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詠善連馬也來不及備,衝出殿,徑自朝安逸閣奔去,侍衛們見他發瘋似的從書房裡出來直衝向殿外茫茫大雪,不知所措下只能在後面匆忙跟着一起跑。

安逸閣和殿都屬皇子住處,相隔並不遠。

詠善一路狂跑過去,到了安逸閣外,剛好一個人影正從門內匆匆忙忙出來,一個不留神,直撞在詠善身上,差點把詠善撞到階下。

那人是安逸閣的一個小內侍,本就夠慌亂了,擡頭一看,站在眼前的竟是詠善,嚇得魂飛魄散,軟倒在地上拚命磕頭,“小的該死!殿下饒命,小的因爲趕着去太醫院,忙昏了頭一時瞎了眼……”

詠善聽見“太醫院”三字:心直掉進深淵,一腳把那內侍踹下臺階,罵道:

“還不快去?”

掉頭直闖安逸閣。

一路上碰見的宮女侍從,都慌慌張張,忙着端盆遞水在走廊上來往,看見詠善,個個連忙跪下行禮,詠善看也不看。

趕到主寢室門外,隔門就聽見詠臨大叫,“太醫來了沒有?蠢材!再派人去傳,給我跑着去!詠棋哥哥,你撐着點……”

詠善心上一緊,霍地掀開簾子。

嗤!

發抖的手力道控制不住,拽得過狠,竟把門簾硬扯了一半下來。

詠棋躺在牀上,半邊身子被詠臨託在懷裡,兩頰一點血色都沒有,白得近乎透明,像快融化的雪。

他不斷髮出一陣接一陣沒多大力道的咳嗽,又彷彿在輕嘔,每次身子都難受得弓起。詠臨把白絹湊在嘴邊替他接着,血絲在白色的絹布上化開,怵目驚心的豔紅。

“殿下來了……”

詠臨正抱着詠棋,急得六神無主,回頭看是詠善,也忘了他是“連兄弟都不放過的禽獸”,求救似的央道:“詠善哥哥,詠棋哥哥他……你快幫幫他!”

詠善大步過來,把詠棋一把奪了,緊摟在懷裡。

兩人肌膚貼上,懷裡的那分溫柔觸感,幾乎讓他潸然淚下。

可這卻不是流淚的時候。

詠善略一咬牙,收斂了激動神態,一邊命人取乾淨白絹來給詠棋拭嘴,一邊冷靜地發問:“什麼時候開始的?”

“剛剛還好好的,才喝了補身益體的藥……”

“誰給你的方子?”

詠臨一怔,“母親她說……”

詠善眼神如刀,磨牙道:“母親說的方子,你也敢給詠棋用?”若不是抱着詠棋,他真想起來給詠臨七八個響亮的耳光。

“怎麼不能用?方子我請黃老太醫看過,對人有益無害。”詠臨氣憤起來,

“要不是你……你……哼,我又怎麼會不得不弄個方子?”

詠善聽出古怪,真要追問,外面傳來吊高嗓子的匆忙稟報,“殿下,殿下!太醫來了!”

簾子被人七手八腳掀開,黃老太醫被人衆星捧月般地迎進來,後面跟着專門爲他提小藥箱的太醫院內侍。

詠臨一把攔住了太醫,不許他行禮,“都什麼時候了還搞這些門面工夫?快點看診,快快!”

這一點詠善和詠臨倒是心有靈犀,當前給詠棋看病最要緊。詠善見黃老太醫靠過來,二話不說讓開了地方,在黃老太醫耳邊低聲道:“病根必出在詠臨說的那個補身方上,老太醫最要緊先想法子下藥化了他體內這些積沉藥效纔是。”

黃老太醫驚訝地看他一眼。

詠善無暇解釋,板着臉道:“多餘的話不要問,照着我說的去做。詠臨,你給我出來。”

留下太醫爲詠棋救治,把詠臨叫到另一間屋子。

兄弟兩人關上門,私下說話。

“補身藥方是怎麼回事,說清楚。”

提起這個,詠臨頓時又想起他乾的好事來了,露出不層之色,哼道:“什麼補身藥方?那是我騙他們的。這其實是解藥。”

“什麼解藥?”

