紛紛揚揚的大雪終於在日出的時候停了。
一早起來,淑妃還在銅鏡前梳妝打扮,就忍不住對兒子詠臨動了火氣,“你到底什麼意思?自己親哥哥還沒有見面,就要去見別的女人生的。詠棋詠棋,詠棋就比母親還重要?”把手上的琉璃梳子猛地往地上一摔。
一動怒,身邊圍繞的幾個宮女都霎時跪下了。
詠臨睡了個好覺,爬起來梳洗一番,正興沖沖打算去探望詠棋,不料只說了一句,淑妃就動了怒,自己也摸不着頭腦,一臉不明白地看着母親,“母親這是怎麼了?昨天不是準了兒子,說今天可以去看的嗎?”
“不準。”宮女撿起梳子,跪着呈上。淑妃接了,從銅鏡裡瞅着兒子挺拔的身影,神色冰冷,“內懲院什麼地方?又髒又亂,臭烘烘的,你一個皇子,好好的淑妃宮不待,偏偏要往那裡鑽。”
“可是詠棋哥哥他……”
“詠棋是犯人,你父皇下旨說了要查辦的,你摻和什麼?”淑妃喝斥了一句,見詠臨硬挺挺地站着,一臉不甘,唯恐他脾氣上來,立即就會去闖禍,只好收斂了怒色,嘆了一聲,招手道:“你過來。”
詠臨只好靠前些。
“詠臨,你要懂道理。母親不讓你去,是有理由的。”淑妃放了梳子,抓住兒子的手,擡頭打量着他,“從情理上說,你至少要見過你詠善哥哥,纔好去別的地方。就算他不是,也還是你孿生哥哥呢,親疏有別,他和詠棋怎麼能比?”
詠臨解釋道:“不是不見詠善哥哥,是我見不到他。昨天他有事不在,他來了,我又睡了。現在就算我待在這裡,反正也見不到他,不如先去見見詠棋哥哥。”
“你還頂嘴!”淑妃氣惱地往他身上打了一下,又道:“好,不說情理,就說國法。皇族中人,內懲院不奉聖旨不許擅入,這是祖宗留下的規矩,你冒冒失失進去,想獲罪嗎?傻東西,你詠善哥哥當了,想找他麻煩的人多着呢,你不幫他的忙,還想給他添亂?”
詠臨無可奈何,只好坐下,宮女們送上的瓜果點心,一眼都不瞧,滿心狐疑。
淑妃怕他生事,哪裡也不去,留在淑妃宮裡陪他,母子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天南地北地閒扯。
說了好一會,詠臨又說渴。
淑妃趕緊吩咐下面準備詠臨愛喝的桂花茶。
詠臨道:“不要桂花茶,弄點豆腐湯過來。”
“那快,做豆腐湯上來。”
湯做上來,詠臨嘩啦嘩啦喝了一大半。淑妃在旁邊看見了直笑,“你這個胃不知道怎麼長的,能裝這麼多東西。吃相也不改改,學學詠善,當皇子要斯文點,舉止有度。”
詠臨嘿嘿傻笑,不一會,捂着肚子叫起來,“哎喲!肚子疼!”就要去大解。
淑妃哪會不知道他的花樣,命幾個太監把解手的地方團團圍了起來,命道:“看好了,別讓詠臨殿下溜了。”
想起兒子頑皮淘氣,去了封地半年,竟然一點也沒改,不知是好氣還是好笑,正獨自在房中微笑思忖,忽然外面有人進來稟報。
那是平時幫淑妃打聽前面的事情的太監宗永。
淑妃召他過來問:“前面有些什麼消息?”
宗永挪前一點,輕聲輕氣地道:“稟娘娘,謹妃娘娘的哥哥方佐名的事情發落下來了。”
“怎麼發落的?”
“罰了兩萬兩白銀,還有京城邊上的三百畝私地也被罰沒了。”
“人呢?”
“放回去了。”
“放回去了?不是下了死牢嗎?”淑妃驚訝地咦了一聲,蹙起秀眉,思忖着問:“這事是誰處置的?”
