詠善在前朝花了半天功夫,和大臣們周旋,下午又到體仁宮向父皇請安。
原以爲會像前幾次那樣,被侍衛們擋在廊下吹西北風,不料只站了一會兒,就有人來宣旨,召太子見駕。
詠善無端地心裡一凜。
他自己也明白,自從上次御前對答後,明顯失愛於父皇。
這在位多年,如今纏綿病的皇帝,一向對兒女情長顯得不屑一顧,要爲帝皇,必須先有帝皇應有的鐵血心腸。
詠善,也許犯了炎帝這方面的忌諱。
他跟着內侍進到宮內。
裡頭的地龍燒得比前次更熱,進門就讓身穿厚裘的詠善出了一身大汗。
詠善不由皺眉,想不到父皇已經虛弱到如此地步。
“兒臣給父皇請安。”
炎帝似乎一直不曾下過牀,半躺着,腰靠在紫金方枕上,臉幾乎和那紫金枕的顏色差不多,只多了一份病人特有的青氣。
炎帝把詠善叫起來,神采不足卻仍留着幾分犀利的視線,緩緩打量着兒子,
“好不容易病好點了,纔有精神召你來見。太子,最近都忙些什麼?”
詠善恭謹答道:“遵父皇囑咐,除了輔看六部的奏章外,也常聽太傅講課。”
“嗯。”炎帝緩緩點頭,“王景橋的老莊,講得不錯。”
“是,兒子受益良多。”
兩人乾巴巴地說了兩句,都沉默下來。
雖然親如父子,卻彷彿彼此間隔着一層捅不穿的硬殼,氣氛變得壓抑。
良久,炎帝面無表情地問:“上次,故事未說完,太子就走了。這一次,太子要聽下去嗎?”
詠善驀然一震。
他聰敏機靈,怎可能聽不出炎帝的口氣。
太子殿的事,父皇早已洞若觀火,現在是給他最後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
若想保住自己,唯一的辦法就只有立即向炎帝保證和詠棋切斷聯繫,捨棄詠棋。
但這樣一來,即使自己能逃過一劫,詠棋卻勢必背上厚顏無恥囧囧儲君的大罪,哪裡還有活路?
詠善心中發冷,目光卻非常堅定,想了片刻,跪了下來,沉聲道:“父皇,這故事的結尾,兒子不想聽。”
炎帝臉色微變,緩了緩,啞然失笑,“你這算是要朕閉嘴了?”目光極爲嚴厲。
詠善半分也不猶豫,居然頂了上去,“兒子君前無禮,任憑父皇處罰。”伏在地上,紋絲不動,硬挺得像鋼鑄般。
頭頂上又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
“朕知道了。”一會兒,炎帝的聲音傳進耳膜,“太子。”
“在。”
“你下去吧。”
詠善朝炎帝磕了頭,站起來,靜靜側着身退出去。
炎帝看着兒子離開,那深邃的黑瞳裡藏着誰也看不透的東西,深得無邊,冷冷的,讓人心裡滲着寒氣。
眼看着高大挺拔的背影在門外一閃,轉到再也望不見的地方去了,他才長長吁了一口氣,低聲道:“你們都出來吧。”
殿後的垂簾伸出,走出兩個人來。
一個是善講老莊的太傅王景橋,另一個,卻是炎帝極信任的老太醫陳潤同。
炎帝免了兩人的禮,要他們坐到牀前的兩個繡墩上,問:“太子的話,你們都聽到了?”
兩人都相當沉默,老臉上的皺紋每一條都顯得沉重,點了點頭,沒有吭聲。
炎帝嘆道:“他今天來,竟是向我這個當父親的攤牌的。爲了這件事,朕這個太子,別說太子之位,恐怕是連xing命都不顧了。他難道就不怕朕一狠心,真要了他們這兩個逆子的命?”冷哼一聲,目中厲色忽現。
王景橋見皇帝動怒,站起來道:“皇上請聽老臣一言。”
老態龍鍾地朝炎帝作了一揖,才徐徐道:“宮廷內藏污納垢,向出世人所料。兩位殿下的事,確有不妥,但眼下最要緊的,是國家大政,穩定爲主。老臣聽見外頭傳言,近日詠升殿下頻頻和外官聯絡,還幾次暗中到其舅家中,謹妃的兄弟也多次在朝中妄言,這都不是小事。請皇上三思。”
“你是他的太傅,師生之誼,自然護着他。”炎帝把視線投向陳太醫,“愛卿怎麼不說話?”