“你對詠棋哥哥下的藥。”

“混賬!”詠善臉色陰沉,“我什麼時候對詠棋下藥?”

“詠善!你敢說你沒對詠棋哥哥下藥?”詠臨驀然拔高聲調,怒目瞪着詠善,

“你對詠棋哥哥下**,幹那些無恥事,你敢說你沒有?”

“閉嘴!”詠善太陽穴上青筋突突急跳,發出一聲低吼。

盯着詠臨的眼睛冷厲無情,閃爍着令人心悸的幽幽光芒。詠臨雖然天不怕地不怕,卻也被這目光盯得脊樑發寒,不再作聲。

“不錯,我是對詠棋下藥,但我沒要他的命。”詠善低沉的聲音裡,有着壓迫到人身上所有神經的力量,“你,你卻下手要他的命。”

“我沒有……”

“你給他下毒。”

“那方子我叫太醫驗過。”

詠善雙手攥緊,恨不得一揮拳,把對面這和自己有着一模一樣臉蛋,腦子卻天壤地別的弟弟打機靈點,咬着牙,一字一頓道:“只要扯上詠棋,母親連說的話都是帶毒的,何況一個藥方?”

詠棋昨天在太醫院情況轉好,當時太醫就說過,只要好好休養就沒事了。

今天卻在喝藥之後驟然虛弱,還咳血不止。

詠臨再也沒腦子,也猜到裡面有問題。

他心中動疑,卻不敢相信淑妃真把自己也利用了,處心積慮要弄死詠棋,連連搖頭,強撐道:“不會的,你瞎說,藥方上的各色藥材都是中和平正之效。我不懂藥方,你又懂嗎?這事……這事除非問過太醫,否則我絕不信。”年輕的臉龐上透出驚疑和被至親欺騙的痛苦。

詠善冷笑道:“我雖不會看藥方,卻懂看人。這藥方是母親出的,對詠棋必定有害無益。”

他轉身開門。

詠臨問:“你去哪?”

“等太醫看完診,我把詠棋帶回去。”詠善停在門旁,寬厚的脊背往上挺了挺,“把他交給你,是我一個大錯。”

詠善回到主寢室,裡面掉針可聞,人人都肅穆屏息,等待着太醫診斷。

詠臨不一會兒也回來了,臉色極爲難看,站在一邊默不作聲。

黃太醫幫詠棋探了脈,向詠善稟道:“詠棋殿下似乎真的體內沉積了藥性,若先以銀針引導,然後……”

“照辦,”詠善擺個手勢,請他自拿主意,和聲和氣道:“只要快點把人看好,別的不用理會。”

黃老太醫領命,叫內侍把銀針取來,親自給詠棋下針,又寫了方子,叫人趕緊去熬。

銀針施畢,藥也煎上來,喂詠棋喝下。

忙亂了足有小半天。

詠棋本來咳嗽不止,嘴角帶出血絲,現在雖然還在小咳,卻沒開始那麼辛苦,半睜着眼微微喘氣,也不知道是否清醒。

賞賜了黃太醫,詠善也不理會誰是安逸閣的主人,吩咐道:“準備暖轎,把詠棋送回殿。”

詠臨心裡疑慮重重,又摻着內疚,嘴張了張,最終沒有開口反對,悶悶道:“我也要陪着。”

詠善冷瞅他一眼。

詠臨道:“你要不讓我陪着,就別想把他帶走。”

詠善臉沉下,“到現在,你還不信我的話?”

這一問,剛好戳到他弟弟正痛得最厲害的地方,詠臨英俊的臉猛然抽一下,拾起頭來瞪着他,嘶啞着道:“我現在、我現在誰也不信!”