“稟娘娘,是。”
淑妃更加驚訝,臉上沒露出來,口上淡淡道:“沒道理,你再去打聽清楚。”
遣走了宗永,又傳了一個心腹宮女過來,命她去一趟殿,低聲提醒,“不用進去,只打聽一下昨天都見了些什麼人,說了些什麼。”
剛把人遣走,外面廊上忽然一陣喧譁。淑妃暗知不妙,走到門上喝問:“怎麼了?大呼小叫的,不成體統!”
“娘娘!”幾個被派去看着詠臨的太監大呼小叫地跑過來,撲通撲通全跪下了,一個個鼻青臉腫,哭着磕頭道:“不知道爲什麼,詠臨殿下忽然動起手了!”
“人呢?”
“殿下練武的人,小的們哪裡打得過啊……”
淑妃走前一步,把當頭跪着的狠狠踹了一腳,豎起兩道眉,“我問你人呢?”
“跑了……小的們攔不住,侍衛們也不敢真攔,怕傷着殿下……”
不等他說完,淑妃眼睛就冒火了,怒道:“這還了得?在母親的宮殿裡面都敢動手了。來人,給我立即去內懲院,把詠臨給我抓回來。他要是敢動手,叫侍衛們儘管抓,不怕傷着他!”
侍衛們轟然應是,匆匆趕去內懲院了。
詠棋站在牢房的牆角里,俊美的臉上一絲血色也沒有,蒼白的指關節竭力彎曲着,反覆要在牆裡抓出一個逃生的洞來。
詠善僅用犀利冰冷的目光,就已將他逼到了絕路。
“什麼時候寫的?”詠善朝桌上的東西揚揚下巴,平靜的語氣之下,有着極可怕的寒意。
從詠升那裡得到的東西攤開放在桌上。
底下襯着詠善特意命人取來的墜金線墨綠色絨桌布,雪白的絲帛上面寫滿墨字,刺眼奪目。
“哪裡得的帛和墨?”
“誰給你傳遞的?”
“是院吏?還是別的什麼人?”
“一共寫了多少封?都是寫給誰的?”
恨不得把自己擠進牆角的人一直沒有作聲,沉默終於激怒了詠善。
“說啊!”拽住哥哥瘦弱的上臂,把他硬拉出來,站不穩的身子在自己胸前撞了一下,又被狠狠地壓在牆上。詠善的氣息吐在蒼白的臉上,“在內懲院牢房裡私通書信,你無罪也成了有罪!你活膩了?”
詠棋轉過臉。
詠善毫不留情地把他的臉扳了回來,逼他看着自己的眼睛,“什麼時候傳的?”
詠棋垂下的眼臉,此刻在他眼裡成了一種可恨的譏諷。
有那麼一瞬,他彷彿隱隱約約瞧見了詠棋一直藏起來的那麼一點韌性。詠善揉搓着他的臉,把他粗魯地推倒在牀上。
“說吧。”詠善居高臨下地看着他,沉默了一會。忽然,他的語氣溫和下來,像是暴怒後想到了另一種更容易成功的方法,嘆着氣,甚至有幾分勸告的意思,“你不說,我可要用刑了。”
倒在牀上的身體畏縮了一下,但詠善清清楚楚地看見,他用潔白的牙把下脣咬得更緊了。
“你不說,我遲早也能查出來。在這裡能幫你傳送東西的,不外乎那麼幾個人。”詠善低聲說。
他轉過身,走到後面的桌子邊上。
詠棋聽見身後木頭抽屜拉開的聲音,隨即幾聲輕微的脆響,好像金屬敲擊一樣。他偏過頭。
詠善已經點起了手臂粗的大蜡燭,正把一枚長把手的金如意放在蠟燭上反覆炙烤。似乎察覺到詠棋的窺視,他稍微把眼睛往詠棋處一轉,脣角挑起一絲詭異的笑意。
詠棋霍地把臉別了回去,不再看向詠善的方向。
“呵。”身後傳來詠善輕微的嗤笑。
金如意,在晃動的火光中漸漸發熱。詠善手持着另一頭,即使上面包了幾層紗布隔着,也可以察覺由火光處逐漸傳來的熱度。
烙刑,向來都是刑訊老手們喜歡選擇的招數。
