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下

淑妃氣勢洶洶地領着幾個侍女闖了進來,到了前庭,一眼就看到了捱打的詠臨。

“住手!”淑妃厲聲喝了一句,揮手就奪下侍衛手裡的鞭子,“啪”地狠狠抽了那侍衛一耳光,低頭去看,頓時滿目淚光,傷心欲絕。

詠臨被捆起來,倒在雪地上,臉上身上都是傷痕,鞭痕一道壓一道,都滲着血。

“詠臨。”淑妃跪下來艱難地抱起小兒子,哽咽着喚了一聲。

詠臨動都沒動,睫毛也沒顫,看起來已經昏過去了。

大兒子就站在幾步之外,淑妃像沒看到似的,蒼白着俏臉,命跟來的侍女把詠臨殿下抱到外面的暖轎上去,竟看也沒看詠善一眼,眸中蓄着淚,站起身來,尊貴地昂頭朝殿大門走去。

詠善看着,心裡又是微微一沉。

他想喚住母親,卻又硬是忍住了,眼睜睜看着母親的背影消失。

目光移到詠臨暈倒的地方,那一片的薄雪融開了,溼答答的。

殿的衆人不敢擅自離去,包括那被淑妃奪了鞭子,打了一耳光的侍衛,都噤若寒蟬,垂頭站着,像一尊尊被封在雪地裡的雕塑。

這景象,連詠善都不由生出無力感。

他咎由自取的。

“都下去吧。”詠善遣散衆人,又回了房間。

詠棋坐在牀上等他。

兩人懵着相對了片刻。

詠棋問:“淑妃來了?”

詠善點頭。

詠棋侷促起來,又幹乾地問:“她把詠臨帶走了?”

詠善苦笑了一下,又點點頭。

“詠善,你爲什麼這樣做?”沉默了一會兒,詠棋換了一種語調,很低很低地問詠善,“你爲什麼往死裡揍詠臨?我知道你向來疼他。”

詠善沒作聲,偏過頭,深邃的眼睛饒有趣味似的,瞅着詠棋。

詠棋心裡忐忑不安,心跳像擂鼓似的。

他不知道自己爲何如此不安,既然不安,卻又要在這種時候撩撥詠善最敏感的神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居然也會去做一些莽撞的事?

詠棋鼓足了勇氣,低聲問:“你擔心自己會被廢,怕連累詠臨?”

詠善看着他的目光,帶上了一絲輕微的驚詫,或者說是感動。

這目光燙得詠棋一顫。

詠棋情不自禁!

他甚至覺得,有什麼東西驀然貫注入了自己原本懦弱的身軀,讓他激動起來。

“詠善,我知道的……”詠棋把蒼白的手掌伸過去,輕輕握着詠善的手,結結巴巴地道:“那種……那種當的滋味……我知道的,你也很苦……很苦。”

詠善彷彿如鋼鑄的脊樑,忽然就軟了。

冷麪閻王,以刻薄可怕出名的殿下,忽然露出個孩子似的神情,無聲伏在了前柔弱的肩上。

“哥哥……”詠善輕輕喊着。

詠棋竟一點也沒遲疑,他立即就抱住了這個靠過來的弟弟,好像這天經地義,就是他的責任。

他抱着詠善,還用手掌輕輕撫着他的頭髮和後背,無比溫柔。

“詠善,”詠棋安撫着他,低聲道:“我們都生在荊棘叢裡,長在荊棘叢裡。”

這是,當日在內懲院,詠善抱着他時,曾經反覆喃喃的一句話。

詠棋只是沒料到。

有一天,他會用這句話,來安慰詠善。

閉合中的眼瞼,驀地微微顫了顫。

詠臨濃密的睫毛向上緩緩掀開,彷佛不適應刺入眼中的燭光,睜開後又閉上一點,發出不怎麼高興的嘟囔。

“詠臨。”一直不曾離開半步的淑妃,關切地貼近過來,低頭愛憐地看着兒子,“詠臨,你醒了?身上還疼嗎?藥已經熬好了,喝一點吧。”

剛醒過來,詠臨帶着幾道鞭痕的臉還顯得有一分懵懂。

“藥?什麼藥?”

