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妃與詠臨的一番事,殿裡毫不知情。
誰也沒想到,詠臨在白天鬧個底朝天,反而成就了他詠善哥哥一片癡心。詠棋毫不猶豫地將詠善擁入懷裡那刻,如一罈埋得很深的陳年好酒,終於被人揭開了一點點封紙,雖只穿了個小洞,香醇卻驀地氤氳了偌大殿。
一夜裡,又起了暴風,風夾着鵝毛大雪卷得漫天亂舞,宮裡守門的內侍們夜來個個凍得跺腳,罵“這賊冷的天!”,在詠善心中,這卻是他一生中最暖和的一個晚上。
淑妃帶着詠臨走過,詠棋格外對他溫和起來,讓他把頭靠在自己肩上,還情不自禁伸手去撫他的發。
細長柔韌的指頭,輕輕摩挲過髮鬢,詠善忍不住長長低嘆,靜室裡,問詠棋道,“過去,詠臨要是受了委屈,哥哥象是也常這樣安慰他。”
詠棋在他頭頂道,“想哪去了?自然是不同的。”
雖然答得淡淡的一句,詠善卻歡喜得幾欲墜淚,抱着詠棋不肯撒手,彷彿離了這觸感,擡起頭說不定就是大夢一場。
詠棋臉皮雖薄,心底卻異常柔軟,竟沒說一句不適的話。
常得富經了詠臨淑妃一事,晚上入門來請示是否進膳時,心裡忐忑得象心窩揣了只兔子,不料進來一看,不但詠棋沒有歇斯底里,連本應該臉色不佳的詠善,也泰然自若得令人不解。
詠善聽說要吃飯了,笑着吩咐飯菜上來,也不和詠棋對面坐,硬擠了一邊的軟凳,兩人膝蓋蹭着膝蓋進膳。
吃飯間,詠善談笑風生起來,專挑着菜餚佳味的典故,侃侃而談。詠棋不想攪了他的興頭,不時裝作聽得有趣,露個含蓄的笑容,卻不怎麼搭腔。他胃口不怎麼好,勉強吃了幾筷子,把熱湯喝了,就說飽了,要去沐浴,想早點睡。
詠善道,“哦,哥哥今天累壞了,是該早點休息。”連忙喚外面的侍從們準備侍候詠棋沐浴。
他放了筷子,也隨着詠棋站起來,看着詠棋轉身出門,猛在後面叫一聲,“哥哥。”
詠棋被他叫得腳步一驚,回頭看他有什麼事。
詠善走上前來,端詳了他一番,淺笑道,“沒什麼,天冷,哥哥不要着涼纔好。”
詠棋深覺他一片癡情,不覺感動,答道,“你是,更要小心身子。”
說了這句,低着頭轉過身,匆匆走了。
出到廊下,侍從早等在外面,引着詠棋去準備好沐浴的小側房。側房裡熱氣蒸騰,大木桶都蓄了大半溫度恰好的熱水,旁邊還零落放着一排小桶開水,預備隨時加進入調溫。
詠棋脫了外衣,剩了白色褻衣褻褲。他不想被別人看見自己身上痕跡,叫侍從們下去,剩下自己來弄就好,侍從們齊齊應了一聲,魚貫散去,不一會都出了門。
只有一個,退到燭光照不見的屋角里,等衆人都散去了,悄然無聲地從屋角走出來,朝詠棋行了一禮,低聲問,“殿下,小的給娘娘傳話來了。”
詠棋轉過身來一看,隱約記得這張臉,上次過來給麗妃傳信的也是他。
不知麗妃哪來那麼大本事,身在冷宮,竟把耳目插到殿來了。
他衣裳單薄,在這熱氣騰騰燒着地龍的房裡,也不禁渾身一陣寒意,聲音極小地道,“是你?傳的什麼話?”