他側過頭,把視線停在詠棋身上。
消瘦的身體蜷縮在牀上,誰都可以一眼看穿那個繃緊的背影的緊張。
“哼。”詠善刻意發出鼻音,不出所料,那個始終沒有看過來的人立即渾身震了一下,猶如一隻小心翼翼地用耳朵探聽着動靜的小鼠。
他看了看金如意正在火上烤的那一頭,已經開始發亮了。詠棋的皮膚又細又薄,要是被這個燙傷了,不知要多久才能復原。
大概一輩子都會留疤。
傻哥哥……
知道詠棋不會回頭來發現他的表情,詠善冰冷的眼睛慢慢盈滿了暖意,比他手持的金如意還暖,甚至還帶了點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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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多少有點可惡的,看,把他這個纖細膽小的哥哥嚇成了什麼樣子。但不教訓也不行,這麼森嚴的地方,以爲已經把詠棋深深握在掌心裡了,他竟然還可以在他眼皮底下傳遞書信。
“詠棋,你到底說不說?”詠善拿着已經發紅的刑具,走到牀邊。
他把幾乎是毫不反抗的詠棋翻過身來,逼他看了自己手裡的東西一眼。果然,詠棋臉上出現又是恐懼又是憤怒的表情。
他不知道自己這個表情有多誘人。
“說不說?”
被烤得發紅的金如意又貼近了一點,幾乎隔着也能感受到它的熱度。詠善發亮的眼睛盯着他的犯人。
詠棋沒動彈,聽天由命似的閉上眼睛,咬着下脣。這種無可奈何似的慷慨赴義,就連詠善也有點哭笑不得,手裡的金如意是絕不能按下去的,這個人,今天怎麼就憑空多出一點堅毅來了?竟敢和他對着幹。
詠善知道自己的聲音冷得像冰,調侃道:“別以爲我只有這招,內懲院大刑多的是。聽過人刑沒有?”
不理會詠棋有沒有反應,他陰森地笑起來,“聽說凡是被關到這兒來的後宮美人,沒有一個沒嘗過這道人刑的。這可和侍奉我們父皇不同,男人們輪着上,花樣層出下窮呢。不過,內懲院的人恐怕還沒有嘗過正牌的皇子吧。”
一邊說着,手上拽着的身子一直在微微顫抖。
詠棋終於忍不住睜開了眼睛,擡起頭,精緻的五官暴露在詠善的視線下。
“說吧。”詠善等着他屈服。
詠棋沒吃過苦頭,他是麗妃養在暖室裡唯恐受一絲風寒的蘭花。他的眼睛浮現出強烈的掙扎,害怕驚恐,又有一點捨不得放棄的驕傲。
詠善竭力露出沒有感情的眼神,冷冷盯着他,彷彿真的只要一個不滿意,就能把詠棋整治得生不如死。他等待着,察覺掌握下的詠棋輕微地掙了一下,這是詠棋常常採用的徒勞無功式掙扎。
詠善的嘴角露出一個輕蔑的笑容。
但下一刻,詠棋更猛烈地掙了一下。這個纖弱的哥哥從來沒有這樣大的力氣,竟差點從慣於狩獵的詠善手裡掙出去,詠善吃了一驚,趕緊收緊力度,詠棋卻在這個時候把自己漂亮的臉對準了燒紅的如意,猛撞過去。
詠善連忙縮手,已經來不及了,耳朵裡聽見嗤的一聲,彷彿晴天霹靂一般讓人肝瞻俱寒。一股若有若無的燒焦的氣味傳人鼻尖。
“詠棋!”詠善駭到了極點,失聲驚叫。
匡當一聲,金如意落在地上。他抓住了詠棋,不死勁地去扳詠棋的臉,“讓我看看!擡頭!”