淑妃聽得心疼,眼圈又紅了,輕輕撫道:“傻孩子,你大雪天暈在外頭了。詠善……我真白養了他,爲了那女人的兒子,竟昏聵如此,哪裡還有半點母子兄弟之情,虧他下得了這樣辣手。”這話觸到傷心處,又淌下一滴淚來。

詠臨看了淑妃一眼,再瞅瞅頭頂上熟悉的七色彩繪天花板,瞬間,好像全想起來似的,神色一變,倏地從牀上坐起來,就要掀被子下牀。

“詠臨?”淑妃攔着他,“你這是幹嘛?”

“見父皇!”詠臨鼻子裡呼哧喘氣,低頭匆匆套着長皮靴,邊咬牙,“把這些髒的臭的,通通都翻給父皇看看!”

“誰的髒的臭的?”

“詠善!”

淑妃一把搶了他手裡剩下的靴子,往身邊地上狠狠一砸,死盯着他道:“剛纔的話,你再說一遍?”

詠臨驟然瞧見母親森厲神色,也暗自有些心驚,稍壓一下,憶起日裡的事情,心頭火反而燒得更旺,擡頭繃着臉,衝着淑妃道:“詠善!詠善就是髒的臭的!他乾的事見不得人!”

“他是你親哥哥!”

“我沒這樣的親哥哥!他是畜生,我不是畜生的兄弟!”

啪!

臉上熱辣辣的一掌,把詠臨的話全打斷了。

他捂着右臉,怔怔看了居高臨下的淑妃半晌,雙眼騰地全紅了,猛站起來嘶聲叫道:“他做這種事,母親您卻打我?好,好!我知道,我們雖是兄弟,身分如今大不同了。他是,自然是母親的心頭肉!我就是個人人能打罵的!我……我找父皇去!讓父皇把我和詠棋哥哥都逐出宮去,從今以後,你們兩母子只管安享尊榮,也沒誰敢礙着!”

他一隻靴子套在腳上,另一隻靴子卻被淑妃奪了扔在一旁,一腔怨憤鬱氣沸上心頭,連靴子也顧不上了,蹬着一隻白布襪子往外闖,口中嚷嚷,“你們原來早是一夥的,連底下人都個個明白,只我是個傻的!可憐詠棋哥哥不吭聲,一直受委屈,我今天就算拼了命,也容不得你們再去害他!”

衝到門外,淑妃的心腹內侍崇英早聽見聲息,急着趕了上去,伸開兩手不許詠臨出去,滿口央道:“殿下息怒,有話只管慢慢說,把娘娘氣着了怎麼好……”

“讓開!”詠臨豎眉喝道:“我是皇子,現在要面君稟報,誰敢攔我,就是死罪!”

一掌揮去,頓時把沒學過武的崇英推得往地上直撲,邁開大步往前門去。

身後崇英直喚,“殿下!殿下您聽我說……”

詠臨只當沒聽見,沉着臉一鼓作氣往外衝。

不料沒走兩步,崇英的調子忽然拔高了,“娘娘!娘娘!不好啦!”

這一嗓尖利得刺耳,把詠臨也嚇住了,趕緊回頭去看,淑妃原本直挺挺站在房中的,這會人卻已經癱軟在地毯上了,竟是一動也不動。

“母親!”詠臨大驚,撲了回去,手忙腳亂把淑妃扶起來,“母親?母親!”

他原本一臉恨得紅如關公,這樣一嚇,頓成煞白,將淑妃抱在懷裡,喊了幾聲,見她不答,更是心慌,拼命搖晃起她來,“母親!母親!您說話啊!”

崇英撲爬到身邊,抹着淚急道:“搖不得,搖不得,娘娘是氣急攻心了,殿下您千萬手下輕點。”

他是淑妃身邊有年曆的人,還算有見識,勸了詠臨一句,小心翼翼探出手,往淑妃人中處用力掐了掐。

詠臨手足無措,愣看着片刻,躁道:“怎麼沒動靜?來人!來人!傳大醫!”

連吼幾聲,忽地發現懷裡人動了動,他低頭,眼睛瞪到極大,喜極而泣,“母……母親,您醒了?”

淑妃幽幽醒來,知道自己在兒子懷裡,擡頭看着詠臨,黑瞳瞳的眸子卻是冷的,瞅了詠臨片刻,便問:“你怎麼還在?”

