詠善匆匆換了正裝,和詠臨一道趕去探問父皇病情。
天子病情轉重,動輒就是天都會塌下來的大事,何況又有父子親情,哪還有時間等暖轎備好,也不帶內侍,兄弟兩人頂着冬天早晨刺骨的寒風出了太子殿。
昨天雖然出了太陽,二僅過後,又凝了厚厚一層白霜,詠善和詠臨看着一大早就灰濛濛的天,隱約覺得不是吉兆,都有些心驚肉跳,踩在滿地欲融不融的霜雪上快走,不小心就是一個趔趄。
自炎帝原配皇后病逝,皇后寶座早虛待多年,炎帝也不知道怎麼想的,兩次冊封太子,都把太子的娘給丟到一邊,硬讓後宮之主的位置懸着,至於炎帝的寢宮,則設在離把子們最遠的體仁宮。
兩位皇子在冷風中穿過小半個皇城,趕到體仁宮門時,貼身小衣裡已經冒出一身的汗。
氣氛相當沉肅,橫吹的北風裡盡是無聲的不安。
宮門外早站了不少聞訊而來的大臣,大概也是剛到不久,還有額頭沁着汗的。衆人見到詠善來了,稍微有了些動靜。
“太子殿下來了。”
“詠善殿下。”
詠善擺手,制止了他們行禮,領着詠臨往裡走。
七、八個平日伺候炎帝的內侍垂手站在房門外守着,看見太子過來,躡手躡腳地要行禮請安,詠善態度甚爲寬厚地都免了,眉目間逸出憂色,把裡頭比較熟絡的一個管事內侍吳才喚到一邊,“裡頭現在到底怎樣?太醫說了些什麼嗎?”
吳才也是惴惴的,謹慎地搖頭,小聲道:“太醫還沒有出來呢。皇上四更起就說不自在了,伯惹出謠言,吩咐不許傳出去,昨晚當值的是張太醫,當時就過來給皇上請了脈。”頓了一頓,他看看左右,聲音壓得更低地道:“今天一早,又傳旨把陳太醫立召入宮。”
詠善心頭一沉。
太醫之中,那老態龍鍾的陳太醫是最得炎帝信任的,凡是宮內有可能惹出大事的診脈,必要經這人之手,炎帝纔信得過。
上次詠善腿傷被詠升告發,炎帝派來的正是這個陳太醫。
這次若不是出了大事,炎帝怎會一大早就下旨召他進宮?
詠善一邊想着,一邊對已經沒別的要稟報的吳才揮揮手,打發他回原處,他瞅一眼炎帝密閉的房門,一溜內侍人牆似的守在門外,廊下被特許帶劍駐宮的侍衛數量也翻了倍,怎麼看都是如臨大敵的陣勢。
他心上像壓了一塊看不見形狀的大石,沉甸甸的難受,面上卻還能勉強把持得住,只留着一臉爲人子的擔憂牽掛。
詠臨最藏不住心事,看詠善和吳才嘀咕完,趕緊過來問:“詠善哥哥,父皇到底怎樣了?真的病重了嗎?”
“閉嘴!”詠善驀地低喝,不滿地盯他一眼,沉聲道:“你胡說也不看看地方?父皇正在壯年,我看大概是最近天氣嚴寒冷着了一點,即日就能大好。”
“可……”
“別說話了。太醫在裡面呢,有什麼話,一會兒等他們出來問過了再說。”
詠臨這次還算聽話,閉了嘴,悶悶地和哥哥在廊下站着。一連幾天的暖冬日過去,今天恰好是個翻臉寒天的日子,天漸漸亮了,北風卻越吹越刺骨。詠善恍若不覺,垂手默默站着,好像個雕塑似的,詠臨皮厚肉粗,倒也真的乖乖和詠善一道等着,沒再給詠善惹禍。
正在熬時間,又有一人徑自入了宮門,彷彿因爲是一路小跑過來,並沒有看四周,到了詠善詠臨面前,才猛地剎住腳,喘着氣,不敢太大聲地打招呼,“是太子殿下?詠臨哥哥也來了?”