詠棋最終被詠善帶回殿,詠臨死活不改主意,硬跟着過來。

常得富見詠善瘋了一般衝出去,半天不見蹤影,後來竟把兩位皇子都領了回來,一個病懨懨,一個失魂落魄。

常得富雖然驚訝,卻不敢多問,照樣吩咐衆內侍宮女伺候,打點出一間單獨的廂房預備給詠臨住下。

至於詠棋的房間,自然還是原來的那地方。

詠善和從前一樣,和詠棋一個房,整晚陪着。每日必去的請安又被炎帝免了,他索性白天也待在殿裡,把奏摺都拿到房中,一邊看着詠棋,一邊批閱。

黃太醫每天都過來給詠棋請脈,施以銀針,藥也按時煎服。

幾天下來,詠棋終於漸漸清醒,不再像開始那樣昏沉。

詠臨見了,又高興又難過,詠棋病體好轉當然是好事,但卻無疑驗證了詠善對淑妃的猜測。

詠臨內疚不已,頓時沒了以前那股活潑調皮勁,在詠棋面前整天老老實實,一副唯恐讓詠棋不悅的樣子。

詠棋和詠善之間,也彼此說話不多。

兩人雖然同處一室,卻比任何時候都更加陌生,偶爾目光相遇,都情不自禁默默別過頭,假裝不在意。

詠棋偷信之後,時刻提心吊膽,異常心虛,每一次看見詠善,都覺得自己臉上似乎釘了一張“叛徒”的鐵箋,醜陋到不堪入目。

只怕某一刻詠善忽然當面揭穿他低劣的行爲,從此對他只有怨恨不層。

醒來後,發現自己從安逸閣又莫名其妙地回到了殿,還要面對詠善,對詠棋來說,真是一種痛苦煎熬。

詠善面上冷漠,內裡卻如岩漿,愛恨極爲強烈,如果他發現恭無悔書信的事,詠棋不敢想象。

那樣的話,他和詠善之間,就算徹底完了。

完了……

詠棋覺得自己像秋後斬立決的囚犯,正一分一秒,看着樹葉變黃,凋零,當葉片飄下枝頭的那一天,他的死期就到了。

他不想結束。

但這一切,註定要結束。

已經註定了。

詠善又如何呢?

詠棋對自己的疏遠,詠善從他醒來那刻就察覺到了,卻沒點破。

一切只能怪他自己。

他確實對詠棋下了世人最不齒的**,而且得逞所欲,這一點,詠棋現在當然都知道了。

詠善的感覺,只能用苦澀不堪形容。

他好像永遠不知道如何得到真正的感情,身爲皇子的自己,身爲的自己,唯一懂的,只有權謀。

回憶和詠棋的點點滴滴,他看見了很多、很多、很多……想抹去,隱藏,卻永遠也無法抹去、隱藏的權謀。

觀察、軟禁、壓迫、收買、下藥……

無所不用其極。

詠善有時候,把奏招放下,會忍不住端詳自己的手。

他的手修長有力,肌膚年輕潤澤,是一雙富貴人家才能養出來的好看的手,但看着看着,詠善總會覺得,那五指上覆蓋的,極像利爪。

猛獸纔會有的,銳利可怕的利爪。

他天生就有一雙利爪,用這個去搶,去爭,去把心愛的東西奪到手。

和他相關的字眼,總充滿血腥味,彷彿是一種從孃胎裡帶來的本能,到這世上的第一刻起,他身上就不存在情和愛,只有一雙利爪,不斷的伸出,揮舞,划向四周。

這和詠棋身上逸出的與世無爭,格格不入。

詠棋怎麼可能真的愛上他?

當小心翼翼的詠棋,被假象矇騙得暈頭轉向,纔剛露出一點愛意,卻忽然得知

**的實情,被詠臨用真相這根棒子一棍子打醒後?

當他失去了位,失去了權利和可以禁錮詠棋的一切後,詠棋怎麼可能還屬於他?