詠臨頓時一愣。

“去找你父皇呀。”淑妃輕悠悠的朝他說了一句,偏頭看見崇英,低聲道:“崇英,扶我起來,免得我也是個又髒又臭的,弄得詠臨殿下也不乾淨了。”

詠臨結結巴巴道:“母親,我……我不是這意思……兒子錯了,您只管打罵……”

淑妃卻不理會他,搭了崇英的手,勉強要直起身子,漠然道:“我可不敢當。我是詠善的娘,他是畜生,我自然也不是什麼好物。好,好,含辛茹苦,養出了兩隻白眼狼。一個只要詠棋,一個嫌我們又髒又臭,只想出宮過他的乾淨日子。”

藉着崇英的力,她已搖搖晃晃站了起來。

詠臨伸手要扶,淑妃一掌狠狠拍開,驀然拔高音調,厲聲道:“走開!小心弄髒了你!你放心,今天的事,全是我和詠善的錯,我們都是壞的。不錯!咱們都一夥的呢!只你一個清正廉明,能大義滅親!好,你只管去見你父皇!”

她把崇英的手也往旁邊一摔,指着門喝命,“崇英,給我傳話,侍衛們都聽着,詠臨殿不要去見皇上,誰也別攔着!放他去!他是皇子,他要見自己的父皇,誰攔着,就是死罪!”

“娘娘,這……這……”

“這什麼?”淑妃冷冷一笑,頭上鳳釵好一陣顫動,未了,幽幽道:“他是金枝玉葉,清清白白,眼睛裡自然容不下沙子,就算那沙子是他親哥哥,也要剮了才甘心。”

詠臨急得幾乎哭起來,訥訥着分辯,“兒子沒有……我心裡可一點也沒有……”

淑妃霍然回頭,目光刺在他臉上,譏道:“殿下放心,我和你那畜生哥哥哪也不會去,就靜等着你捧着聖旨來了。白綾也好,毒酒也好,都不怨你,給我們娘倆一個痛快就是。”

頓了頓,又慘然一笑,“盼只盼你見了我們屍首,心裡舒坦了,日後出了宮,倒真能過上你要的乾淨日子,能和詠棋今生無憂,這……這可是用你母親和親哥哥的命換來的!”

說到此處,哽咽無法繼續,淑妃傷心到了極點,連站也站不穩,趔趄扶着桌沿坐下,別過頭垂淚。

詠臨老虎一樣的大眼早淌下淚來,紅彤彤的,跪下來道:“兒子該死!氣昏了頭,自己也不知道怎麼說了胡話。字字都是無心的,母親要是不信,兒子就……就拿刀子把心剮出來給母親看!”衝動起來,站起來就要尋刀子剖心表白。

淑妃暗中一驚,看他真的把案子上擺設的餾金匕首拿了上手,忙過去一把按住,“詠臨,住手!”

詠臨脾氣上來,說什麼也不肯放手,咬緊着牙關,“兒子大不孝,滿口胡話,傷了母親的心,若母親不原諒我,還有什麼臉面活着?”

淑妃幾乎又被這小兒子氣暈過去,擔心詠臨真的一時魯莽傷着要緊處,抓着詠臨握匕首的手腕不肯放,“放手!你給我放手!”

“不放!”詠臨雖然力氣大,卻不敢和淑妃硬來,只拿着匕首和淑妃僵着,嚷道:“兒子什麼用也沒有,只會惹麻煩,看着兄弟做不倫之事,卻乾瞪眼沒辦法,我算什麼皇子?簡直就是隻烏龜!憋着也是死,還不如索性一刀子進去,剖心還母,勝過在宮裡當討嫌的烏龜王八蛋!”

淑妃怒得臉都青了,“說來說去,原來你只不過還在爲詠棋發瘋,居然要拿自己的性命要挾。好,你不想活,先殺了我!”

話音一落,也不再抓詠臨的手腕,反把身子朝着森光陰陰的匕刃上撞。

詠臨大慌,趕緊把匕首拋得遠遠,一把抱了淑妃,“母親!您這是幹什麼?”