詠棋疼得渾身都在亂顫,卻沒有平日的膽怯溫馴,也許生平頭一次的劇痛惹出了他的狂性,拼命揮舞着雙手躲避詠善。詠善一時無法近身,急得冒汗,趁準時間猛然推了詠棋一把,讓他跌坐在牀上,趕緊壓上去。
詠棋尖叫起來。
“噓噓,別吵,乖。”詠善瞻顫心驚地哄着,硬着心腸去扳詠棋的臉。
臉上沒有傷,詠棋撞上來的時候,詠善縮了一下,歪了方向,卻把脖子燙得側邊血肉模糊。詠善不看也就算了,驟然一看,臉色都變了,瘋了似的用手去撫,連聲問:“疼不疼,我……我不是有意……”
“走開!放開我!”詠棋見他伸手,尖叫得更厲害,彷彿也覺得脖子上火熱的疼,一邊死命推開詠善,一邊又忍不住伸手去撓脖子。
“別撓!住手,詠棋。”這個時候要箝制住更不容易,詠善額頭都是冷汗,轉頭看四周,想找根繩子把他綁起來。
偏偏在這時,一個極熟悉的聲音忽然響了起來,充滿了驚愕和怒火,“哥!你在幹什麼!”
牢門被狠狠踹開,詠臨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直撲過來攔着詠善,“你幹什麼?你把詠棋哥哥怎麼了?哥你放手,你給我放手!”
“滾開!”詠善暗中咬牙,怎麼這個時候過來湊熱鬧。
“不行,你給我放手。”詠臨直着脖子扯着詠善的手,兩兄弟都是從小喜歡練武的,一時纏在一起,你按着我的手,我壓着你的腿,暗中較勁,誰也佔不到便宜。詠臨一回頭,詠棋脖子上怵目驚心的燙傷跳進他的視線中,頓時一震,“詠棋哥哥!你……”
詠棋聽見詠臨的聲音,一個勁往詠臨這邊靠。詠善眼睛都噴火了,趁着詠臨沒留意,一把推開他,“給我滾出去。”又要將詠棋扯過來,威脅地瞪着詠棋,“再和我作對,今晚看我怎麼對付你。”
詠棋脖子上的傷火辣辣地生疼,知道傳遞書信的事恐怕還不能善罷干休,到了今晚,真不知道要怎麼受罪。聽詠善惡狠狠一說,掙扎得更猛,眼看自己像老鷹抓小雞一樣被詠善抓着,一急起來,什麼都不顧地低下頭,對着詠善的手腕就是狠狠一咬。
牙齒嵌入肉裡,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溢了滿口。
詠善疼得倒抽一口涼氣,腦門發昏,一巴掌甩在詠棋臉上,打得詠棋橫摔出去,才猛然醒覺過來,詠棋那個身子最近早被折騰廢了,怎麼禁得起這樣打,趕緊又去彎腰要把詠棋扶起來。
“詠棋……”
“不!你別過來!”
詠棋倒在地上,覺得塊塊骨頭都差點碎掉,擡頭一見詠善又過來,嚇得趕緊挪動身體要躲,可是他的動作哪裡有詠善快,還沒有動彈一點,詠善的手已經到了跟前。
“詠棋哥哥!”
詠臨三番兩次撲上來,都被詠善推開了。眼看詠棋脖子上血肉模糊又捱了一耳光,巴掌着肉聲在牢房裡迴響得令人毛骨悚然,唯恐詠善又傷了詠棋,爆着青筋吼道:“哥,你再打他,可別怪我動手!”
鏘!把腰間的劍拔了出來,抵着詠善。
清脆的金屬聲猶如一盆寒冬臘月的冰水,把三個燒得發狂的人淋了個徹頭徹底,偌大的牢房,驀然死寂下來。
只剩粗重不一的喘息,此起彼伏。
詠臨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氣,持劍的手平伸着,指着詠善。
詠善一瞬間冷靜下來,陰鷙着掃一眼胸前的劍尖,冷笑着問:“你用劍指着我?”
詠棋從地上挨着牀邊坐起來,擡頭看着詠臨。
“詠臨,把劍放下。”他扯扯詠臨的衣角。仰頭的動作扯動了脖子上的傷口,詠棋的眉間浮現一絲痛楚。他輕輕喘息着,“詠臨,聽哥哥的話,把劍放下。他是,你這是死罪。”
詠臨拿着劍,兩顆眼睛星星一樣燃着火,一個字都不吭。
他倔強的時候,一向都是這個表情。
詠善的眼睛也燃着火,但他的火是冷的,一點溫度也沒有。他盯着詠臨,絲毫不把隨時可以刺進心臟的劍尖看在眼裡,冷笑着,伸手,狠狠在詠臨臉上搧了一耳光。
啪!