一邊問,一邊心裡也清楚,麗妃是催着要恭無悔的手筆來了。
果然,那內侍細聲細氣道,“娘娘在那裡頭,要傳一個消息出來,實在千難萬苦。小的也是等了許久,纔等了娘娘幾句話,也沒別的,就是問問詠棋殿下,要的東西可到手了?如果弄到了,千萬早點給娘娘送過去,別讓娘娘這樣惦記着。”
詠棋心裡一陣發虛。
他在冷宮裡答應麗妃的事,一點着落也沒有,若是盡力了,還可以搪塞過去,偏偏自己明白,這件攸關母親性命的事,自己其實半點也沒有盡心,總患得患失,找各種藉口不想下手。
如論孝這一字,自己實在是有虧欠的。
詠棋神色遲疑,“那個東西,我也不知道詠善藏哪了,正在到處找,要是找到了,自然會盡早給母親送去。”
那內侍奇道,“殿下不知道嗎?自打詠善殿下住了殿,就沒更改過這的一絲一毫,也不許別人搬動任何傢什。讓小的妄猜,詠善殿下存放器物的地方,多半和殿下昔日時一樣。若是如此,殿下要找什麼,豈不和自己家裡一樣容易?”
詠棋聽詠善行事,暗暗心傷,更不願意害這個弟弟,搪塞道,“這裡能和自己家比?我在殿,是被責令反省唸書的,哪能這樣輕易到處翻找東西?何況詠善爲人聰明,那麼重要的東西,也不會隨便放在能被我碰的地方。”
那人極爲聰明,打量詠棋臉色言語,已經知道他在敷衍,低頭恭聲道,“是,小的只是傳話,殿下做事,自然是殿下自己做主。娘娘還有一句話,要小的傳給殿下聽。”
“什麼話?”
“娘娘說,如今詠善登上位,這小弟弟雖然年輕,但手段心性比大人還強,惹翻了他,不是好玩的。娘娘要殿下做的事,殿下若覺得可行,就做,若覺得冒的風險大了,則萬萬不可行動。”
詠棋本以爲麗妃會加以責備,沒想到會是這麼一句,皺眉道,“母親這話是什麼意思?”
“娘娘的意思很明白,死其母留其子,總好過母子都一鍋子被煮了。殿下無論行何事,千萬都先保住了自己纔是。”
詠棋陡然劇震,“什麼死其母留其子?你……你這是存心要挾我嗎?”他又氣又急,又生恐被外人發現,只能壓着嗓子顫聲責問,憤怒之下,連說話都有些走調。
“小的不敢,小的說錯話了,萬萬沒那意思。”那內侍擺了兩三小手,忽然大着膽子,擡頭朝着詠棋的目光直迎過來,不等詠棋說話,驀然撲通一聲,雙膝着地,彷彿橫下心腸的抹着淚道,“小的從小入宮當內侍,十六歲時犯了大錯,要不是得娘娘恩典,早被總管頭子活活打死了。宮規森嚴,人命如草,誰不知道給冷宮遞消息,被發現了只有一個死啊?可小的再貪生怕死,也不能看着娘娘在冷宮裡生生把命給折騰掉了。”
他開始只是小聲啜泣,說到後來,竟越發傷心,因爲不敢放聲,死死把手放嘴邊咬出深深一道血色牙痕。
大冬天夜裡,房裡透着漸漸稀薄的氤氳熱霧,詠棋被這壓抑淒滄的哭聲寒得渾身一顫。
他原本十二分憎恨眼前這逼迫他的內侍,此刻卻有些無地自容,呆着看了他半晌,才輕聲道,“你……別哭。”
他一做聲,那人卻更是激動難以自抑,膝行過來,一把抱住詠棋雙腿,苦苦哀求道,“殿下,您不知道,冷宮那叫什麼日子啊?看不見天日,睜眼閉眼都是一抹黑,都是絕路啊。多少人死在裡面,骨頭埋哪都沒人記得了,殿下,你不能讓娘娘落這個下場啊!她是您的親孃啊,殿下!”
哽咽之聲,猶如巨石,一塊塊壓在心上,重得滲出血來。
詠棋下意識地想逃開,往後挪動腿,卻被那人緊緊抱着,動彈不得。
“殿下,您是娘娘的獨子,要是連您都不顧着娘娘,娘娘還有什麼活頭?”那內侍苦苦求道,“您不能因爲自己過得舒坦了,得了庇護,就忘了娘娘還在受苦。您難道忘了?您在殿活得自在的時候,淑妃就在冷宮裡頭逼娘娘自盡,那毒藥……毒藥都送到娘娘眼前了!要不是心裡存着兒子,娘娘何必這麼苦熬着?”