“母親把命送給你,你不想活,母親更不想活了!”淑妃臉色紫青,“我在這宮裡吃了一輩子苦,死都不怕,就只怕你們兄弟不和睦,相戮相殘,不論誰出個閃失,母親都生不如死。不料你今日爲了一個詠棋,什麼都不顧了。若真如此,我還不如先了斷自己,免得看着你們這兩個不孝子傷心!”沒了匕首,又掙扎着要以頭撞那桌角。

詠臨原本只是逞着一股怒氣,並未想着真去自盡,誰知道反把淑妃惹到這份上,嚇得什麼怒氣都飛跑了,抱着淑妃一點也不敢鬆手,滿嘴央道:“母親,這、這萬萬不可,我……我只是一時魯莽,說錯了話……您打我!您只管打兒子!”

淑妃哪裡真有自盡的打算,這會兒觸動情腸,哭了淋漓盡致,見詠臨急得滿頭大汗,就勢見好就收,淌了半晌淚,平復了些,聲音緩了下去,低聲嘆道:“傻東西,母親打你做什麼?打在兒身,痛在母心,沒聽過嗎?”

“是,是……都是……反正是兒子不好。”詠臨這纔敢鬆了手,小心翼翼扶淑妃坐到牀邊,跪在淑妃腳邊,耷拉着腦袋。

淑妃看他無精打采,又不肯吭聲,心底也知道他在想什麼,默然片刻,反倒先開口了,“你也大了,該知道母親的難處,手掌手背都是肉,哪邊被刀切了都血淋淋的痛。詠棋的事,爲着詠善,絕不能驚動你父皇,但……母親也不是不過問的。”

詠臨驚訝地擡起頭,“母親,您肯爲詠棋哥哥作主?您……您不會偏袒詠善?”

淑妃嘆道:“再偏袒自己的兒子,也要講天地良心。詠棋雖是麗妃主子,卻是個惹人疼的孩子,在宮裡這些年,他也從沒爲難過我們,怎能忍心看他被詠善這樣?再說,詠善和他畢竟是兄弟,這種事,老天爺也會怪罪的。”

詠臨平白得了一大助力,又驚又喜,頓時忘了自己正跪着請罪,跳起來急道:

“好,這事我們不驚動父皇,既然母親不站在詠善那邊,那兒子心裡就有底了。事不宜遲,母親現在請起駕到殿,把詠棋哥哥接過來,養在淑妃宮裡,諒我那沒廉恥的哥哥也不敢強行來要!”

淑妃卻不作聲,一揮衣袖,甩開他的手,仍坐在牀沿上不動彈。

詠臨愕道:“怎麼?難道母親剛纔說的,只是爲了哄我高興?”

淑妃平心靜氣地問:“詠臨,你今天過去,惹出這麼大的動靜,不就是爲了把詠棋帶回來嗎?”

“是啊。”

“你見着詠棋了嗎?”

“有啊。”

“有和他說,要帶他回來嗎?”

“當然有。”

“那,他願意跟着你走嗎?”

詠臨僵了一下,垮下雙肩,頹然道:“他不願意。”

旋即把濃眉擰起,百思不得其解地道:“兒子想破腦袋也不明白,怎麼詠棋哥哥就不願意跟我走呢?他絕不是貪圖富貴的人,這個我敢打一百二十個包票。可……可怎麼他就死活不肯離開呢?”

“他被下藥了。”

“什麼?”詠臨渾身一激靈,“下藥?”

“對。”淑妃幽幽的目光投在遠處的華麗屏風上,彷彿她能穿透這屏風,看見遠方殿內的一舉一動,低聲道:“這事,母親知道得比你還早,只是不敢宣揚出去。我暗中查過了,詠棋那孩子受着挾制,每天飲食裡都被下了專人配製的藥,此藥既有**的作用,也兼*和毒藥之效,足以用來箝制詠棋不敢逃走。不解除藥效,就算詠棋再巴望離開,也只是有心無力。”

詠臨總算明白過來,脖子上青筋暴跳,“無恥!怪不得詠棋哥哥躲躲閃閃就是含着眼淚不肯走,詠善這……”他本想又罵起來,想到淑妃在面前,只能悶悶忍了,粗聲粗氣道:“我竟和這種人做兄弟!哼!”又急切地看着淑妃,“母親既然知道了這事,可不能不管。”

淑妃靜思了半日,才無奈搖頭,“我管不了。”