兩人默默相處,默然以對。

在相處中,到處是讓他們痛苦萬分,卻不肯捨棄的溫柔。

在牀上扶起身子,喂藥,餵飯,更衣,他們默默的相處着,每一個動作彷佛都小心翼翼觀察着對方的反應,害怕下一刻會遭到對方拒絕。

但是,沒有任何人拒絕。

當詠善把勺子遞到詠棋脣邊時,詠棋比任何時候都乖。

他張開口,順從地把勺子上的東西吞下,不管是湯藥還是食物。

誰都沒有說什麼,誰也不知道將來會如何,他們只是隱隱約約感覺到,這一切彌足珍貴。

因爲,誰都不知道這些沉默的,在空氣中逸滿了憂傷悲哀、疑慮不安,還有殘存的一點甜蜜的接觸,會在什麼時候終止。

他們深深感到自己辜負了對方,卻誰也沒勇氣戳破這層透明的紙,只巴望着時間再延續一點點,哪怕半個時辰也好。

他們只知道,眼前的一點一滴,雖然既沉默,又讓自己心底哭泣般的哀傷,但當他們失去這可以擡頭就看見彼此,伸手就可以觸摸彼此的今日後,這失去的一切,都將如他們人生中最美的夢一樣,被他們從此念念不忘的期盼重溫。

可是,即使他們再努力地延續。

該來的,到底還是來了。

這日,天空出奇的放晴。

彷彿春天提早到了,隱約有雪化的跡象。

因爲雪融,氣溫更低。

人站在天地間,只覺得自己渺小,頭頂上金燦燦的太陽,腳下卻是冰冷溼滑中硬不硬的積雪,早被來往人的靴印踩得面目全非,再無一點冰清玉潔的模樣。

詠善已經起牀,正在房中翻書,常得富進來稟報:“殿下,廷內宿衛大將軍求見。”

詠善心裡一跳。

現任廷內宿衛大將軍是他的表姨父張回曜,不久前被炎帝提拔到這位置,專責保護宮廷內院。

詠善腦子轉得飛快,面上卻拿著書悠悠閒閒,正眼也不瞅常得富一下,輕描淡寫道:“宿衛大將軍見我幹什麼?沒什麼要緊事就叫他回去吧。”

常得富應了,出去代他傳話。

不料過了一會兒,外院傳來隱隱約約的喧譁聲,不到片刻,腳步聲入耳。

詠善擡眼往窗外看,穿着宮服的張回曜跨着流星大步,已經闖到廊下,常得富一臉苦相,跟在後面又急又氣地追着,“將軍!將軍留步,殿下正忙着……”

張回曜不理會,悶着頭就往裡面快步走。

三番兩次求見,都被用各種理由擋了,如今實在是沒辦法了。

他也算淑妃孃家那邊的人,認真計較起來,詠善還要叫他一聲表姨父,和詠善的關係自然和一般臣子不同,膽子也大點。

詠善看他風風火火過來,知道常得富攔他不住。

默默嘆了一聲。

詠棋還在房裡熟睡未醒,詠善不想讓詠棋被驚擾,把手上的書丟到二芳,趕在不遠之客掀開門簾前,一步攔在門外,笑吟吟道:“大將軍好威風,這麼一身殺氣,不知道的人還以爲你是來抓拿我的呢。”

張回曜擡頭一見詠善,跺腳嘆道:“殿下,這都什麼時候了,還有心情說笑,唉,唉!”

詠善不等他往下說,打個手勢輕輕攔住,笑道:“好一陣子沒請教姨父的圍棋了,都怪這天氣,總是大雪下個沒完。好不容易今天是個晴天,來來,到側廳坐着,我親自給姨父擺棋盤。常得富。”

“在,殿下。”

“把父皇賞我的夢湖碧螺春取出來,給大將軍泡上。”

詠善一邊說着,一邊親熱地挽起張回曜的手,將他請到側廳。

張回曜是武將,沒有文官那麼多轉彎腸子,這些天多次求見不得,憋了一肚子的話。在側廳坐下,看常得富一走出去開庫取茶葉,張回曜立即起身把房門關上,轉身便道:一啊,你這到庭是怎麼了?”

他這話急促沉重,像有點被人逼急了的樣子,詠善卻早就料到了,取出棋盤擺在桌上,嫺熱地分放黑白二子,好整以暇道:“什麼怎麼了?”