原來是詠升。
看來也是剛剛聽見消息,換了正裝趕過來請安的。
詠臨最無心機,和宮廷裡誰都混得不錯,和詠升打個招呼,還伸手搭了搭他肩膀,“好久不見了,五弟。你也趕着過來請安?太醫還沒出來,我們兄弟先等等吧。”
他其實也多少知道淑妃不但和麗妃不睦,和謹妃也有明爭暗鬥,但在他眼裡,妃子們鬥就鬥,兄弟卻始終是兄弟,也說不上誰好誰不好。
詠善見到詠升心情就更糟,冷眼看着詠臨還傻乎乎和詠升接話,差點想踹這個小笨蛋一腳出氣。
想是這麼想,做卻又是另一回事,詠善拿出當哥哥的樣子,對詠升溫言道:“這麼冷的天,虧你對父皇有這個孝心,還跑着過來了。既然來了,我們一起站着等等吧。”
一邊說話,一邊暗中盤算等下詠升若提起恭無悔的事,要怎麼應付。
大概因爲這裡還有一個詠臨,詠升沒提起恭無悔這名字,假笑道:“太子哥哥誇得我都不好意思了,孝是百行之首,父皇身體不好,當兒子的自然要立即過來探望一下,連這點孝心都沒有,怎麼爲人子呢?對了,怎麼不見詠棋哥哥?他現在不是和太子哥哥住一塊嗎?是沒得到消息,還是出了什麼事?”
這幾個問題,一個比一個誅心。
皇子不孝,這可不是鬧着玩的。
詠臨有些吃驚,想着詠棋哥哥正倒黴呢,再擔上這個不孝大罪可不得了。
剛要開口替詠棋撒謊,說他病了不能來,尚未說話,詠善已經看穿他要幹什麼,果斷地截在他前面,輕描淡寫道:“詠棋嗎?他剛剛從內懲院放出來,雖說查不出大罪,畢竟也有做事不謹慎的小過,所以我命他暫時不許離開太子殿,好好讀書反省。”這是把詠棋沒來的責任都放自己身上了,一點能尋詠棋過錯的空隙都沒給這五弟留下。
詠善說罷,薄得有些無情的脣輕輕扯着,拉開一個似笑非笑的弧度,淡淡掃詠升一眼。
這位新太子身上的肅殺之氣彷彿與生俱來,衆皇子裡頭沒一個人能和他相比,從小就yin森森冷冽冽,連他自己母親都覺得這孩子yin沉得可以,還不愛說話,不作聲的時候,忍不住就疑心他在心底算計着什麼可怕的事。
大冷天的,又在廊下頂着風,詠升被他令人心悸的淺笑無端惹出脊樑上一陣冷汗,本來還想就着詠棋沒來的事再做點文章,話到舌頭尖上,都被嚇得滑了回去,訕訕道:“原來如此。”
三人便不再交談,並肩站着等裡面消息。
等了片刻,被風吹得都有些發麻了,詠升打着哆嗦道:“兩位哥哥,這裡太冷,又不知道要等多久,我們進小暖廂等着吧。”
詠善點頭,體貼地道:“五弟,你身子弱,進小暖廂等吧。”
“那哥哥……”
“我留這裡就好。父皇病着,我心裡不安,急得裡面都在冒汗,入了小暖廂,反而更不好受。”
詠升給詠善不動聲色地戳了一記,臉色難看地抽了幾下,不再作聲,咬牙繼續站着,只是不斷跺腳搓手。
好一會兒,房門才依稀傳來一點動靜。
格拉一聲,門上開出一條縫,所有人的神經都驟地繃緊了。
陳太醫疲倦的老臉一出現,詠臨和詠升就圍了上去,輕聲而焦急地問:“陳太醫,父皇到底如何了?”
“父皇安好?”
“究竟是什麼病?”
陳太醫似乎累得不想說話了,把松樹皮般皺的手輕輕擺了擺,擡頭看了走到面前的詠善一眼,才動了動脣皮,“太子殿下。”
詠善打量他一會兒,才沉聲問:“到底怎麼了?”
陳太醫說得分外含糊,“能怎麼呢?皇上是天子,身子骨有老天爺照看,我們不過是伺候一下用藥進補罷了。藥方,微臣已經開好了,各位殿下要是請安的話,在門外磕個頭就回去吧,金枝玉葉,也請多多保重自己的身子,這裡風大,小心着涼了。”
詠善沉吟道:“我進去向父皇請安再走。”
“不。”陳太醫緩緩道:“皇上累了,只想和老臣子說說家常,下旨各位皇子都不要打擾,只召王太博進去。”
這話一出口,衆人心臟都驀地一跳,臉色各有千秋。
父親生病,絕不會無緣無故不要兒子們探視,這個時候累了,卻還要和老臣子說家常,誰相信?
詠臨狐疑地瞪着眼睛,看看詠善的臉色,想問又不敢隨便說話,只能憋着。詠善心裡也不禁涼颼颼的,去年詠棋被廢,第一個徵兆就是炎帝拒絕和太子面見,今天難道要舊事重演?
