必已經入了夜,我實在沒力氣多說,橫下一條心,便在地上,橫臥下來,只覺心力交卒,不一會兒,就睡了過去。
夢裡紛紛擾擾,水熱火熱,錯亂不堪,自己也不知自己夢到了什麼。莫名的只覺全身疼痛,情不自禁的呻吟出聲,然後醒了過來,汗溼重衣。塔外寂靜,老和尚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離開,我只覺全身發冷,牙齒打戰,居然在這當頭生起病來。
滿心想着不要去倚那泥壁,生怕塔竟會忽然倒了,可是越來越覺頭痛欲裂,早不知倚上了幾次。昏昏沉沉間,不知過了多久,忽聽老和尚的聲音道:“蘇施主!蘇施主!”
我只覺自己像溺水的人抓到了稻草,精神略振,急要說話,掙扎許久,才掙出嘶啞的一句:“大師救我……大師救我……”
他在塔外沉吟了一下,十分莊重的答我:“蘇施主,我佛慈悲,請口宣佛號,可解一切苦厄。”
我竟是無言,苦笑道:“謝大師……指點,只不過我着了涼,只怕不太好,能不能先幫我請個大夫……”
老和尚認認真真的答道:“蘇施主若是向佛之心虔誠,豈會遭邪魔侵體!蘇施主,難道時至今日,你尚不能悔悟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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