詠棋癡癡站着,猛然間,象夢裡醒來一樣,彷彿不知何時負上一身傷,劇痛至不知所措,三個大字電光火石間閃過腦際――大不孝!
不錯,他在詠善庇護下甜蜜之時,淑妃就曾往冷宮送了毒藥,那藥,他親眼見過的。
死寂般的冷宮,僅僅進去走一遭,已如置身地獄。
母親,卻日日都呆在裡面,翹首盼着自己把她解救出來。
房中熱氣漸漸下去,泛起來的盡是刺骨森寒,詠棋癡了片刻,容色卻冷靜了不少,低頭對那內侍道,“你別哭,這裡不是你哭的地方。”
等那人收斂了嗚咽,又問,“你叫什麼名字?”
“小的何九年。”
詠棋緩緩“哦”了一聲,低聲道,“何九年,你去,和我母親說……”他驀然頓了頓,腦裡浮出詠善伏在他肩上安心的模樣,心窩一股難過,幾乎涌出眼淚,強自忍住了,聲音又低了幾分,“就說,我會……想辦法,請她老人家只管……只管放心就好。”
他給了答覆,遣那人出去,仍在原地站了片刻,纔想起尚未沐浴。
當即脫了裡面衣褲,到大木桶旁伸手一探,水溫不夠高,但似乎還可以洗一下。
詠棋滿心悽惶,對水溫也不在意,進到木桶裡,把大半邊身子都浸到半涼水裡,瞪着屋牆上的五子獻桃圖出神。
也不知過了多久,猛地打個哆嗦,回過神來,才發現水已經涼透了,身子凍得陣陣打顫。
臉上,卻早沾滿了淚水。
詠棋是早產兒,身體底質甚虛,他對自己的身體向來清楚,從大木桶裡出來,看見手腳肌膚慘白慘白,知道受了涼,恐怕少不了一場大病。
他也不放在心上。
自己把衣裳套上,不想被詠善瞧出端倪,特意留在屋裡,將手指手腕處使勁揉了一通,弄出血色暖意,又叫人進來再端熱水敷臉。
都弄妥了,纔回房去見詠善。
詠善也已經在另廂沐浴完畢,穿着寬鬆的棉袍,倚在牀邊,一邊看書一邊等詠棋。見哥哥回來,趕緊把書丟到一旁,迎上去問,“哥哥洗得好乾淨,害我等了多久?”忽然停下,奇怪地問,“怎麼眼睛象哭過?”
詠棋下意識去揉眼睛,道,“熱水太舒服,浸的時候不小心嗆了水。”
詠善嘖嘖後悔,“早知道,該我侍候你洗纔對。”
“少胡說八道。”
詠善想起沐浴前的事,接過話茬問,“剛纔一頓飯,哥哥都沒說話,倒象心事比我這還重?”
詠棋一怔,他心事重重,被詠善一語中的,驟然間也不知道怎麼作答。
詠善又道,“哥哥別擔心,天塌下來有人頂着。有我一日,誰也難爲不了你。”
詠棋呆了片刻,脣齒間似凝住了般,氤氳了一股熱氣,只是說不出話,半日,擡手用袖子在眼角上蹭了蹭,低聲道,“既然如此,你可要先把自己保住了纔是。”
詠善道,“那是自然。”
詠棋上牀躺下,詠善老實不客氣,自己也掀被子和詠棋擠到一塊。
詠棋大腿上一陣發癢,知道詠善又把手探了過來,臉頓時飛紅,在被子底下一把抓了詠善的手,半哀求道,“詠善,今晚不要鬧了。你老實點,抱着我睡一晚。”
詠善對詠棋千依百順,順着他的意思道,“抱着哥哥也是好的。”
雙臂把詠棋緊緊抱了,讓詠棋把頭挨在自己肩上,問詠棋,“這樣舒服嗎?”
他問得極溫柔,詠棋連他從前凶神惡煞的一絲一毫都想不起來了,只有一陣陣生離死別似的酸楚往肺腑處涌。
詠棋害怕開口泄出哭音,不敢做聲,把臉在詠善肩上輕輕蹭了蹭,算是回答,心裡暗道,詠善的肩膀好寬,靠在上面真舒服,外面大雪漫天,這裡卻暖若春陽,若能一生一世如此,會有多好。
可惜這一生一世,已不可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