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折竹答應會考慮一二,那種話若放在平時不過是客套婉拒的話,只是有人較了真,說話的人難免就要認真解答了。
“本不同道,如何同行。”
這話表面是在說路途是否相同,但是昨晚兩人已對了行程,本是同路,如此這話的意義就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麼簡單了,多少有些道不同不相爲謀的意味。
趙周行不是傻子,折竹說得出,她也聽得懂,卻故意裝作什麼都沒聽懂的樣子,道:“你昨晚還說,要前往南詔。我等要前往西南,到汴州之前,並無其他路可走。怎麼現在變成了不同路了?”
又是一陣沉默。
趙周行分明聽見她嘆了口氣,只是聲音太淺,很容易逃過耳朵的捕捉,
這一聲淺嘆後,折竹像是下定什麼主意一般,道:“折竹已決意改換方向,望閣下莫要糾纏。”
說罷已是不願多留片刻,開門時卻看見流茉正站在外面,一隻手上懸在半空不尷不尬。折竹略一點頭,繞過流茉徑自離去。
流茉很自然地將手收回去,也不進去,就站在外面問道:“公主可有定下今日的行程?”
趙周行略一思索,道:“本來準備在巒城逗留幾天,不過現在我改變主意了,今日就出城。”
流茉問:“現在離開還是再等等?”
趙周行怎可能再等,越等折竹走的越遠,追起來越難。她自將這點小心思掩下,只針對流茉的問題答道:“即刻啓程。”
行程已定,也都不再多言,流珠草草收拾了包裹行李,收拾時,瞥到一旁大約是折竹忘記的披風,正猶豫要不要帶走的時候,外頭流茉喚了她一聲。多帶一件衣服也不會累死,流珠索性把那件披風幾下疊了一併塞進了包袱裡,出來幾步小跑追上趙周行。
她們自客棧出去,走着走着那路是全然不對。這一條大路東西向,若要出城往南去,是斷然不該沿着這條路走的。流珠不知道自家這主子在想些什麼,眼珠轉了轉,見流茉似是毫無疑義的樣子,也就把心裡的一點疑問壓下,不曾發問。
出來時趙周行看起來匆匆忙忙,等出來後,她反而放慢了腳步,饒有興致地看着這街上來往的行人。
巒城的繁華名副其實,這一條東西向的街道,因爲連接兩側城門,該是最寬敞的,方便車馬通過。然目力所及,人頭攢動,逛街挑擔,吆喝叫賣,白首垂髫,潘安羅敷,盡入眼底。
那兩側有賣些瓜果蔬菜的,也有擺弄簪花雕木的,年輕小生掛了滿目字畫,老手藝人吹了一排糖人。
她們沿着這街一直走出去,到了城門附近,彷彿一瞬間從鬧市之中走到荒野之地,商販俱都不見,城門口只有七八個士兵東倒西歪地站着。因巒城是南北通道,這東西兩側的城門平時極少有人往來,素來是這般冷清。
這人都走到西城門了,流珠也實在憋不住心中好奇,猶疑道:“公主,這是西城門……”
趙周行回頭看流珠一眼,竟然笑了笑,“我知道。”
流珠覺得奇怪:“可是我們不是應該走南城門?”
趙周行隨口答道:“殊途同歸。”
她們說話的這會兒,已經有守衛看到了她們,不過是瞥了一眼就又恢復了之前的懶散樣子。等她們出城時,也沒有多加盤問,只是草草做了個例行的檢查。
“這巒城近來沒什麼大事。”出了城,趙周行忽然道。
流茉附和了一聲,“若是有大事,把守不會這麼放鬆。”
趙周行似是感嘆地說了句:“太平。”
流茉道:“巒城處在趙國腹地,邊關戰亂一概無干,自然太平。只是爹爹曾說,無論看似多麼平靜的河水,下面都是暗流涌動。”
趙周行忽然就沉默了,待走了一會兒,方道:“令尊的名諱也只在父皇口中聽說過,可惜此生無緣拜會。”
流茉換過話題,“殿下無須傷感,趕路要緊。殿下走這條路,是爲了追趕昨日那人吧。”
趙周行輕笑,拉過馬來滾鞍而上,語氣裡是說不盡的期待和得意:“朕在她身上下了‘千里’。昨日她拒絕同行,可是這同不同路,就未必是她說了算的了。”
流茉卻問:“殿下爲何要去追那人?”
趙周行手上握着馬繮,似是而非的回答:“大概是她太獨特,而朕,太好奇。”
說罷放了繮繩,輕喝一聲自往前去了。
三人揚鞭而去,卻沒想到後面遠遠還墜着個尾巴。要說這“尾巴”是何人?可不就是唆使店小二下藥的那位慕兄,還有他身邊跟着的那個方朔。
那慕玉騎馬跟着:“你確定你這藥好使?她們可走了挺遠了。”
方朔道:“這藥好不好用倒是其次,慕兄總是要跟着她們的。”
慕玉有些不樂意,“話是這麼說沒錯,可——”
方朔打斷他的話:“慕兄莫忘了爲何來此。”
“誒,你……”慕玉一句話沒說完,就見方朔一騎揚塵而去,他連忙催馬跟上,一邊追一邊喊,“方朔!你等等我!”
