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玄都離去之後,宮官和寧憶仍舊站在甲板上,沒有返回船樓。
兩人久久沉默無言,
過了許久,宮官方纔輕聲開口道:“寧先生不必太過在意,李紫府此人,在這條路上已經走得太遠,註定無法回頭。”
寧憶搖了搖頭:“他是對的。”
這位太玄榜第十人長長嘆了一口氣:“別忘了,我也是讀着聖人之書長大的,也曾是聖人門生,我知道他想要說什麼,更知道他有些瞧不上我。”
說到這兒,他忍不住苦笑一聲:“我們之前也有過交集,我知道他不是個故作清高之人,也不覺得自己就比旁人更高一等,世間這麼多人,他爲何獨獨瞧不上我?說到底,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他覺得我本可以出來安世濟民,可我卻自囚於樊籠之中。”
宮官展開手中的摺扇遮住鼻子以下的臉龐:“說到底還是家國大義。”
寧憶望着船外的河水,這一刻的他彷彿又變回了那個揹着書箱的熱血書生,喃喃道:“國將不存,家何存焉?”
另一邊,李玄都與宮官等人分別之後,重新回到官路上。
此時的李玄都換下了那身文士裝扮,換上了一身普通江湖人的利落打扮,翹頭雲履換成平頭長靴,冷美人則用粗布包裹了刀鞘和刀柄,只要不拔刀出鞘,也看不出端倪。
李玄都自認是個務實之人。就拿“天樂桃源”之事來說,那裡面的女子可不可憐?的確有可憐人,但比起她們,世間還有更多更爲可憐之人。不管怎麼說,這些女子只是失去了尊嚴、自由,而在桃源之外,還有更多的百姓不僅僅是尊嚴和自由,就連性命都一併失去了,爲了活命,賣身賣妻賣兒賣女,拋卻了所有的尊嚴去討一口飯吃,甚至還會被亂軍流民裹挾,被刀槍逼着去用人命填護城河、消耗城池守軍的箭矢滾木,更有駭人聽聞者,將活人當作“兩腳羊”,與牲畜無異?
失去了愛人的公子仙子苦不苦?當然苦,可比起那些生不如死之人,卻是要好上太多了。李玄都想不明白,有些人心疼這些男女,因爲他們失去了愛人,可是對於那些連性命都丟了的百姓爲何熟視無睹?那些性命就不是性命嗎?
還是說,有些人自認高人一等,覺得那些百姓都是泥做的,濁氣逼人,而這些男女是水做的,見了便神清氣爽,所以所有的慈悲憐憫只用於風花雪月?因爲一個官家小姐和書生的私奔不成哭花了眼,卻對城外一具具倒伏餓死的百姓無動於衷?
李玄都無父無母,如果沒有遇到師父,那麼他就是這些餓死百姓的其中之一,所以李玄都從不高看自己。
張肅卿曾經對李玄都說過:“接近權勢,讓有些人誤以爲自己擁有權勢。”換而言之,有些人接近權貴,誤以爲自己也是權貴,凡事都站在權貴立場上去看,事事以爲自己高出庶民一等,被人視作奴僕卻不以爲恥,反以此爲榮,洋洋自得。
李玄都想要憑藉一己之力改變這樣的世道,太難。
這也是李玄都對寧憶說這番話的緣由所在,他不希望寧憶繼續沉浸在自己的一方天地中,對於窗外之事兩耳不聞。他不奢望自己今日的一番話是驚醒寧憶的雷聲,姑且算是敲門聲,能否從這方樊籠中走出來,還要看寧憶自己。
對於剛剛得來的“太陰十三劍”,李玄都沒有立刻修習的想法,以他現在的境界而言,想要駕馭全篇十三劍,還是太過力有不逮,最起碼要等他重回歸真境之後,而想要在短時間內重回歸真境,那還是要落到“五炁真丹”上面。
此時南柯子已經先一步動身返回東華宗,爲煉丹事宜早作準備,而李玄都對於煉丹一道是徹徹底底的門外漢,早早去了也是無用,空耗時間而已,不如先去處理其他事情。