張回曜被他這漫不經心的調子噎得一愣,焦躁得只想拍桌,但面前這個雖是晚輩,但同時也是當今,再急也不能無禮,愁容滿面道:“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宮裡要出大事了。五皇子如今天天騎着馬在宮裡走,高人一截,謹妃咳嗽一聲,收的問安帖子和禮物就堆成了山,反瞧我們娘娘身子不舒服,到她面前請安的人競一天比一天少,到了也是屁股沒坐熱就告辭,好像娘娘的地方有毒似的。如今人心惶惶,臣子們心裡都七上八下,皇上到底是怎麼了?明明在這,爲什麼讓別的皇子騎馬過宮?這不是……不是……”

他急歸急,詠善卻一副沒事人似的,淡淡道:“大將軍過慮了。詠升也是父皇的兒子,他差事辦得好,父皇賞賜他一個臉上有光的騎馬過宮名頭,是名正言順的事。謹妃向來溫婉和善,得衆人愛戴,她生個小病,大家去請安問候,送點禮物,也沒什麼。”

“殿下!”張回曜忍不住把音調提高了一點,豁出去道:“殿下您一向英明果斷,別人都說您是火眼金睛,怎麼這光景卻什麼也瞧不出來了?先是騎馬過宮,後是代傳各官進言,您的五弟詠升可是一步登天啊,待在皇上身邊,也不知道下了什麼藥,現在能隨時見到皇上的就只有他了,連您這個要和皇上說句話,都要通過他才能傳到皇上耳朵裡。他想傳什麼,就傳什麼,您想想,這豈不危險?”

“姨父說得言過其實了。”詠善慢悠悠道:“王太傅他們,不是也能見到父皇嗎?父皇旨意裡面說得很清楚,他老人家要養病,受不住人人都去呱噪,等日後父皇病好了,有精神見我們了,自然會召見的。”

張回曜來見詠善,是曾和淑妃商量過的,懷着攸關天下生死的大計過來,不料說來說去,話頭都被詠善不鹹不淡的繞開,不禁氣血上涌,猛然站起來,居高臨下對着擺弄棋盤的詠善道:“好,我也不和殿下打太極,咱們明白說話。殿下,瞧皇上的意思,去年的事恐怕又要重演了。”

詠善眉頭一抽,把手虛虛在半空一壓,止住張回曜,沉聲道:“姨父,禍從口出,小心說話。”

“都這時候了,還能怎麼小心?”張回曜連珠炮似的道:“五皇子不但自己得意,連謹妃孃家人也得意了,前幾天謹妃幾個孃家弟弟,全一個個升了官,其中一個叫鄧伯通的,本來只是個小侍衛頭,竟被皇上一道旨意,連越幾級升爲宿衛副將,當了我的副手,其他的人也不用說,都是朝中要緊地方的副職,我看要不是他們實在資歷太淺,恐御史們一窩子上奏反對,說不定連正職都給他們了。”

詠善淺笑,“姨父你現在當着宿衛大將軍正職,怕他們那些副職的幹什麼?”

張回曜道:“現在還說什麼宿衛大將軍?我剛剛接到聖旨,命我下個月卸下原職,要調到京外去。聽說很快,連殿下兩個舅舅也要被調出京城,到外地當宮。”

“哦?”

“什麼?竟一點也不知道?”張回曜驚道:“往日皇上擬定的旨意,不是有副本送過來讓過目的嗎?難道現在連幫批奏摺和過閱旨意的事,都一併被取消了?”

詠善搖頭,“奏摺我還在看,父皇發下的聖旨,體仁宮的內侍也常送抄本過來,不過並沒有和此有關的。”

張回曜一拍桌面,“一定是被詠升藏起來了!”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淑妃滿門的盼望就是他們家的詠善,對威脅詠善地位的詠升當然極爲敬視。

張回曜情急之下,連五皇子都不稱了,對詠升直呼其名,怒罵一聲。

然後沉下聲音,豁出去地道:“現在局勢已變,殿下一定要當機立斷,採取行動。”

詠善驟然沉默。

張回曜話已出口,如離弦之箭,再沒有猶豫遲疑的餘地,緊迫地道:“殿下慧心明目,應當明白情況有多嚴重。皇上提拔詠升派系的人,打壓殿下派系,佈置綿密,最後發動就在頃刻之間。殿下,絕對不能再猶豫了,否則,廢黜的聖旨一下,全盤皆輸,殿下難道要娘娘像麗妃一樣淪落到冷宮中嗎?”