可是若要廢了自己,總要有個理由,究竟是什麼讓父皇動了那麼天大的怒氣?
難道自己和詠棋的事竟……
詠善沉默着,瞬間腦子已經掠過千百個念頭,想到宮廷無情,多少前朝慘事歷歷在目,當年不過被麗妃倒打一耙,父皇輕飄飄一道旨意,從小看着自己長大的穆嬤嬤就在內懲院裡遭到審問,活生生死在自己眼前。如今他已是太子,站得越高,越不能摔跤,要是有個萬一,自己活不成也就算了,母親和他那笨弟弟,纖弱的詠棋,不知會如何任人欺辱殘害!
這麼一想,心驟然劇痛,彷彿戰場上有誰一聲令下,萬箭齊發,全部毫釐無差地射在靶上。
北風被凝住似的,悶得透不過氣來。
詠善心亂起來,眼角餘光仍不忘掃掃詠臨。
孿生弟弟雖然粗枝大葉,此刻也察覺出不對勁,眼裡竟有一些慌亂,擔心地瞅着他。詠善朝他從容地笑了笑,“太醫都說了,父皇有老天爺護佑,你也不用唬成這個樣子。聽老太醫的話,在門外磕個頭,快點回去向母親稟報一聲,也好讓她安心。”
詠臨欲言又止,訥了一會兒,想了想,也不敢自作主張,聽話地跪下磕頭。
詠升凍個半死,聽了陳太醫的話,瞧出點隱隱約約的苗頭,樂不可支,只差沒把笑臉露出來,趕緊跟着詠臨一起跪下,朝着父皇仍然緊閉的房門重磕了兩個頭,站起來道:“我也得回去向母親說一聲才行。”
他離開的背影,比詠臨不知快活了多少。
詠善對陳太醫道:“父皇既然現在不便,我就在這再站站,等父皇好些了,再進去請安。”
陳太醫也沒什麼意見,可有可無道:“那也是殿下自己的孝心。微臣先下去了。一朝詠善行禮告辭,步子緩慢地出了體仁宮。
王景橋是忠心耿耿的老臣,在宮裡消息也靈通,知道皇上身體不適,一大早就拖着年邁身軀趕到了體仁宮外候着,聽了旨意,立即跟着內侍進來。
他跟隨炎帝多年,心焦炎帝身體,到廊下撞見詠善,只是匆匆點個頭,閒話一句也沒說就進了房。
詠善看着彷彿隱藏着無數秘密的房門打開又關上,都不知心頭泛起的是什麼滋味。
當年被誣進了內懲院,也僅是害怕憤恨而已,卻也沒有這種心肺要被扯開似的恐懼。難怪人人都說高處不勝寒,當了這個太子,就和時刻踩在薄冰上沒什麼兩樣。
眼前體仁宮的內侍和侍衛們都在,一點破綻都不能露,他只能不動聲色地默默站着,忍着北風颳在臉上刺骨的寒痛,盡做一個有德行的太子的義務。
詠善不許自己再胡思亂想,指揮腦子去回憶詠棋躺在牀上,白玉似的身子裹在暖被子裡那動人的情景,清秀的臉上帶着笑,一點防備都沒有,和自己依偎而睡,像一頭雪白罕見又溫馴善良的小鹿。
本來是爲了舒緩一下心情的,可詠善越回想,越甜蜜,越是心如刀割。
他不該招惹詠棋的,審完了案子立即奏報上去,把詠棋打發回封地,遠離宮廷,不是挺好嗎?
現在若真有變故,連詠棋也要受累……
時間一點一點的過去,詠善在廊下站了足有大半個時辰,縱使他筋骨結實,也漸漸冷得臉色發青。
門外的內侍們個個也凍得發抖,開始瞻前顧後地搓手呵氣。吳才見十六歲的太子就站在當風處,大半個時辰竟動也不動,一邊覺得這金枝玉葉也實在太能折騰自己了,一邊畢竟不忍,悄悄尋了個熱手爐,走過去塞給詠善,低聲道:“殿下,往前面站站吧,這裡風太大了,前面好些。”
詠善搖頭,淡淡道:“這是臣子候召的地方,我站這裡就好,到前面去,逾越了。”看一眼吳才遞過來的手爐,凍得沒有血色的臉竟然逸出一絲笑意,輕道:“拿回去吧,有哪個皇子是拿着手爐等父皇召見的?”