除了和宮官的交易之外,他還要去一趟聽風樓。
江湖上有四大組織,分別是:聞香堂、萬篤門、聽風樓、白蓮坊,雖然不是宗門,但勝似宗門,經營各類買賣。
四家各有所長。其中聽風樓長於打探消息,萬篤門擅長刺殺,白蓮坊類似於當鋪和鏢局,聞香堂長於僞造文書和販賣各種行走江湖所需之物,比如說大名鼎鼎的人皮假面便是多半出自聞香堂之手。當初胡良使用的路引文牒也是從聞香堂中購買,幾可亂真。不過花費也相當不菲,一份路引文牒就要一枚太平錢,足以讓尋常江湖人士等望而卻步。
這次李玄都去聽風樓,便是打探關於秦襄的消息。
當初帝京之變,四大臣一派中人死傷殆盡,秦襄作爲張肅卿親自提拔的將領,自然也難逃被罷官下獄的下場,不過秦襄畢竟是收復涼州、秦州的功臣,功勞極大,尤其是在軍中和民間威望極高,若是貿然殺他,不但要朝野震動,而且軍中也要生出事端,再加上當時又是朝堂動盪之際,故而秦襄只是被撤職罷官,在天寶四年時便從詔獄中放出,貶謫爲民,遣返原籍。
秦襄是中州殷陽府人士,殷陽府位於中州最北端,剛好是中州、晉州、燕州三者的交界之地,如今秦襄不知所蹤,不僅僅是朝廷中人找不到他,就是李玄都想要找他,也要花費一番手腳,乃至於求助聽風樓。
不過話又說回來,去聽風樓打探消息也是一筆不小的花銷,就憑他身上的一千太平錢,未必夠用,所以他在去聽風樓之前,還要先去一趟白蓮坊。
白蓮坊和聽風樓一樣,遍佈天下各州府,在龍門府城外六十里處有一座位於山中的無名小湖,湖畔有一座臨湖而築的別院,這便是中州的白蓮坊。
這座別院的規模很大,人來人往,倒像是一座生意不錯的酒樓。不過會來此地的都是江湖人士,普通人一輩子都不會來到此地,也註定難以靠近,因爲在通往別院的各個路口都會有白蓮坊的管事把守,除了擋去一些誤入此地的普通人之外,還負責篩選客人,如果是熟客,會有人專門接待,如果是第一次來的生客,則要辨別身份。
李玄都從一條崎嶇小徑進山,守在這裡的是一位不比李玄都大上多少的年輕婦人,衣着端莊,以白色爲主,金線滾邊,白色繡鞋上繡有白色荷花,無不對應了“白蓮坊”這個名字。
婦人直接以字正腔圓的大魏官話問道:“這位客官是第一次來?”
李玄都從“十八樓”中取出一塊白色玉牌,遞給婦人。
婦人眼神中掠過一抹異色,畢竟能擁有一件須彌寶物而又不憚於昭示於人之人,要麼是有大靠山,要麼就是身懷絕技。
然後她再望向手中的玉牌,玉牌以白玉製成,正面浮雕有一個“甲”字,背面浮雕一朵綻放正盛的蓮花,女子臉上頓時多了幾分恭敬:“原來客官是甲字號客人。”
白蓮坊會將各種客人分爲甲、乙、丙、丁四個等級,其中丁字號客人便是第一次來到此地的生客,丙字號客人是已經來過一次以上並有交易記錄的熟客,而乙字號客人,則是有金額超過五百太平錢以上交易記錄的貴客。五百太平錢便是一萬五千兩銀子,別說是江湖散人,就是許多在江湖上有頭有臉的豪客也拿不出來,畢竟算上房屋地產的幾萬兩身家和直接拿出幾萬兩現銀的差別還是極大。
至於甲子號客人,則要交易金額超過兩千太平錢,當年李玄都還是紫府劍仙的時候,經常會來這兒“銷贓”,倒是在不知不覺間變成了白蓮坊的甲子號客人。
年輕婦人對旁邊過來接替她的管事交代幾句之後,雙手遞還玉牌,輕聲道:“客官請隨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