又道:“幸好,現在殿下兩個表舅卸任的聖旨還未下,他們掌着都城東門和南門的禁衛軍。如今大家逼到絕路,只有背水一戰,只要殿下點頭,我立即代殿下聯絡衆人。再過三天就是送冬節,宮裡會有慶祝,每年照例,這一日京城城門守兵都會調動一番。我們可以趁着這機會發動,京城東門南門禁衛在外挾制,派一部分兵馬把城中重要官員都看守在家裡,不許走動,剩下的人把守宮門,將皇宮圍成密不透風的鐵桶。我眼下還仍是宮中宿衛大將軍,宮中侍衛都要聽我指揮,等時機一到,我就帶着宮廷侍衛,先以平叛名義斬殺詠升謹妃等,再到體仁宮向皇上奏報經過,請皇上起草聖旨,詔令天下讓殿下登基,皇上退位後,則可爲太上皇,在京外御苑頤養天年。如此大事可成!”

這一番計劃不是臨時起意,而是經過周密計算佈置,幾人再三揣摩敲度才定下來。

張回曜不知在心裡斟酌過多少次了。

所以一口氣說出來,侃侃而談,極爲誘人。

詠善聽了,卻是心裡一寒,“你都和誰商量過?”

張回曜會錯意,很有信心地道:“殿下放心,都是信得過的自己人。”

“混賬!”詠善驀然露出怒容,“結黨營私,圖謀不軌,還妄想逼宮,你們都瘋了嗎?父皇是何等人物,虎老餘威在,能讓你們幾個小人逼得退位?”

張回曜作夢也想不到詠善忽然動怒,愕然萬分,“殿……殿下……”

詠善俊容覆上寒霜,目光令人不寒而慄,低喝道:“閉嘴!不許再說一個字。立即給我回去,就當這事沒有發生過,任何人敢輕舉妄動,別說父皇,我就先動手宰了他!”

不再給張回曜任何開口的機會,霍然站起,把門猛地一拉,擺出送客的架勢,冷冷道:“我這地方再怎麼寒傖,畢竟也是居處,以後請大將軍照規矩請安拜見,若再無禮擅闖,別怪我不念舊情。”

張回曜抱着拋頭顱灑熱血的激情而來,不料熱臉貼上冷屁股,對詠善既失望又生氣,還摻雜着一股大勢難挽的心痛,鼻子呼哧呼哧喘着粗氣。

站了半天,終於狠狠跺腳出門。

正巧常得富親手捧着兩杯剛剛泡好的御賜上茶過來,被撞個正着。匡當!兩隻珍稀的景德官窯青山綠水瓷杯砸在地上,碎成水汪汪的一地。

“哎呀,大將軍……”

常得富才一開口,張回曜隨手一揮,把他推得趔趄倒退幾步,一言不發地大步去了。

常得富失手打了茶,還被推得七葷八素,轉了個圈才站穩了腳,張回曜背影已經在半月門處一閃不見了。

他又委屈,又摸不着頭腦,只好訥訥地到詠善跟前,“殿下,都怪小的不小心……”

詠善表情清清淡淡,什麼也瞧不出來,“算了,也不是你的錯,兩個杯子算什麼?不值得哭喪着臉。”

他轉身回房去看詠棋。

詠棋傷寒加上藥性相沖的毒性,到如今身子還很弱,睡多醒少。

這時候還沉沉睡着。

詠善再沒有心思裝模作樣的看書,坐在牀邊,低頭審視他心愛的哥哥。

俊逸的臉色帶着病中的蒼白,好不容易曾將養過一陣,有了點血色,如今這些成果一絲都不見了。

連睡着也蹙着眉。

這麼不快活?