詠臨猝不及防,被打得臉歪到一邊。詠善看也不看他一眼,推開胸前的劍,低頭就去抓牀腳邊還在喘息的詠棋。
詠棋害怕地往後退。
“哥,住手!你……”詠臨眼睛也在冒火,又嚷了一聲撲上去,抓住詠棋的右手,還沒有開始拉,詠善的拳頭已經轟到眼前。這一拳完全沒有留情,打得他眼前一陣發黑,滿嘴都是血腥味。
“放手!放開我!”詠棋的聲音夾雜在喘息中,糾纏中有東西狠狠刷過他的傷口,讓他忍不住慘叫了一聲。
詠臨搖晃兩步,總算穩住了,這一拳打出了他的野性,發狠似的也一拳打回去,卻被詠善擋了,並且腳下使個絆子,把詠臨狠狠摔在地上。詠棋的慘叫好像就爆發在耳邊,讓詠臨渾身一哆嗦,他發毛似的從地上爬起來。
詠棋已經被詠善抓在手裡,不只詠棋,即使在詠臨看來,詠善臉上的那一絲冷笑也是殘忍而可怕的。
“詠棋哥哥!”詠臨衝過去,用頭往詠善身上撞去。
詠善見他來勢太猛,生怕把詠棋也弄傷了,只好放開詠棋。他心裡極惱火這個討厭的弟弟過來惹事,閃過身,順勢往詠臨背上推一把,想要他摔得重一點。手一推過去,大黃花梨木桌子尖尖的桌角閃過眼角。他心內一驚,詠臨要是頭撞上面了,哪裡還有性命。趕緊伸出兩臂,勉強把幾乎栽過去的詠臨拉住。
詠臨卻不知道哥哥心裡想了什麼,一被拉住,穩住腳步,當即一不做二不休,兩手把詠善肩膀抱緊了,用力往側一倒。
這是他最拿手的摔跤,詠善爲了拉他,自己本來就站不大穩,被他一扯,頓時也倒了下地,渾身生疼。
詠臨擔心詠善擺脫糾纏還要去欺負詠棋,大聲嚷道:“詠棋哥哥你快走!去找我母親,要她幫你主持公道!”一邊用力制住詠善。
詠善大怒,頓時又是一耳光插過去,這次詠臨有了防備,偏頭閃了過去。兩兄弟脖暴青筋,目光噴火,竟誰也不讓誰,在地上纏打起來,一屋子傢俱被掃得乒乒乓乓,燭臺椅子都砸在地上。
“詠臨,你快點住手!不要打了!”
詠棋急得不知該怎麼辦。詠善打贏,他是萬萬不願意的;但萬一詠臨把詠善打傷了,那可是死罪。
這兩個一母同胞的兄弟,詠臨也就罷了,向來如此魯莽,但詠善今天竟然也瘋了似的,完全沒有了往日的沉靜收斂。
詠棋三番兩次上去要把他們分開,卻被他們兩個不約而同地推開了。
兩個孿生兄弟好像仇人見面,恨不得把對方撂在地上,不過一會,又纏鬥在一起,兩人雙雙摔在地上,滾了兩滾,又一翻身,同時跳了起來,衣裳都撕破了。
“詠臨,你……”詠棋還沒有說完,詠臨想是被打毛了,狂叫一聲,又紅着眼撲了上去。
詠善也不避開,直接就迎了上去。
兩人又打成一團,從小學的招式都各自施展出來,打得身上青一塊紫一塊。詠棋不懂武功,在一旁看得眼花繚亂,生怕他們其中一個受傷,最後吃虧的都是詠臨。正急着,忽然聽見一聲悶哼,像是有人受傷了。
詠棋心臟霍地一跳,太急了,竟沒有聽清楚是誰發出剛纔的叫聲。他衝上去看,兩個打得亂七八糟的皇子都住了手。
詠臨正從地上搖搖晃晃地爬起來。
詠善靠牢房的牆角坐着,大腿上一把匕首刺進去了大半,淅淅瀝瀝淌着血。
血!