陳太醫垂頭想了想,站起來,磕了一個頭,答道:“這是陛下家務事,臣不敢妄言。如何處置,只陛下一人能斷。”
“你這是推託之言了。”炎帝說了一句,卻不如何惱怒,思索片刻,臉上顯出疲倦,輕輕揮手道:“下去吧。唉,這兩個孩子,唉,朕的皇子們啊。”
詠善回到太子殿,心情沉重。
常得富從裡頭趕出來迎接,見面就稟報,“殿下要小的送到詠升殿下那的東西,小的都派人送去了,詠升殿下當時不在,說是出宮去了,謹妃娘娘看了東西,笑得合不攏嘴,直誇殿下心細。”
詠善沒理會他,把馬鞭丟給侍從,徑自往殿裡走,習慣xing地就繞到了詠棋住的房門處,又忽然剎住步子。
常得富跟在後頭,見他站住了,偷瞧他臉色。
這太子也真是的。
不是疼得詠棋殿下如珠如寶嗎?怎麼一時變了心意,又給信物讓詠臨殿下把人帶走?
現在恐怕是反悔了。
猜到太子殿下心裡一定不怎麼痛快,常得富小心起來,輕聲道:“今天詠臨殿下來了,小的本來想攔住的,可他拿着殿下給的信物,說殿下答應了讓他把詠棋殿下帶走。”
詠善悶了一會兒,才問:“已經走了?”
“是,詠臨殿下來後,和詠棋殿下說了兩句,兩人立即就走了。”
詠善輕輕“哦”了一聲,輕輕道:“走了好。”對常得富吩咐道:“你忙自己的事去吧,別讓人打擾我。”
“那詠棋殿下……”
詠善不耐煩了,沉下臉,“詠棋的事,以後不許你囉嗦。”
他翻臉比翻書還快,剛纔還雲淡風輕,現在臉一黑,把常得富唬得噤若寒蟬,趕緊告退識趣地囧囧的活去了。
詠善打發了常得富,緩緩邁入房中。
詠棋當然不在。
他左右看看,只覺得不捨,想到不久前詠棋還住在這屋子裡,物物處處都有他的痕跡。
打開櫃子瞅了瞅,裡面都是滿滿的。
詠棋去得那樣迫不及待,自己尋來送他的,哄他高興的東西,一樣也沒帶走。
未免也太無情了。
詠善雖然感嘆,卻生不出一絲怨恨,在房中東撫一下,西摸一下,深覺得這裡頭什麼都可親可愛,卻又孤單得可憐。
如今,只有自己陪着這些東西了。
他獨自在房中走了一圈,最後在牀邊坐下,貪婪地呼吸着這裡的空氣。
可詠棋已經跟着詠臨走了,那些曾經圍繞過詠棋的空氣,也剩得不多了,終會散去的。
留下住。
詠善心底一陣一陣發涼。
他也不覺得太難受,這樣的感覺,他很早就體會過了,只是沒今日這樣強烈。天下雖大,可有誰會喜歡自己這樣冰冷無情的人?
詠棋?
詠棋確實是他親口承諾放走的,但即使走了,怎麼連封信箋都不留,連樣念記的東西都不帶上?
詠善感覺着胸膛裡緩緩翻騰着冰做的泥漿,那東西似乎把一切都搗爛了,冷冷地堵在那譏諷着。
他曾經以爲那哥哥對他有一點什麼的。
其實,什麼也沒有。
走得痛快。
詠善獨坐在房中,忽然發出一聲苦笑。
走得好,免得也被拖累了。
他今日斗膽妄爲,雖沒有立即招致懲罰,卻不可能沒有後果。
父皇是何等厲害角色,他太明白了。
若是廢黜,會用什麼藉口呢?
詠善冷靜地思索。
處理奏章,他向來都秉承旨意,不在職權範圍內,絕不輕易插手,應該不會有足以加罪的差錯。
結交大臣,更是無比小心,不該說的話,從不敢多說一句,太子不該結交的外臣,也謹慎地拒絕接觸。
唯一讓父皇無法接受的,就是和詠棋的事。
但家醜不能外揚,就算父皇震怒,兄弟**這個罪名,也是絕上不了檯面的。
否則,皇帝如何面對天下臣民?