吳才暗暗詫異。
從前聽人說這太子不但對人刻薄,對自己也是極狠心的,今日果然見了顏色。他能在炎帝身邊伺候,也不是笨人,立即聰明的退了回來,也不敢自己用那個暖手爐,隨手給了旁邊一名內侍。
倒讓那同僚好一陣感激。
如此又等了半個時辰左右,房門才又開了。王景橋從裡面慢吞吞地走出來,看見詠善在廊下,愕了一下,走過去問:“殿下還在等着皇上召見嗎?”
詠善恭敬地道:“是的。請太傳代奏給父皇,詠善心掛父皇身體,盼能親自向父皇請安。”
王景橋昏黃的瞳子久久地瞅了他半晌,輕嘆道:“殿下請自行進去吧。皇上有旨,說老臣出門若是遇上殿下還在候着,就叫殿下進去。”
詠善心臟怦地往上一竄,立即又把所有情緒都壓抑住了,和老太傅點了點頭,才走上臺階,到了內侍們打開的房門前,停下來靜了靜心,舉止得體地跨過了高高的門坎。
殿中靜悄悄的,竟沒別的伺候的人。
地下埋着火龍,四周暖爐也是燒着豔紅的炭火,詠善剛從外面進來,驟冷遇驟熱,不禁渾身起了一陣哆嗦,快步走到炎帝面前,跪下道:“兒子給父皇請安來了。”語氣和動作,都很從容。
炎帝年輕時魄力十足,數次宮變,殺伐決斷毫不留情,人人震懼,近年卻老態漸露,常常病倒。他這個冬天特別懼冷,體仁宮中地龍和暖爐不曾斷過片刻,此刻半挨在牀上,腰下還蓋着厚厚的綢面絨被,瘦削的雙肩披着明黃龍袍。
但即使如此,臉色也沒能熱出一絲血色,乾乾的蠟黃。
“起來吧,到父皇這裡來。”
炎帝的聲音有點沙啞,緩緩的吩咐了一句,示意詠善坐在他牀頭。
詠善可不是詠臨那種大大剌剌的人,宮廷中權貴落馬,不少人就壞在不自量力,自大放肆上面。他身上繫了不少人身家xing命,一點疏忽都不敢有,何況是坐自己父皇牀邊這種胡塗事?
詠善到了炎帝跟前,仍是挨着牀邊跪了,擡頭道:“父皇,讓兒子跪着伺候吧。”
炎帝微詫,一會兒就露了個極淺的笑臉,搖頭嘆道:“你這脾氣……”
他笑得有些苦澀,只笑了一瞬,就把這笑意收斂得無聲無息,放緩了語調問:“聽太傅說,最近在學老莊”
“是的,父皇。”
“都學了些什麼?”
詠善聽炎帝考問功課,心略略放寬了一點。
皇帝和皇子,是天底下最不像父子的父子,眼前這個雖是親生父親,骨肉天xing,血脈相連,但他一道口諭就能要你的命,毀掉你所有的一切。
親情附着了太多權力,宮廷中許多慘劇,都在這種迫不得已下發生。
由不得詠善不小心翼翼。
“回父皇,老莊還是初學,王太傅只講了兩三章簡單的,逍yao遊較深,不容易聽明白,太傅昨日講課,就只說了前面幾個小節。”
“簡單的,嗯。”炎帝不經意地問:“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爲芻狗。這二早,學過了?”
“是,學過了。”
“這個叫簡單?”
詠善心裡一冷,垂下頭緩緩道:“兒子說錯了,老莊大道,兒子纔多少斤兩,連面上的道理都沒學會呢。多謝父皇教導。”
頭頂上沉默着。
詠善繃着神經,屏息等着,好一會兒,才聽見炎帝又輕嘆了一聲,徐徐道:“你太年輕,現在不懂也沒什麼可怪罪的。就怕你一直都不肯懂,不想着怎麼弄明白。”
他停了一會兒,又問:“你是太子,功課上父皇就難免要考究得嚴一點,明白嗎?”
“明白。”
“那父皇問你,爲什麼天地不仁,聖人也不仁呢?”
詠善默默想了一會兒,中規中矩地答道:“天地並非不仁,聖人也並非不仁,只是因爲沒有私愛,不偏頗,任萬物和百姓自由自在的活着,各有其命的出生、壯大、消亡,才令人有了不仁的誤解。”
炎帝不置可否地道:“各有其命,你怎麼知道誰的命該是怎樣的?”
這話說得大有玄機,詠善的心又不禁輕輕收縮,低頭等着炎帝教訓,等來的卻是另一陣窒息般的沉默。
不知過了多久,才聽見炎帝喚道:“詠善。”
“在。”
“朕剛剛和王景橋說家常,他忽然和朕說了一件事。”
詠善全身驟然發僵,王太傅昨日才見過他和詠棋,難道那雙老眼如此厲害,竟立即瞧出了什麼密報上來?