詠臨急得團團轉,“這有什麼管不了的?母親,母親!您不能不管!罷了,我還是先殺進殿,把詠棋哥哥帶走,免得他繼續每日都吃人灌的那些混帳藥。”

淑妃喝命他站住,道:“要把詠棋帶走,首先要解去詠棋身上的藥性,不然,就算你強行帶走了他,受藥性所害,他爬也要爬回詠善的身邊。”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真是急死人了!”詠臨煩躁起來,“誰知道是個什麼藥性?誰又知道怎麼解,難道藥性一日不解除,那詠……”

“我知道。”

“……”棋哥哥一日就要……啊?母親,您剛剛說的是……”詠臨後知後覺地一愣。

“我知道如何解除藥性。”淑妃很平靜,“前幾日,我總算查出是誰替詠善制的藥,順藤摸瓜,抓到那開藥的人,再審問一番,自然也知道了解除藥性的方子,只是……”

詠臨剛剛聽到關鍵,急着追問:“只是什麼?”

“只是方子雖然有了,但藥熬出來,怎麼讓詠棋服下呢?”

詠臨頓時放鬆下來,“還以爲母親擔心什麼呢?這還不好辦?我這就去把詠棋哥哥搶出來,然後熬藥,給他喝了就行。”

淑妃橫他一眼,“你今天已經鬧得夠大了,如今再過去搶人,事情傳到你父皇耳中,能不過問?這是要你哥哥的命!若是如此,我寧死也不會把方子交給你。”

詠臨又被招惹得發起急來,“這……這不是要磨死人嗎?兜兜轉轉,原來我還是怎樣都救不了詠棋哥哥!”

“你當然可以救詠棋,”淑妃斬釘截鐵道:“不過,要照着母親的法子來救,不能爲了救一個詠棋,害了你哥哥。”

詠臨病急亂投醫,哪裡顧得上別的,忙湊上去,“母親快說,只要能救詠棋哥哥就好。要不是爲了看不過眼詠善哥哥欺負詠棋哥哥,我也不會和詠善哥哥鬧翻,我怎會不巴望詠善哥哥當得好好的呢?”

“你先找個機會,和詠善認錯。”

“啊?我?我認錯?”

“等你們兄弟不太僵了,再尋個空隙,私下去見詠棋一面,把方子交給他。”

詠臨奇道:“何必交方子?我們熬藥過去,和詠棋哥哥說了這是什麼,要他喝了就好。詠棋哥哥若是可以解除藥性,必定也是極願意的。”

淑妃瞅這不開竅的兒子一眼,“詠棋現在被看得比鐵桶還嚴,你拿過去的藥汁,能到詠棋的嘴?端上去就會被殿的人給截了。放心吧,把方子給詠棋就好,他若願意,自然會想辦法弄來喝的。等他身上藥性解除了,我就親自過去,找個藉口把他接到這邊來。當着衆人的面,我親自過去請,詠棋又願意來,就算詠善不甘願,也拿我們沒辦法。”

詠臨擊掌道:“對!最怕的就是我們去接了,詠棋哥哥卻死活不來,這才氣死人。只要藥性一解,詠棋哥哥開口說要來,加上母親發話,殿只能放行,不鬧起來,就絕不會驚動到父皇,如此人人都保全了。呵,還是母親的法子管用。”

淑妃對兒子溫和笑道:“真是傻孩子,也不想想母親在這宮裡多少年了,這點小事,怎能難倒母親?這就是那方子,你拿去背好了。”從袖裡抽出太醫寫的那紙箋。

詠臨接了過去,打開來看了看,見裡面都是宮裡常用的藥材,並無不尋常的異物,心底最後一絲疑慮頓去,露出雪白的牙齒,樂呵呵道:“要不是母親說了這能解藥性,我還以爲是小補的方子呢。這些東西熬出來,就算沒被下藥,吃了也對身體無害。我向來最討厭裝假,不過這次爲了救詠棋哥哥……”

思忖一會兒,臉上逸出一絲毅然,下決心道:“好,我就裝個樣子,說什麼也要和詠善和好。”