詠善想了想,無法得到答案,索xing不再煩惱。
反正該來的,總會來的。
他站起來,走到牆那頭的大檀木櫃子裡,取出一幅字卷,在書桌上平鋪開來。
上面筆跡端莊中正,正是詠棋寫的“聖人不仁”四字。
詠善沉沉凝視那字,一會兒,脣角逸出一絲溫柔到極點的微笑,低聲道:“哥哥,你到底還是留了此一東西給我。”
撫着那字卷,小心翼翼的,彷彿撫着詠棋細嫩的肌膚一般。
癡看了那四個字,任憑時間從身旁無聲無息的滑過。
詠棋從冷宮出來,一頭栽入詠臨懷裡,暈死過去,頓時把詠臨嚇得三魂不見了七魄,當時大雪覆地,冷宮門前連個避寒的地方都沒有,也顧不上叫人召太醫,抱着詠棋就直奔太醫院。
到了太醫院,急得連門都一腳踹了,進院就嚷:“來人!快來人!”
正當班輪值的太醫們全在廂房裡烤火閒聊,當即全丟下瓜果雜物出來,一看詠棋紙樣的臉色,都不敢怠慢。
畢竟是一位皇子,死在這裡,保不定衆人都要被牽連。
當即命小侍們擡的擡,搬的搬,把詠棋安置到房裡,提藥箱,斷脈案,亂忙了一陣,才由一個老資格的黃太醫過來,對詠臨稟報,“詠棋殿下脈沉無力,邪鬱於裡,氣血阻滯陽氣不暢,陽虛氣陷,又有臟腑yin盛陽虛之徵……”
詠臨急得跺腳,指着太醫鼻子道:“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和我背藥經,痛快點說,我哥哥到底怎麼了?”
“嗯,詠棋殿下身子骨向來贏弱,該是受了風寒,另又有思慮過度鬱結於心,所以一時氣血不暢……”
“得了!那就是風寒了?藥方呢?開了沒有?”
太醫把寫好的藥方遞過來,詠臨對這些也不精通,大概掃了一眼,遞給專門司職太醫院煎藥的小侍,“去煎,快,快!”
忽然想起一事,又道:“對了,我還有一個補身子的方子,寫出來給你,也幫我熬好。”拿起太醫寫了藥方後剩下的筆紙,潦潦草草把從淑妃那聽來的藥方抄了一下,拿着問黃太醫,“你是內行,幫我瞧瞧,這是不是個補身子的良方?”
他是太子胞弟,又被炎帝寵愛,這種小事太醫院當然配合。
黃太醫捧着藥方,瞇起老花眼逐行看了,上面硃砂、羌活、紫貝草都是尋常藥材,確實對人有補益之效,只是也不算什麼高明秘方。
黃太醫在宮裡混久了,當然不會當面說這方子效用尋常,得罪詠臨,皺着老臉輕笑道:“是個溫和補益的上方,常用能使人體質好轉。”
詠臨再無疑慮,放心道:“這方子是我用來給詠棋哥哥調理身子的,從今天開始,太醫院每天熬好派人送到我那去。”
當即抓藥、煎藥、喂藥,又一陣忙活,詠棋也醒了。
詠臨見詠棋醒了,總算放心,又嫌太醫院沒有地龍,太冷了,命人把加厚的暖轎取來。
本想帶詠棋去母親宮中,但想起詠善分手前說過,必須把詠棋帶到詠臨自己的地方,詠臨不想節外生枝,便改了想法。
不去淑妃宮,改去安逸閣。
那是他當皇子時在宮中的住處,雖然炎帝已經把他封了江中王,安逸閣還暫替他保留着。
詠臨這次回來,多時都暫住在淑妃那裡陪伴母親,反而沒怎麼回安逸閣。
現在把詠棋接來,詠臨又上上下下忙碌一番,命人把地龍燃上,又要人將自己臥房清掃乾淨。
一切妥當後,詠臨親自把詠棋小心翼翼地抱到房裡,放在特意加了兩層厚棉墊的牀上,鬆了詠棋頸上的如意扣,幫他掖好被子,低頭看着他,露出個大笑臉,
“詠棋哥哥,現在你總算平安了。”
想到好不容易把詠棋救出魔掌,連他這粗神經的人心裡也十分感慨。
一時捨不得走,坐在牀邊有一句沒一句逗詠棋說話。
一會兒問:“哥哥還記得小時候我們爬過的那棵大松樹嗎?昨天雪大,松樹質脆,居然壓折了小半枝幹。”
一會兒又問:二麗妃在裡頭好不好?過兩天我們兄弟一起去見父皇,給麗妃求個情,要是能放出來,那豈不大好?”