詠棋覺得心臟的血都冷了。詠臨刺傷了!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發起抖來。這不是鬧着玩的,刺傷的罪名,和刺殺皇帝的罪名是等同的,這是無論身分何等尊貴也無法赦免的重罪。
“哥!哥!你怎麼……”詠臨站起來,纔看清楚哥哥爲什麼忽然住手。他比詠棋還愕然,大驚失色,趕緊彎腰去扶詠善,“哥……我不是有意的……”這匕首,一定是剛纔打架時從靴子上掉下來的。
不會是剛纔發起狠來,隨手從地上摸個什麼東西就打……
詠善的眼神十分可怕。
詠臨焦急地湊上去,還沒有靠近,詠善已經自己扶着牆站起來,坐到了椅子
“哥哥,你要快點止血……”
到底是一個娘生的,詠臨看見詠善的大腿血流如注,心也怦怦直跳,挨上去要幫詠善看傷口,“我去拿點藥……”
還沒說完,詠善冷不防地一腳踹在他腰間。這一腳帶怒而發,用的是沒有傷的左腿,踢得詠臨當場倒下,蜷成蝦米一樣,半天爬不起來。
“詠臨!”詠棋本來還擔心詠善的傷口,見了這個,頓時把那一絲可憐都拋到九霄雲外了,跑到詠臨身邊,把詠臨小心翼翼地扶起來,“你……你……”憤怒地瞪了詠善一眼。
詠善木着臉,此刻眼睛看着牢門,彷彿什麼也沒注意,連腿傷也沒去關注。
詠臨被踢得嘴脣發青,慢慢站起來,“我沒事。唉喲!”忽又叫了一聲,抓着詠棋的肩膀查看他脖子上的傷,“不好,這是燙傷,要快點拿藥來。你……你怎麼也不叫疼。”
“詠臨。”詠善像已把事情想過了一遍,開口了。
兩個站着的,都悚然一驚,把視線轉到他身上,不知道他又想怎樣。
詠善道:“出去弄點水,把這裡的血擦乾淨,給我拿一套乾淨衣裳來。”
詠臨剛回宮還沒兩天,好像一頭栽進了黑衚衕,在內懲院和親哥哥狠打一場,接着收拾善後,迷迷糊糊過了一個白天。
淑妃宮的侍衛們趕去內懲院,把他押回母親那邊,進門的時候,纔看見內懲院的頭子張誠已經被淑妃召過來了。
此刻跪在階下,哆嗦得不成樣子,拼命磕頭,“小的該死,小的沒長眼睛,竟然一個不留神,把詠臨殿下當成了詠善殿下,就糊裡胡塗讓他進牢房裡去了。娘娘您也知道,詠善殿下有令,牢房裡面除了他,連小的都不許進去一步。總之是小的該死,沒有攔住詠臨殿下,小的瞎了狗眼……”
“好了。”淑妃沉着臉,“裡面也沒出什麼事,不就是詠棋脖子上面弄了點傷嘛。只不過叫你過來問問,用下着這麼哭哭啼啼的。記住,以後把詠善詠臨分清楚點,你這雙眼睛再瞎一次,我就叫人把它給挖出來。”
“是是,小的再也不會錯認了!”
淑妃一掃眼就看見詠臨被抓回來了,卻沒有作聲,打發了侍女們從裡面取出兩錠金子賞給張誠,吩咐道:“日後辦事小心,不會虧待你的。今天裡面的事,都有些什麼人知道?”