若真如此,詠棋也會立即大禍臨頭!
炎帝的聲音還在從頭頂上飄下來,語調平淡無味,緩緩道:“他說最近有個地方官員,送了他一本書,裡頭寫的都是一些小家子事,有一個故事,很令人深思。”
他頓了一會兒,像在回憶王景橋的那個故事,又像在暗中觀察詠善的反應。
隔了一會兒,才悠悠道:“有一戶人家,靠養鵝爲生,日子過得很殷實。當父親的養了十個兒子,每一個兒子,不管是正妻生的,還是小妾生的,他都很疼愛。可是有一天,其中一個兒子得了怪病,老父親很着急,連忙花銀子請了個大夫來看,不料大夫一來,就束手無策了,說這個病太難,要請名醫。老父親又花了更多的銀子,請了一個名醫過來,那名醫雖有名氣,醫術卻還是不夠,和老父親說,他知道這病的來歷,但要能開治這病的方子,天下卻只有一個最厲害的奇醫能做到。”
“這奇醫的診費高得嚇人,但老父親心疼兒子,最後還是一咬牙,把家裡的積蓄部拿出來,將那奇醫請到家裡。那大夫也果然厲害,一把脈,就說治他這個兒子的病不難,就是藥方麻煩了點。每天把一百顆新鮮的鵝心放一鍋水裡煮兩個時辰,把煮出的鵝心水濃煎成一碗,每日喝一碗就好。”
“開始,那老父親遵照大夫的吩咐,每日熬鵝心水給兒子喝,果然一喝下,他那個生怪病的兒子就跟沒事人一樣,老父親歡欣得不得了。但他的兒子一日不喝藥,又會立即病重,痛苦不堪。如此連喝了一個月,那戶人家連殺了三千隻鵝,眼看着家裡所有積蓄全無,鵝也快殺光了,可老父親還是心疼他的兒子,仍要繼續殺鵝。”
“不料一個月過去,鵝心水再不如從前那樣有用,老父親只能又把那大夫請到家裡。大夫說,救還是有救的,但這次熬的湯藥,不能是鵝心,必須用病者一個兄弟的心來熬才行,如果想藥效更好點,病者十年半年都不會再病倒,就要用那戶人家二兒子的心。因爲那二兒子是兄弟裡面最能幹的,聰明人的心,是更好的藥引。”
“聽了大夫的話,那老父親流了二僅的淚,第二天忽然起了個大早,自己下廚爲他生病的兒子做了兩樣小菜,還熱了一壺酒,親自端進房裡,給他那生病的兒子吃……”
炎帝侃侃而述,說到一半,卻遏然而止。
詠善早聽得心驚膽跳,頭頂驟然沒了聲息,心臟像捱了一拳似的,霍然擡頭,竟直直撞上炎帝正往下看的目光。
以詠善的沉穩,也不禁臉色大變,恐懼得幾乎臉頰扭曲。
炎帝彷彿沒發現他的臉色不對,笑問:“太子,你猜那老父親要做什麼?”
詠善腦內彷彿有人在拚命擂着大鼓,震得他頭昏眼花,又如有幾隻受傷瘋狂的野獸揮着利爪,在他心上往死處抓撓,痛得血色模糊。
他怔怔迎着炎帝的目光,忽然顫聲叫了一聲,“父皇!”
“兒子愚鈍,猜不到那老父親要做什麼……”詠善無法呼吸似的,死死抓着炎帝牀前的檀木角邊,抖着雙脣求道:“兒子只知道,您是天下最慈愛的父親,是天子!小戶人家解不開的事,絕難不住您。父皇,您是天底下最聰明最厲害的人,什麼事都難不住您的,父皇,這……這都是兒子的錯,您高擡貴手,放過詠棋哥哥!求您放過詠棋哥哥!父皇!”
詠善說完,在地上咚咚地只是拚命磕頭。
炎帝無動於衷地看着他磕到額頭鮮血直淌,有氣無力地笑了笑,“朕是天子,但朕真的也想,做個天下最慈愛的父親……太子,別折騰了,回去吧。”
詠善還要再求,炎帝已經喚了侍衛進來,“太子憂慮朕的病,急得不肯回去了。你們送送。”
體仁宮的侍衛們從來都是隻聽皇上吩咐的,旨意一下,哪裡理會你是不是太子殿下,當即連請帶拉,把詠善“送”出了體仁宮。
(第二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