不管他說什麼,詠棋都像沒聽見似的。
睜着又清又冷的一雙晶眸,也不知他到底看着哪裡,眸中一圈一圈漣漪,只管默然不語輕漾開去,水色迷離。
看似哀傷若泣,仔細一看,卻一滴眼淚也沒有。
詠臨心裡嘀咕,哥哥也不知是因爲知悉詠善對他下藥,心情悲憤,還是安全後,纔開始害怕在太子殿中曾受的囚禁折磨。
他知道詠棋敏感纖細,也不敢直接問詠棋怎麼了,更不敢提詠善的名字,在一旁裝傻扮混,只盼詠棋別再想那些混賬事。
喋喋不休呱噪大半天,詠臨口水都說幹了,詠棋還是一點聲響也沒有,要不是瞧他睜着眼睛,還以爲他睡着了。
詠臨對他卻極有耐心,仍然笑嘻嘻的,“天都暗下來了,哥哥肚子餓嗎?我可餓壞了,叫人傳飯好不好?”
正要傳飯,內侍從外面進來稟報,“太醫院送藥來了,說是殿下要他們按方子熬的補藥,一日三次,飯前飲的。”
詠臨一拍額頭,“哎呀,差點忘了呢。快點端進來。”
今日在太醫院已經實時熬煮了一碗,餵給詠棋,這是按方熬製的第二碗。
湯藥送進來,詠臨怕內侍笨手笨腳,自己親自拿了藥碗,扶詠棋坐起。
他見詠棋今非昔比,沉默得嚇人,不敢再提囧囧的事,只說,“哥哥喝藥吧,等身子好了,我帶你打雪仗去。”
詠棋自從知曉詠善下藥一事,又在麗妃面前燒了恭無悔的信,只覺得心田像被人從底下剮了大半,裝什麼進去,全漏得一點不剩,都是空空的。
天下事竟像再和他沒有任何干系,連自己的xing命也不過河間浮萍,無足輕重,喝藥不喝藥,都沒什麼大不了。
但他xing情溫和仁善,見詠臨百般照顧體貼,不忍拂他的意。
藥碗被詠臨端着送到嘴邊,他便張開脣,慢慢地,全喝了下去。
詠善獨在房中,默默過了二僅,次日還是如常梳洗更衣,用了早飯,按慣例出門到體仁宮給炎帝問候請安。
常得富恭送到殿門外,詠善上了馬,剛要離開,卻發現體仁宮的內侍頭子吳才正踩着雪,在幾個小內侍隨同下踏雪走來。
詠善心裡一冷,連忙下馬。
果然,吳纔是傳旨來的,也沒像尋常一樣和詠善寒暄兩句,臉刻板得好像木頭似的,見了詠善,乾巴巴道:“皇上有旨。”
衆人都在雪裡跪下。
吳才捧着聖旨,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近日偶有不適,極思靜。衆皇子大臣,恩免每日常例請安,以減接見之繁。有事可讓詠升代奏。欽此。”
詠善磕頭謝恩,接了聖旨,站起來,笑道:“辛苦了。這旨意是獨傳給我的?還是各位皇子都有一份?”