緊抿了脣,捧着那寫滿墨跡的藥方,認真銘記起每味藥材的名字用量來。

淑妃與詠臨的一番事,殿裡毫不知情。

誰也沒想到,詠臨在白天鬧個底朝天,反而成就了他詠善哥哥一片癡心。詠棋毫不猶豫地將詠善擁入懷裡那刻,如一罈埋得很深的陳年好酒,終於被人揭開了一點點封紙,雖只穿了個小洞,香醇卻驀地氤氳了偌大殿。

一夜裡,又起了暴風,風夾着鵝毛大雪卷得漫天亂舞,宮裡守門的內侍們夜來個個凍得跺腳,罵“這賊冷的天!”,在詠善心中,這卻是他一生中最暖和的一個晚上。

淑妃帶着詠臨走後,詠棋格外對他溫和起來,讓他把頭靠在自己肩上,還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撫他的發。

細長柔韌的指頭,輕輕摩挲過髮鬢,詠善忍不住長長低嘆,靜室裡,問詠棋道:“過去,詠臨要是受了委屈,哥哥像是也常這樣安慰他。”

詠棋在他頭頂道:“想哪去了?自然是不同的。”

雖然答得淡淡的一句,詠善卻歡喜得幾欲墜淚,抱着詠棋不肯撒手,彷彿離了這觸感,擡起頭說不定就是大夢一場。

詠棋臉皮雖薄,心底卻異常柔軟,竟沒說一句不適的話。

常得富經了詠臨淑妃一事,晚上入門來請示是否進膳時,心裡忐忑得像心窩揣了只兔子,不料進來一看,不但詠棋沒有歇斯底里,連本應該臉色不佳的詠善,也泰然自若得令人不解。

詠善聽說要吃飯了,笑着吩咐飯菜上來,也不和詠棋對面坐,硬擠了一邊的軟凳,兩人膝蓋贈着膝蓋進膳。

吃飯間,詠善談笑風生起來,專挑着菜餚佳味的典故,侃侃而談。詠棋不想攪了他的興頭,不時裝作聽得有趣,露個含蓄的笑容,卻不怎麼搭腔。他胃口不怎麼好,勉強吃了幾筷子,把熱湯喝了,就說飽了,要去沐浴,想早點睡。

詠善道:“哦,哥哥今天累壞了,是該早點休息。”連忙喚外面的侍從們準備伺候詠棋沐浴。

他放了筷子,也隨着詠棋站起來,看着詠棋轉身出門,猛在後面叫一聲,“哥哥。”

詠棋被他叫得腳步一驚,回頭看他有什麼事。

詠善走上前來,端詳了他一番,淺笑道:“沒什麼,天冷,哥哥不要着涼纔好。”

詠棋深覺他一片癡情,不覺感動,答道:“你是,更要小心身子。”

說了這句,低着頭轉過身,匆匆走了。

出到廊下,侍從早等在外面,引着詠棋去準備好沐浴的小側房。側房裡熱氣蒸騰,大木桶都蓄了大半溫度恰好的熱水,旁邊還零落放着一排小桶開水,預備隨時加進去調溫。

詠棋脫了外衣,剩了白色褻衣褻褲。他不想被別人看見自己身上痕跡,叫侍從們下去,剩下自己來弄就好,侍從們齊齊應了一聲,魚貫散去,不一會兒都出了門。

只有一個,退到燭光照不見的屋角里,等衆人都散去了,悄然無聲地從屋角走出來,朝詠棋行了一禮,低聲問:“殿下,小的給娘娘傳話來了。”

詠棋轉過身來一看,隱約記得這張臉,上次過來給麗妃傳信的也是他。

不知麗妃哪來那麼大本事,身在冷宮,竟把耳目插到殿來了。

他衣裳單薄,在這熱氣騰騰燒着地龍的房裡,也不禁渾身一陣寒意,聲音極小地道:“是你?傳的什麼話?”