詠善輕輕往那清秀標緻的眉上輕撫,恨不得撫平上面凝結的憂慮,但無論柔柔地撫了多少遍,終究撫不平。

他心裡難受,極想嘆氣。

想到會驚醒詠棋,生生忍住了。

哥哥,天要變了。

我要是走錯一步,可能以後就再也見不着你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剛剛是不是已經下錯了一步。

詠善在心裡默默地說。

他性格冷傲剛毅,像這樣對未來沒有信心的話,從不肯出口。

此刻對着睡着的詠棋,在心底低聲說這幾句,剎那間痛得心如刀割。

如果自己真的撐不住了,這根本不會自保的人可怎麼辦?

他這樣柔弱纖細,又是金枝玉葉,要是將來要遭人欺辱,還不如現在死了::

詠善發疼的心臟被什麼狠狠一扯,雙手伸直,十指覆在詠棋雪白的脖子上。

微熱的肌膚滑膩動人,透過指尖,詠善感受到詠棋虛弱但穩定的脈搏。

一跳、一跳、一跳、一跳……

好像是天地間最令人感動的聲息。

哥哥。

詠善總是從容不迫的臉近乎猙獰的痛苦扭曲着,幾乎把雪白牙齒咬碎,十個指頊用力到打顫。

掐不下去。

指下柔滑如一匹純白錦緞,晶瑩無瑕。

他,捨不得。

詠善在心中長嘆一聲,把雙手顫抖的縮回來,快凍僵似的揉搓着手腕。

人人說他面冷心冷,刻薄無情。

其實,他也怕冷。

小時候真羨慕詠臨,天冷了,哥哥會毫無顧忌地幫他搓手,兄弟倆偎在一起烤火,好像冰天雪地裡一對小雛鳥。

他也想和詠棋,當一對小雛鳥。

如今,不指望了。

自從詠棋知道**的事後,詠善對這些過去的美夢,就再也不指望了。詠善心中無限煩惱,千頭萬緒,還要勉強自己冷靜下來一根根抽絲剝繭,看清全局。

他坐在詠棋牀邊,一邊撫着詠棋微熱的臉龐,一邊沉思不語。

正想得入神,常得富躡手躡腳地進來。

詠善聽見動靜,皺眉道:“我誰也不見,不管誰來了,一律擋駕。”因爲怕吵醒詠棋,聲音放得很低。

“殿下,這個人小的實在擋不住。”常得富苦澀地道:“淑妃娘娘已經在側廳等着了,娘娘她不許小的通報……”

詠善滿腹憂愁,又添一重。

他慣了把難受都壓在心裡,表情也沒怎麼變,疲倦般的閉上雙眼,半晌睜開,打起精神站起來,“我去見她。”

到了側廳,淑妃鳳容寒霜,端坐上首,見了詠善還有後面跟隨的常得富進來,冷冷道:“常得富,你出去。,把門關上,我們母子說點家常。”

常得富一聽她說話的調子,就知道要出事了,噤若寒蟬,連氣都不敢喘,嘴巴閉得緊緊的趕緊後退出去,臨走前還萬般小心把房門帶上。

側廳中只剩淑妃和詠善兩人。

母子一個坐着,一個站着,氣氛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來,壓得胸口抽疼。

淑妃沉默了一會兒,開口問:“趕走了張回曜?”

目光斜下,死死盯着桌腳,彷佛爲了壓抑隨時會爆發的怒意,不肯將視線正投到詠善臉上。

對待母親,詠善無法用上對付張回曜的方法,輕嘆一聲,低聲道:“母親如果要談張回曜所言及之事,就請立即離開吧。詠善實在不想對母親無禮。”

“無禮?”淑妃冷笑,轉過臉看着詠善,“好一個,你倒真讓我刮目相看。想當初你果敢幹練,現在反成了一團軟泥,甘心等着你父皇發落。我知道,你不是胡塗,你只是爲了那個詠棋,巴不得把命都送他手上。我也知道,如今我這個母親在你心裡,再也算不上什麼,可憐我還爲了你苦苦思量,日夜擔心皇上廢黜了你,拋出性命不要,也要讓你避過詠棋那樣的命運,你倒好,把我一腔苦心全當狼心狗肺。不錯!我圖謀不軌,結黨營私!你倒說說,我好好一個後宮皇妃,結哪一個的黨,營哪一個的私?你若有一點爲人子的良心,怎說得出這樣傷透人心的話?。”