吳纔不敢直視他精明的雙眸,低頭掩飾道:“小的聽命辦事,領了聖旨就來了,到於別的……小的就不知道了。”
以詠善的聰明,怎會聽不出裡面的意思。
他垂下眼去盯着地上積雪,覺得五臟六腑比那踏在腳底的雪還冷。
免去每日請安問候,又說有事讓詠升代奏,現在自己這個太子,竟連見皇帝一面的權利都被剝奪了。
他雙手攏在長長厚厚的氈毛袖簡中,十指指骨不聽使喚地猛一陣顫抖,可眨眼又冷靜下來,吸了一口冬天寒透心的冷空氣,輕嘆道:“希望皇天保佑,父皇身體早點痊癒。”
轉頭命常得富取錢來賞給傳旨的幾個內侍。
吳才得了賞錢,道了一聲謝,什麼也沒說就走了。
詠善也不必去請安了,轉回太子殿。常得富也瞧出不對勁來了,縮着脖子跟在詠善後面伺候,臉上贅肉一個勁亂抖,大氣也不敢出。
詠善到了書房,對他道:“去,到前面把新到的奏摺節略取來。”
常得富點點頭,雙腿卻像僵了似的,硬在那裡動不了,可憐兮兮地看着詠善。
詠善天生外面就比常人多了一層硬殼似的,雖心亂如麻,面上卻收斂得一絲不露,從容得不象話。
見常得富沒動,他擡起頭掃一眼,“怎麼?”
“殿下……”
“有話就說,別礙着我的事。”又低下頭去看書。
常得富露出掙扎猶豫的表情。
俗話說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常得富跟着伺候詠善,詠善風光,他就風光,詠善倒黴,他絕對倒黴,可謂坐上一條船。
這種時候,凡事貼身伺候的人,都會竭盡心力出謀劃策,免得自己坐的大船觸礁沉默。
常得富平日不摻和這些,現在,似乎不能不關心了。
他站了半天,鬥着膽道:“這個聖旨……蹊蹺……小的想……殿下要不要請淑妃娘娘過來商量……”
詠善輕輕“咦”了一聲,再次擡起頭,兩顆閃着幽光的眼眸盯着常得富,“蹊蹺?父皇的聖旨,你區區一個內侍總管,也敢隨便評論?”言辭驀然冷厲。
常得富嚇得幾乎趴下,“不敢,小的不敢。”
詠善又一笑,淡淡道:“不該你管的,不要多事。父皇只是下旨要我別去請安,可並沒有下旨要我停止處理奏摺等事。去吧,把東西取來。”
常得富這才憂心忡忡地去了。
常得富還未回來,又有貴客到了。
書房外廊下傳來一陣輕微動靜,似乎是匆匆的腳步聲和裙襬拖曳在地上的聲音。
一把尖尖的嗓子輕聲輕氣道:“淑妃娘娘駕到。”
詠善把書放下,剛站起來,頭戴鳳冠,一身瑰麗宮裝的淑妃已經踏入書房。
“母親?”
淑妃雙脣緊閉,揮手遣退跟隨身邊的衆宮女內侍,示意詠善把書房的門關上,看着詠善關上門窗返回自己面前,淑妃端麗雍容的俏臉上才露出焦急神色,問:
“皇上竟允許詠升騎馬過宮,太子知道嗎?
“知道。”
“什麼?你已經知道了?”淑妃一愣,眉頭擰得更緊,“那你怎麼應付?”
詠善沉吟片刻,苦笑着問:“母親知道嗎?父皇剛剛派吳纔來太子殿宣旨,要我不必每日去請安問候,若有事情,只需告訴詠升,詠升會代我稟奏父皇。”
淑妃倒抽一口涼氣,沉聲道:“他……他要廢太子嗎?不可能,不可能……”不敢相信地搖頭,顫慄之極,頭上鳳釵垂珠互撞敲擊,一陣清脆作響。
她在宮廷中待了二十年,什麼沒見識過,驟聞驚變,略現於顏色,深深喘了幾口氣後,立即按捺自己的慌張,逼自己冷靜下來。
“是因爲詠棋?”淑妃低聲問。
詠善淺淺一笑,轉頭直視淑妃,“到了這種境地,母親還要爲這件事責罵我嗎?”
淑妃俏臉猛然泛出怒色,想到這確實不是母子翻臉的好時機,收斂了怒意,無奈嘆道:“責罵你有何用?如果你怕我責罵,又怎會弄成這樣?”