一邊問,一邊心裡也清楚,麗妃是催着要恭無悔的手筆來了。

果然,那內侍細聲細氣道:“娘娘在那裡頭,要傳一個消息出來,實在於難萬苦。小的也是等了許久,纔等了娘娘幾句話,也沒別的,就是問問詠棋殿下,要的東西可到手了?如果弄到了,千萬早點給娘娘送過去,別讓娘娘這樣惦記着。”

詠棋心裡一陣發虛。

他在冷宮裡答應麗妃的事,一點着落也沒有,若是盡力了,還可以搪塞過去,偏偏自己明白,這件攸關母親性命的事,自己其實半點也沒有盡心,總患得患失,找各種藉口不想下手。

如論孝這一字,自己實在是有虧欠的。

詠棋神色遲疑,“那個東西,我也不知道詠善藏哪了,正在到處找,要是找到了,自然會盡早給母親送去。”

那內侍奇道:“殿下不知道嗎?自打詠善殿下住了殿,就沒更改過這兒的一絲一毫,也不許別人搬動任何傢什。讓小的妄猜,詠善殿下存放器物的地方,多半和殿下昔日時一樣。若是如此,殿下要找什麼,豈不和自己家裡一樣容易?”

詠棋聽詠善行事,暗暗心傷,更不願意害這個弟弟,搪塞道:“這裡能和自己家比?我在殿,是被責令反省唸書的,哪能這樣輕易到處翻找東西?何況詠善爲人聰明,那麼重要的東西,也不會隨便放在能被我碰的地方。”

那人極爲聰明,打量詠棋臉色言語,已經知道他在敷衍,低頭恭聲道:“是,小的只是傳話,殿下做事,自然是殿下自己作主。娘娘還有一句話,要小的傳給殿下聽。”

“什麼話?”

“娘娘說,如今詠善登上位,這小弟弟雖然年輕,但手段心性比大人還強,惹翻了他,不是好玩的。娘娘要殿下做的事,殿下若覺得可行,就做,若覺得冒的風險大了,則萬萬不可行動。”

詠棋本以爲麗妃會加以責備,沒想到會是這麼一句,皺眉道:“母親這話是什麼意思?”

“娘娘的意思很明白,死其母留其子,總好過母子都一鍋子被煮了。殿下無論行何事,千萬都先保住了自己纔是。”

詠棋陡然劇震,“什麼死其母留其子?你……你這是存心要挾我嗎?”他又氣又急,又生恐被外人發現,只能壓着嗓子顫聲責問,憤怒之下,連說話都有些走調。

“小的不敢,小的說錯話了,萬萬沒那意思。”那內侍擺了兩三下手,忽然大着膽子,擡頭朝着詠棋的目光直迎過去,不等詠棋說話,驀然撲通一聲,雙膝着地,彷佛橫下心腸的抹着淚道:“小的從小入宮當內侍,十六歲時犯了大錯,要不是得娘娘恩典,早被總管頭子活活打死了。宮規森嚴,人命如草,誰不知道給冷宮遞消息,被發現了只有一個死啊?可小的再貪生怕死,也不能看着娘娘在冷宮裡生生把命給折騰掉了。”

他開始只是小聲啜泣,說到後來,竟越發傷心,因爲不敢放聲,死死把手放嘴邊咬出深深一道血色牙痕。

大冬天夜裡,房裡透着漸漸稀薄的氤氳熱霧,詠棋被這壓抑悽愴的哭聲寒得渾身一顫。

他原本十二分憎恨眼前這逼迫他的內侍,此刻卻有些無地自容,呆着看了他半晌,才輕聲道:“你……別哭。”

他一作聲,那人卻更是激動難以自抑,膝行過來,一把抱住詠棋雙腿,苦苦哀求道:“殿下,您不知道,冷宮那叫什麼日子啊?看不見天日,睜眼閉眼都是一抹黑,都是絕路啊。多少人死在裡面,骨頭埋哪都沒人記得了,殿下,您不能讓娘娘落這個下場啊!她是您的親孃啊,殿下!”

哽咽之聲,猶如巨石,一塊塊壓在心上,重得滲出血來。

詠棋下意識地想逃開,往後挪動腿,卻被那人緊緊抱着,動彈不得。

“殿下,您是娘娘的獨子,要是連您都不顧着娘娘,娘娘還有什麼活頭?”那內侍苦苦求道:“您不能因爲自己過得舒坦了,得了庇護,就忘了娘娘還在受苦。您難道忘了?您在殿活得自在的時候,淑妃就在冷宮裡頭逼娘娘自盡,那毒藥……毒藥都送到娘娘眼前了!要不是心裡存着兒子,娘娘何必這麼苦熬着?”