“稟娘娘,內懲院的人都不許靠近那間牢房,都不知道。就算知道,小的手下們口風向來都緊,不會亂說話的。”
淑妃笑了一聲,“也不怕他們亂說話,本來就沒有什麼好說的。審個犯人,別說弄點傷,弄死了也不算什麼。”
“是是。”
“回去吧。”
打發了張誠,淑妃轉身進了內房。詠臨今天犯了大錯,多少有些不安,低着頭跟在淑妃後面,見淑妃坐下,一言不發,臉色和往常大不相同,心裡知道母親這次生氣得厲害了。
他小心地湊上去,低聲叫了一聲,“母親……”
淑妃沒有理會,隔了一會,詠臨又尷尬地叫了一聲。這次淑妃像是聽見了,眼睛緩緩擡起來,往詠臨臉上看了看,嘆了一口氣,豆大的眼淚忽然從眼眶裡滾了出來。
“母親!”詠臨慌了神,雙膝跪下,結結巴巴道:“兒子不孝,兒子該死,母親千萬……千萬不要氣壞了身子,要打要罵,都是兒子的錯……”
淑妃也不理他,拿手帕死死摀住嘴,狠哭了一會,才收了聲氣。瞅詠臨一眼,冷笑道:“我怎麼敢生氣,你越發有出息了,天不怕地不怕,在我的宮殿裡鬧事打人還不夠,還要到內懲院去。”
“母親,我不是去鬧事的,我只是想見見詠棋哥哥。您不知道,他在裡面被欺辱得……”
“我纔不管詠棋怎樣!”淑妃喝斥一聲,頓了一頓,盯着詠臨的眼睛,壓低聲音問:“你對你親哥哥拔劍了?”
詠臨一愕,低頭不吭聲。
“有沒有這事?”淑妃抓住詠臨的手,用力收緊了。細長的五指,驟一看去,像要擄奪獵物的尖爪。
詠臨不敢直視淑妃,把眼睛垂下,點了點頭。
淑妃彷彿吃了一驚,驀然鬆開了他的手,沉默下來。
“母親,我不是有意的。兒子再也不敢了,您原諒兒子吧。”
淑妃像是第一次看見他一樣,深深地打量着他,“不是有意的?”她輕輕重複了詠臨的話,臉上浮出一絲不安,“這事有人知道嗎?當時都有些什麼人在場?”
“只有我、詠善哥哥,還有詠棋哥哥。沒有外人知道,詠善哥哥的傷口是我包紮的,血,我也抹乾淨了。詠善哥哥說,今天的事,誰也不許說。”
詠臨試探着靠過去,今天母親生氣得厲害了,連他都有點害怕。幸好,淑妃沒有像詠善一樣冷冷地推開他,她伸出似乎正在顫抖的雙手,像小時候一樣把他的肩膀輕輕摟着。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淑妃抱着自己的小兒子,嘆着氣。
大雪停了,天卻越來越冷。
她早預備着兒子登上位,難過的坎會越來越多,想不到,第一道坎,就應在這個小孽障身上。
刺殺,這是什麼罪名啊……
“今天的事,太陽還沒有下山,我就已經知道了。”淑妃緩緩地吐着氣,“我這邊知道了,保不定謹妃那邊,也會有消息。”安靜的內室,迴盪的低低的聲音有點陰森。
“謹妃?”詠臨吃驚,“內懲院裡面,怎麼會有他們的人?”
“能有我們的人,怎麼就不能有他們的人?說不定,還有麗妃那邊的人呢。”淑妃冷笑,雙手卻極溫柔地撫摸着懷裡的兒子。
很奇怪,這一對孿生兒子,一個彷彿在很小的時候就已經長大,大到永遠無法摟着抱着。
另一個,卻又彷彿永遠長不大。
只要她這樣摟着,就會覺得這個小兒子,永遠都需要親孃這樣呵護着,不受外面那些齷齪的人們的傷害。
“詠臨,要是這事傳出去,你知道會怎樣嗎?”
“知道。”詠臨沉聲道:“我會死。傷害,是絕不會赦免的死罪。但是母親,”他在淑妃懷裡擡起頭,眼睛裡裝滿了期待,“詠善哥哥說了,他不會讓這件事傳出去的。就當從沒有過這事。”
“能夠不傳出去,當然最好。可要是保不住密呢?”