她看看詠善,聲音柔和了點,逸出擔憂和愛憐,“皇上近日對詠升的寵愛,已經超過對一般皇子的喜愛。詠善,你一定要想想辦法。唉,有詠棋的先例在,你自己也知道,被廢黜的太子,絕沒什麼好下場。”
見詠善沉吟不語,淑妃走到兒子面前,壓低了聲音道:“你父皇身體不好,病情日漸沉重,若萬一……”
後面的話,說出來太驚心動魄,她頓了頓,才續道:“孩子,宮裡的事情,母親見得多了,帝位是國家重器,爲了這皇位,父子兄弟爭得頭破血流,兵戎相見並下少見。在沙場上成王敗寇,這宮裡何嘗不是?詠升那小鬼心胸狹窄,稍受重用就已經目中無人,若真被他奪了太子位,我母子還有活路?詠善,你可要快點拿定主意。”
她苦口婆心說了一番,詠善卻只是若有所思地沉默着。
淑妃又道:“現在外朝之臣,對你多有讚譽,你的太傅王景橋,也是極讚賞你的,他當官數十年,又掌管過科考,門生衆多,影響巨大。你兩個遠房舅舅,前陣子升了官,管着吏部和刑部,你表姨父張回曜也剛當了廷內宿衛大將軍,這些都是我們自己人,只要你一句話,能爲你拋頭顱灑熱血。不妨先聯絡他們,派人密送太子手諭,要他們想法子除了詠升,再籌劃如何讓你父皇回心轉意。否則,有詠升在你父皇身旁一味奉承,大事必然不妙。”
這上面都是淑妃一門辛苦多年,在朝廷中積聚起來的實力。
現在一股腦說出來,內中含意自不必多言。
詠善卻還是沉默以對。
淑妃又焦又氣,“你這孩子,向來拿得起放得下,做事果斷利落,怎麼到了這時候,反而成了一團軟泥?你還記得前年武親王謀反案,他可是先帝嫡子,你父皇的親兄弟,你的親叔叔,不就是一時猶豫,當斷不斷,落得個慘死的下場?皇位之爭,誰還講什麼親情?枉你當了太子,卻連決斷大事的膽子都沒有,我實在錯看了你!”
詠善這才終於開口,問的卻是一個截然不相干的問題,“母親是什麼時候知道父皇允許詠升騎馬過宮的?”
“我一知道,立即就來找你了。”淑妃驟然停下,臉上露出驚恐之色,“你是說……”
詠善點頭,嘆道:“騎馬過宮是昨天早上的事,母親卻現在才收到消息。父皇已經開始對付母親的耳目了。這皇宮,畢竟還是父皇的皇宮啊。”
淑妃臉上血色盡失,冷然道:“但我們也絕不可以坐以待斃。你現在就聯絡可以聯絡的可信大臣,希望在事情不可挽回前,先發制人。”
訪善搖頭。
淑妃奇道:“你都看出來,難道還不敢動手?”
“這是父皇給我排的棋局,我有自己的下法。”詠善淡淡道:“母親請回吧,太子殿已經不是善地,請不要再來了,也不要讓詠臨來。”
親自打開房門,躬身站於門旁。
淑妃站在書房中,驚疑不定的打量着兒子,半晌長嘆一聲,終於輕移蓮步。
經過房門時,她略停了停,從袖中探出柔若無骨的玉手,拉住詠善垂下的手,用力握了一握,低聲道:“你那日鞭打詠臨,如此無情辣手,母親已經明白了。”
鬆了手,一臉悽然地領着守候在遠遠廊下的宮女等人離開了。
詠善看着母親遠去,眼眶一陣發熱,被她握過的掌心仍舊感到溫暖。他不想泄漏心中感覺,走出書房,轉到後殿迴廊處,負手站在階上,靜靜凝視着庭院中積起的厚雪,平復心情。
庭院角落處,兩個年紀尚小的內侍不知他到了,正偷空拿地上的白雪握小雪球互砸玩耍。
剛好常得富捧着奏摺穿廊而來,聽見小內侍嬉笑,已經眉頭大皺,一擡眼瞧見詠善正站在那裡看着,更是嚇得魂不附體,朝那兩個小內侍喝罵道:“這是什麼地方,讓你們耍着玩的?都給我跪到下廂房去,看我回去剝了你們的皮!”
