詠善打發了詠升,轉回房裡去看詠棋。
詠棋剛剛把碗裡的菜勉強吃了大半,正在尋思等一下怎麼交代,想起詠善臨走之前的輕薄話,又尷尬又有一股不知該怎麼說的暗甜,聽見後面腳步響,料想是詠善回來了,轉過頭去看,“你見過詠升了嗎?哎呀!”
眼忽然大睜,詫異地站起來,“額上又怎麼了?”
詠善看他緊張兮兮,什麼煩惱都頓時飛走了,故意不在意地道,“沒什麼,太醫叮囑過要記得包紮,小心留疤痕。剛纔想起來,就叫個內侍過來重新紮了一下。”
“內侍?怎麼不叫太醫?傷藥重新上了嗎?”
“麻煩。”他渾不在乎地落座,“哥哥飯吃好沒?冷天就算沒胃口,也不能餓着腸胃。”
詠棋沒跟着他坐下,站了半晌,盯着他看了看,欲言又止,擔憂地蹙起眉,低聲道,“內侍又不是太醫,你是,怎麼可以這樣糟蹋自己的身子?臉上留疤可不是好玩的。你……原來你有時候,也和詠臨一個樣。”
詠善聽他溫言細語,不自知的露出一臉關切,如飲醇酒,半醉半夢般的受用。
從前躲在暗處偷偷盯着這哥哥窺探的時候,做夢也沒想過兩人會有今日。
詠善巴不得詠棋再說兩句,保持沉默地不吭氣,結果詠棋卻誤會了,想着自己多嘴,遇上閉門羹,討了個老大沒趣。
他站着也不自在,訕訕道,“我不該說的,這裡也只有你是做主的。”轉身想回寢房。
詠善忙站起來把他攔了,笑道,“哥哥說的對,我正沉思反省呢。不過下雪天,爲了一點小傷就召個太醫過來,又不知道惹出什麼閒話,這當的難處,哥哥比誰都知道。反正這裡有傷藥,我自己塗就得了。”
揚聲叫常得富把傷藥拿來。
他不許詠棋走,硬拉着詠棋一起坐下。
常得富屁顛屁顛地捧着藥進來,奉承道,“別的內侍手腳比小的更笨,小的親自侍候殿下擦藥吧。”
上前去,躡手躡腳幫詠善解頭上的紗布。
他早就接到了詠善的眼色,知道詠善打的什麼主意,幫忙的時候,裝出笨手笨腳的樣子,橫着心就把紗布扯了一下重的。
詠善悶哼一聲,英眉頓時疼得斂起大半。
常得富忙驚惶跪下,連連磕頭道,“小的該死!小的手凍木了,粗手粗腳的,把殿下弄疼了,小的該死!”
詠棋在旁邊看着,聽見詠善疼得驟然做聲,象被人扯了一下腸子,猛地跳了起來,心肝乒乒乓乓地跳。
他也知道這樣可笑。
明明別人包紮傷口,竟如疼在自己身上似的。
也未免太……
詠善沒責怪常得富,皺眉道,“起來吧,手也太笨了。小心點,那裡剛愈了一點,別又弄到流血了。”
常得富爬起來,再要湊前,詠棋終於忍不住了,開口道,“我來吧。”
詠善眼底亮光倏地閃了閃,唯恐讓主動探出窩的小兔子被嚇回去,按捺着歡喜,反而淡淡道,“不敢勞動哥哥,這麼一點小傷……”
沒說完,詠棋已經走了過來,站在他面前,低頭摸索紗布邊緣,認認真真地解起那團雪白的紗布來。
詠善感覺着十指在額上輕微地靈巧地動着,和這哥哥之間親暱地不可思議,擡眼偷瞥了一眼。詠棋俊秀清逸的臉就在上方,他很少從下而上的仰望這個哥哥,心裡甜甜的,默默欣賞着這嶄新的親暱角度。
詠棋毛遂自薦,這下子無法走開,只能任他目光炯炯的打量,一邊把解下的紗布丟到一邊,命常得富取溫水過來,一邊垂下濃密的睫毛,問詠善,“看什麼?我臉上有東西?”
“哥哥真好看。”
“詠善,別亂說話。”
“哥哥。”詠善忽然輕輕喚了一聲。
“嗯?”
“哥哥昔日,覺得當有趣嗎?”
詠棋臉色微黯,沉吟了一會,搖頭道,“無趣極了。這位子,刺太多了,不是扎人,就是扎自己。你比我聰明能幹,也許就你能坐得慣。”
“哥哥也太沒良心了,刺多的位子,你坐不慣,我就坐得慣?你說的對,無趣極了。當無趣,當皇帝也沒什麼意思。”
詠棋一驚,壓低聲道,“詠善,隔牆有耳,說話小心。”
房裡驀地沉默下來後,腳步聲傳了過來。
常得富取了溫水回來,“殿下,溫水來了。”
詠善命他把水放下,打發了他出去,房裡有剩下兩人。
誰都沒吭聲。
詠棋扭了淨巾,小心地幫詠善擦拭傷口旁的肌膚,弄乾淨了,打開藥盒,沾了一點在指尖,輕輕幫詠善一點一點地塗着。
詠善擡着眼簾瞅他,瞅了許久,才低聲試探着又喚了一聲,“哥哥。”
“嗯?”