詠臨怔了怔。
淑妃輕笑起來,慈愛地看着他,“別怕,孩子。”
這一刻,她感覺像是又回到了很久以前。詠臨偷偷鑽進父皇的書房,打破了父皇最心愛的硯臺,他倉皇跑回來告訴母親時,也是這種希望事情永遠保密的天真單純。
淑妃的聲音,在四方垂下的絲綢中輕輕纏繞,像一縷若隱若現的煙。
“要是傳出去,會有人死。但死的那個,不會是你。”
腿傷,讓詠善一夜無眠。
疼的不知道是心,還是腿上的傷口,翻來覆去,一浪一浪,猶如連綿不絕的潮水,來了去,去了又來。
閉上眼,就可以看見詠棋血肉模糊的頸項,和他哀傷驚懼的表情。
詠棋撲過去,抱着摔在地上的詠臨,愛憐地看着他,然後轉過頭,恨意滿懷地盯着自己。
愛憐和仇恨,竟可以在目光一挪動中,瞬間變換得那麼快。
詠善很爲此感嘆。
他苦笑着,低低呻吟一聲。
“殿下,疼可好些了?”常得富半跪着靠近牀邊,小心翼翼地問:“要不……再去弄點鎮痛的藥?”
“不必了,天亮了嗎?”
常得富輕聲輕氣地回答,“太陽出來小半個臉了,桔紅桔紅的。身子不適,今天多睡一會吧。”
詠善隨便“嗯”了一聲。
確實有點倦,大概是昨天流了血,四肢都覺得提不起勁。他看着帳頂,思量着今天的打算。
政務方面倒沒有太大幹系,奉旨輔助他的文武衆官們會把奏摺都寫成節略呈上來,瑣事一概由他們給處理了,至於要自己親自辦理的大事,有兩個時辰左右就夠了。
另外,留一點時間見見太傅。
至於內懲院……
腿上忽然一陣劇痛,詠善臉頰猛地抽搐一下,無聲拽住身邊的被子。
詠棋不知道怎樣了,派去的人也不知道有沒有盡心伺候,燙傷是最疼的,偏偏詠棋又是極怕疼的人。這樣一個晚上,不知道會疼醒多少次。
詠善很想去看看這個讓人放心不下的哥哥,可是身子卻一點也沒有聽從腦子的使喚動彈。
怎麼看?詠善一陣懊喪。
詠棋恨得他咬牙切齒,在他的眼裡,自己就和地獄裡的惡鬼沒什麼區別。
詠臨呢?那死小子,從小到大就不知道汲取教訓,宮裡有他在,教人又氣又恨,昨天踹他的時候怎麼不更用力一點?
詠善迷迷糊糊地想着,腿上的傷口還在一陣一陣發疼,疼得腦門子發脹。他有點自失的笑起來,說詠棋嬌嫩怕疼,其實自己何嘗不是如此?
他閉上眼睛,想再安心睡一會,可是腦子裡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地涌過來。正默默盤算着,忽然常得富又靜悄悄地跪到了牀前,低聲稟報,“殿下,詠臨殿下來了。”
詠善驀然睜開了眼。沉默片刻,吩咐道:“要他走,我這不許他跨進一步。”
“殿下……”
“沒聽見嗎?”
“殿下……詠臨殿下跪在殿前的空地上呢,說自己犯了錯,要是殿下不見他,他就不起來。那裡風大,我怕跪久了,詠臨殿下會生病呢。”
常得富說完,帳內又是一陣沉默。半天,才聽見冷哼從裡面傳出來,“他皮厚肉粗,怕是想生病也病不起來。”
常得富聽詠善音調冷冽,不敢隨便開口,可有可無地應了一聲,“是。”只管屏息斂眉等着詠善的吩咐。
果然,過了一會,詠善又開口了,“殿是什麼地方?他說跪就跪?他不肯走,你找兩個侍衛,給我把他綁起來,送去淑妃宮。”
常得富又是一聲“是”,等了一會,又輕聲問:“殿下腿傷疼痛,要是藥湯沒用,不如找個人推拿一下足底穴道?聽說也是可以怯疼的。”
詠善不置可否,“嗯”了一下。
常得富領命去了,不一會回來稟報,“詠臨殿下已經被帶回去淑妃宮了。”他跟隨詠善的日子不短,知道詠善不苟言笑,討厭下人多嘴多舌,聰明地沒有再張嘴,靜靜退出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