詠棋癡癡站着,猛然間,像夢裡醒來一樣,彷彿不知何時負上一身傷,劇痛至下知所措,三個大字電光石火間閃過腦際——大不孝!

不錯,他在詠善庇護下甜蜜之時,淑妃就曾往冷宮送了毒藥,那藥,他親眼見過的。

死寂般的冷宮,僅僅進去走一遭,已如置身地獄。

母親,卻日日都待在裡面,翹首盼着自己把她解救出來。

房中熱氣漸漸下去,泛起來的盡是刺骨森寒,詠棋癡了片刻,容色卻冷靜了不少,低頭對那內侍道:“你別哭,這裡不是你哭的地方。”

等那人收斂了嗚咽,又問:“你叫什麼名字?”

“小的何九年。”

詠棋緩緩“哦”了一聲,低聲道:“何九年,你去,和我母親說……”他驀然頓了頓,腦裡浮出詠善伏在他肩上安心的模樣,心窩一股難過,幾乎涌出眼淚,強自忍住了,聲音又低了幾分,“就說,我會……想辦法,請她老人家只管……只管放心就好。”

他給了答覆,遣那人出去,仍在原地站了片刻,纔想起尚未沐浴。

當即脫了裡面衣褲,到大木桶旁伸手一探,水溫不夠高,但似乎還可以洗一下。

詠棋滿心悽惶,對水溫也不在意,進到木桶裡,把大半邊身子都浸到半涼水裡,瞪着屋牆上的五子獻桃圖出神。

也不知過了多久,猛地打了個哆嗦,回過神來,才發現水已經涼透了,身子凍得陣陣打顫。

臉上,卻早沾滿了淚水。

詠棋是早產兒,身體底質甚虛,他對自己的身體向來清楚,從大木桶裡出來,看見手腳肌膚慘白慘白,知道受了涼,恐怕少不了一場大病。

他也不放在心上。

自己把衣裳套上,不想被詠善瞧出端倪,特意留在屋裡,將手指手腕處使勁揉了一通,弄出血色暖意,又叫人進來再端熱水敷臉。

都弄妥了,纔回房去見詠善。

詠善也已經在另廂沐浴完畢,穿着寬鬆的棉袍,倚在牀邊,一邊看書一邊等詠棋。見哥哥回來,趕緊把書丟到一旁,迎上去問:“哥哥洗得好乾淨,害我等了許久。”忽然停下,奇怪地問:“怎麼眼睛像哭過?”

詠棋下意識去揉眼睛,道:“熱水太舒服,浸的時候不小心嗆了水。”

詠善嘖嘖後悔,“早知道,該我伺候你洗纔對。”

“少胡說八道。”

詠善想起沐浴前的事,接過話茬問:“剛纔一頓飯,哥哥都沒說話,倒像心事比我這還重?”

詠棋一怔,他心事重重,被詠善一語中的,驟然間也不知道怎麼作答。

詠善又道:“哥哥別擔心,天塌下來有人頂着。有我一日,誰也難爲不了你。”

詠棋呆了片刻,脣齒間似凝住了般,氤氳了一股熱氣,只是說不出話,半日,擡手用袖子在眼角上贈了贈,低聲道:“既然如此,你可要先把自己保住了纔是。”

詠善道:“那是自然。”

詠棋上牀躺下,詠善老實不客氣,自己也掀被子和詠棋擠到一塊。

詠棋大腿上一陣發癢,知道詠善又把手探了過來,臉頓時飛紅,在被子底下一把抓了詠善的手,半哀求道:“詠善,今晚不要鬧了。你老實點,抱着我睡一晚。”

詠善對詠棋千依百順,順着他的意思道:“抱着哥哥也是好的。”

雙臂把詠棋緊緊抱了,讓詠棋把頭挨在自己肩上,問詠棋,“這樣舒服嗎?”

他問得極溫柔,詠棋連他從前凶神惡煞的一絲一毫都想不起來了,只有一陣陣生離死別似的酸楚往肺腑處涌。

詠棋害怕開口泄出哭音,不敢作聲,把臉在詠善肩上輕輕贈了贈,算是回答,心裡暗道,詠善的肩膀好寬,靠在上面真舒服,外面大雪漫天,這裡卻暖若春陽,若能一生一世如此,會有多好。

可惜這一生一世,已不可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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