她得到張回曜的回報,失望悲憤,加上局勢危險,覆巢之禍隨時降臨,懼怒交加,恨得詠善咬牙切齒,一開口就言辭嚴厲。

但這一次來,主要目的還是勸動詠善,而不是發泄怒氣。

淑妃犀利地譏諷一番,顏色稍緩,又換過一種口氣,嘆道:“孩子,母親何嘗願意你去當背棄親父的逆子?只是天家無骨肉親情,你在乎親情,皇上不在乎,你五弟更是個沒仁義的,瞻前顧後,到頭來只有你會吃虧。詠善,你要相信母親,這宮廷裡頭,只有母親會爲你們着想,你要真落到詠棋這樣的下場,母親痛都痛死了。我只要想一想你成了廢,被那些小人凌辱踐踏,我就整晚整晚的無法闔眼。”

說到一半,眼眶已經盡紅。

淑妃站起來走到詠善面前,一把握着詠善的手,顫聲道:“我在宮裡活了二十年,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感到心寒。好孩子,你醒醒吧,現在不是固執己見的時候,我們都被皇上逼到懸崖上了,一個岔腳就要摔個粉身碎骨,你難道不明白?”

她握着詠善,兩手寒若冰雪。

嬌嫩如蔥的十指,現在白得透明,因爲近日微恙消瘦,連骨節都突顯出來,實在是形容憔悴。

詠善明白,淑妃現在所作所爲,確實出自母親七腸,全力要爲他力挽狂瀾,看着淑妃擔慮憂疑至此,心裡難過,反握了淑妃的手,輕輕爲她揉搓取暖,緩緩道:“母親的心意,我明白。”

“既然明白,那就當機立斷……”

“絕對不可。”詠善平穩而斬釘截鐵地道。

他請淑妃坐下,慢慢道:“母親,不是兒子膽怯,逼宮之事,千萬不要再提。父皇,絕不是無能之輩啊。母親細想一下,舅舅和姨父雖然都在任上,但最近身邊的下屬是否曾被更換?您怎麼知道那些新來的人裡頭,有幾個是奉父皇密諭來監視他們的?動手的時候,如果軍中居然站出一個人來,拿出皇上密旨,奪了他們的兵權,那又如何?到時候謀反罪名坐實,個個都是抄家滅族之禍。這樣倉促的計劃,處處都是破綻。父皇在御座上一待就是幾十年,兩個城守將軍加一個宮中的宿衛將軍纔多少人馬,區區伎倆,父皇一根手指頭就可以讓他們灰飛煙滅。”

淑妃聽他娓娓道來,字字在理,越發透心發涼,臉色慘然。半晌,怔怔道:

“照你這麼說,難道我們只能等死?”

詠善沉吟不語。

一陣沉默後,才輕輕道:“母親說我們已被逼到懸崖上,岔一步就會粉身碎骨,這話一點也不錯。不但是懸崖,還是晚上的懸崖,一點光都沒有,四面看不清楚,想不摔下去,就要睜大眼睛看清全局,認準懸崖到底在哪邊,要往左跨,還是往右跨。”

“你是說……”

“父皇要對付的人,未必是我。”

淑妃心驀地一跳,連忙追問:“好孩子,這話你有幾分把握?”

詠善苦笑,“現在,只有五分。”

看着淑妃重新露出失望擔憂之色,詠善柔聲道:“有五分,就已經不錯了。若按姨父的主意辦,我有十分把握賭我們會一敗塗地。多想無益,母親請回吧。請母親記住我的話,不管發生什麼事,絕不要灰心喪氣,做出倉促之舉。”

循循叮囑後,親自攙扶着淑妃,將淑妃送出殿。

眼看着淑妃轎子遠去,才返身回來,對迎上前的常得富吩咐,“從現在開始,除了奉旨而來的,別的人我一個都不見,就算淑妃娘娘親到,你也給我擋着。”

“是。”

詠善走了兩步,想起一事,又轉回過來,加了一句,“王太傅例外,若他來了,趕緊迎到廳裡,用好茶伺候。不管我睡着醒着,都要立即報上來。”

常得富趕緊點頭,“是,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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