“當皇帝是個苦活,每天起早摸黑的就是奏摺和三宮六院。和哥哥你在一起,恐怕,是我這輩子惟一的快活了。”
詠棋愣了半晌,才低聲斥道,“你現在也學會胡說八道了,我們是兄弟……”
詠善一把抓了他幫自己擦藥的手腕,盯着他磨牙道,“我這樣的性子,從來就是個倔死不回頭的脾氣。事到如今,哥哥心裡要是還沒有我,我就再沒有什麼盼頭了。”
這話把詠棋聽得心驚膽戰,連手都忘了縮回來。
兩人一站一坐,僵成兩個泥塑似的,目光直直地撞在一起。
半天,詠棋倒吸一口氣,勉強鎮定下來,別開了目光,問,“你這話什麼意思?”
詠善懾人的目光終於消失。
他撇了撇脣,答非所問地吐了一句,“我累昏頭了,這場雪真大。王太傅該到了,哥哥,我們讀書去吧。”
兩人到了靜心齋,老太傅王景橋也是剛到。
大雪天坐暖轎,畢竟不如家裡暖和,他上了年紀,自然比青春年少的皇子們怕冷,正在屋裡頭靠着暖爐搓手,喝送上來的滾茶,看見兩位皇子攜手來了,才重新端起太傅的架子,矜持地坐直了身子。
詠善和詠棋入了座,就開始講課了。
“今天,咳咳,還是說一下上次沒講完的《逍遙遊》,嗯?詠善殿下,你有話說?”
詠善在座中點了點頭,微笑着問,“太傅是極精通老莊的。能不能今天暫不說《逍遙遊》,老莊本里,前面有一章,裡頭的一句話,學生看了好久都不明白,想請太傅先給我講講那個。”
“哦?哪一章?哪一句啊?”王景橋擱了書問。
詠棋也好奇地轉頭頭看着詠善。
詠善從容道,“就是那句,聖人不仁。”
王景橋瞭然似的,輕輕“哦”了一句,“原來是這個。”慢吞吞地移動目光,找到了坐在一旁的詠棋,“詠棋殿下,這一句,你過去也該學過吧?”
詠棋恭謹地站起來,垂手答道,“是的。學生從前跟着雷太傅,略聽過一點。”
“嗯,那就請詠棋殿下,咳,給詠善殿下講一講這句吧。”
詠棋一怔,別過眼睛去和詠善對了一眼。
聖人不任,是他隨意從老莊裡面挑出來的一句,寫成字給詠善當彩頭的。也不知道詠善爲什麼這麼不痛快。
到現在還爲這個生氣?
“是。”詠棋清了清嗓子,轉過半邊身子,對着詠善,緩緩地用他悅耳的聲音闡道,“聖人不仁中的仁,是指偏私之愛,未曾放眼大局,做到天下爲公,那是小仁。聖人的不仁,讓衆生放手而爲,各有生死,各安天命,不拘束,不偏頗,這種不仁,其實正是最大的仁愛。所以,聖人不仁,並且說聖人無情。只是因爲太過有情,反而看似無情了。”
侃侃說完,看看詠善,又回頭看看太傅。
王景橋眯着昏花老眼,似乎挺滿意,點頭道,“殿下請坐,雷淘武也是博學之人,老莊之道,講得有幾分見地。”又問詠善,“詠善殿下,這一句,大概都明白了嗎?”
詠善卻掀着脣角,笑了一下,態度恭敬地道,“詠棋哥哥說得再好,畢竟年輕,怎麼比得上太傅的年歲見識?學生斗膽,請太傅再按照自己的意思講一講這句。”
他如此執著於“聖人不仁”,詠棋都奇怪起來,不禁瞅着他打量。
詠善的目光,卻軟綿綿的釘子似的,鍥而不捨,只深深看入老太傅不見底的眼裡去。
王景橋老臉皺了皺,一臉高深莫測,似喜非喜,又啜了一口茶,才矜持莊重地慢慢開口,“越高深的道理,越要往淺處講。詠善殿下問得好,聖人不仁,到底該怎麼解。這句話,古今有多少個聰明人,就有多少種解法。要我自己說,就是四個字。”
詠善眸光霍地一掠,沉聲問,“哪四個字?”
“物競天擇。”
乾巴巴的四個字,裡面藏了沉甸甸的石頭似的,王景橋平復無奇的語氣,不知爲何,竟能給人心上壓了一塊重鐵似的感覺。
連詠棋這個懵懂旁聽的,也無端心頭一沉,疑惑地打量起面前這個老態龍鍾的太傅來。
詠善默然,又清楚緩慢地問,“請太傅把物競天擇這四個字,再講一講。”
“講不得。”王景橋苦笑道,“已經講到最明白了,實在不能再淺了。”
他擺了擺手,動作遲緩地摸索着扶手,從椅上起來,自言自語地喃喃道,“林子裡面猛獸多啊,林中虎爲王,可誰見過護着兔子的老虎呢?護着兔子,老虎要對付豺狼獅子,就會比往常顧慮上十倍,危險萬分。物競天擇,聖人不仁,不是不疼兔子,他是怕老虎和兔子都活不成啊。唉,天太冷,老臣身子骨熬不住了,今日告個假,請兩位殿下容老臣早退一點吧。”
向詠棋和詠善行了禮,擺手不要他們送出門,在兩個小內侍攙扶下,蹣跚着走出了靜心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