吼得兩個小內侍跪在雪地裡直髮抖。
詠善出奇的寬厚,“難得這一地白雪,他們玩他們的,何必責罵他們?奏摺拿來了,都擺到案上吧。”
等常得富捧着奏摺進去,詠善也轉回書房。
他雖然失了炎帝寵愛,卻仍是名義上的太子,有代批奏摺之權。
看了擺在桌案上的大堆奏摺,詠善先看上奏者是何人,將遞上奏招的人分成兩類。
一類是他賞識的能辦事的,或直一言敢諫的大臣,還有和母親一門有關係的,剛纔淑妃提及的那此一人,都在其中。
剩下的一類,是普通無深交,又並無發現敏捷能幹優點的庸祿臣子。
詠善看着桌上兩堆分類的奏摺,沉思一會兒,開始逐一批閱。
對一般臣子,按照平日的習慣處置,當誇則誇,當訓則訓。
對第一類的,能幹的臣子等,則無一例外,不管好壞,通通痛斥一番,罵得狗血淋頭,言辭之凌厲,是他當太子代批奏摺以來,從來沒有過的。
奏摺批好,詠善用了大半天神,略覺疲憊,把筆擱下,拇指按在太陽囧上輕輕揉着。
一擡眼,剛好瞅見房門外人影閃過,好像誰在外面偷偷探頭往裡面看。
“常得富,”詠善道:“鬼鬼祟祟的幹什麼?進來。”
外頭的果然是常得富,正想進又不敢進,聽見詠善說話,趕緊進來,低頭站着。
詠善掃他一眼,“擡起頭,別耷拉着腦袋。是聽到外面什麼風聲?”
常得富擡眼偷瞅他,吞吞吐吐,“殿下說了,不許我囉嗦的……”
詠善被他弄得不耐煩,罵道:“再這麼黏黏糊糊,我……”冷不防地想起昨晚和常得富說的話,猛地一激靈,臉色變了,“是詠棋?”
常得富點點頭。
知道是詠棋的消息,詠善從臉色到聲音,都倏地冷下來,凍得人發寒,沉聲道:“說吧。”
常得富這才湊上來,“小的聽說,詠棋殿下病了。”
“病了?”
“聽太醫院的人說的,詠棋殿下是體弱受寒,再加上憂困鬱結傷及肝腑,”常得富壓低聲稟報,“昨天是詠臨殿下親自抱詠棋殿下去太醫院的,把整個太醫院都鬧翻了,太醫們忙了大半個時辰,才把人救醒。”
詠善直瞪着書房角落裡擺的青瓷銅器,恍了恍神,半日沒說話。
半日,才問:“還在太醫院?”
“詠臨殿下把他送到安逸閣去了。”
詠善聽了,嘆道:“詠臨這個呆子,總算還有一點腦子,沒把詠棋送母親那邊去。”嘴角扯動着,笑得十分苦澀。
他搖頭笑了一會兒,沉默下來,英俊的臉好像鐵鑄似的,讓人瞧不出一絲端院。
常得富被這種又冷又絕望的氣息壓得喘不過氣來,潛意識地想逃開,小聲探間:“殿下若沒有別的吩咐,小的……先下去?”
詠善叫住他,想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問了,“現在究竟怎樣了?”
“這個……只聽說還在每天三頓的吃藥。安逸閣裡頭的事,小的也不清楚。要不小的派個人過去打聽一下?”常得富試探着問。
詠善硬生生壓住點頭的囧囧,搖頭道:“不必。”
接着又問:“每天三頓的吃藥?什麼藥,哪個太醫開的方子?”
他在詠棋身上罕見的用心,常得富早就知道的。攸關詠棋的事,常得富總比別人打聽得細緻,現在果然派上用場。
一見詠善問藥方,常得富忙從懷裡掏出一張素箋,展開了遞上去,“詠棋殿下的事是黃老太醫身邊的小學徒丘安說的,小的琢磨着殿下大概會問,把吃什麼藥也仔細問了,都寫在這裡頭。他說,詠棋殿下現在吃兩帖藥,一個是黃老太醫開的六合去寒煎,一個是詠臨殿下說的補身方……”
“胡扯,詠臨又不懂藥理,他說得出什麼補身方?”詠善隨口駁了一句,轉眼疑心驟起,悚然道:“誰給他的方子?不好!”
下一秒已從椅上猛跳起來,搶出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