而此時在巒城四方客棧裡,剛有人問過小二天癸那間房的客人,轉而從窗口放了一隻白鴿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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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巒城東出去,約數百里,是個小城,城不大,青石板鋪的街道還算平整,只是兩側已有些淺淺的印跡,看那寬度,似乎常有輜重車馬從此經過。
這城就叫青石城。
小城不是什麼交通要道,往來的人都是當地人,客棧也就只有一間,且地方不大,生意寥寥,放眼環顧,不過一個掌櫃,一個小二,一個賬房,一個廚子。這四個都是同一個人,這人也就是這家店的老闆娘。
老闆娘長得十分風情,一雙勾人狐狸眼,眼下一點淚痣,粉面含春,櫻口帶笑。偶有住店的客人,難免都會對這麼一位獨居的女人起些別樣心思。可說來也怪了,這店開了有十來年,從沒聽說過這老闆娘碰上過什麼事的。
這天這家小客棧上難得的生意興隆了一回,先是傍晚時,來了個個子不高的小姑娘,那臉蛋是真個水靈好看,只是人看起來很難搭話。
老闆娘纔給小丫頭安置了,又來了三個人,個個長得都不賴,聽她們說話,似乎是京城來的。這幾個姑娘比之之前那個可是和善了不少,找地方栓了馬,要了兩間房,又要了酒菜之類,就在大堂坐了,看來十分不拘。
老闆娘正扒拉着算盤,門口竟然又來了兩個人,這回是兩個男人。其中一個看起來似笑非笑的,老闆娘直覺這個人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這麼和善。另一個是個油頭白麪的小生,長得是俊俏,就是一雙眼睛滴溜溜轉着,總像是在琢磨什麼壞事。
那白麪小生上來就問住一晚多少錢,老闆娘也立刻換上笑臉伸出一根手指。
慕玉拿着扇子敲了敲手掌,遲疑道:“十兩?”
老闆娘笑,“一百兩。”
慕玉誇張地張開嘴,一字一頓地重複了一遍老闆娘的話,“一、百、兩?”
說完,慕玉神色一變,“你搶錢啊?”
老闆娘笑眯眯的,“小店童叟無欺,一百兩一晚。您要是嫌貴呢,大可以不住。只是,這青石鎮上只有這麼一間客棧,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客官您呢,可要想好咯。”
慕玉挑眉,忽傾身挑起老闆娘的下巴,左右打量了一番,調笑道:“這房費這麼貴,是不是得有點別的什麼——嗯?”
老闆娘伸手移開那扇子,嗔笑道:“別的什麼?”
慕玉摸上老闆娘一雙白嫩玉手,“自然是——”
“慕兄。”方朔在他身後淡淡喚了聲。
慕玉被擾了興致,不耐煩地回頭對方朔道:“什麼事啊?”
方朔臉上露出一點無奈,輕輕搖了搖頭。
慕玉眼珠一轉,那手也收了回來,臉上換上另外一副表情,乾笑了幾聲,“自然是開個玩笑,老闆娘不會介意纔是。這一晚上一百兩我還嫌少呢,哈哈。”
“哦?”老闆娘還是那副笑靨如花的樣子,可是這回這笑看在慕玉眼裡就只有“可怕”兩個字了,“那不如二百兩,客官看合適不?”
慕玉正要答,旁邊方朔淡淡道:“二百兩兩間。”
老闆娘笑嘆,“這位客官還真是斤斤計較。不過我這也不是黑店,肯定不會要你們一間房二百兩的。——二位,這就隨我來吧?”
老闆娘帶着兩人上樓挑了房間,下去時正與方朔擦肩,在慕玉看不到的地方,兩人對視了一眼,一個是笑容依舊,一個是神色如常。
且說老闆娘這跑上跑下跑了三回,正站樓梯上有模有樣捶着一把水蛇軟腰,那外頭竟然又來了個客人。
這回又是個女子,只是看穿着並不似江湖人,一襲水綠色羅裳長裙,倒像是哪家的閨秀出門,可身邊並沒有跟着什麼丫鬟僕從,只她一個進了店來。
老闆娘忙放下捶腰的手,一步三搖走過去,又是個嬌媚的笑,“您一位?打尖住店呢?”
女子道:“住店。”
老闆娘邊說邊伸出一根手指:“小店雖小,這住店的錢可有點多。住一晚一百兩,童叟無欺。不信吶,您可以問那邊的幾位客人。”
她說的正是趙周行三人,女子看了看,眼神閃了閃,解開包袱拿了一百兩銀子交給老闆娘。
老闆娘收了,領着女子上去看好房間。女子另外要了些飯菜,老闆娘應了,走前說了句話:“這麼多錢帶在身上不怕偷嗎?”
女子皺眉,老闆娘卻已經風一樣地飄下了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