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的半數時間裡,李玄都就是坐在這座正堂的主位上,其他人來了又走,進進出出,只有李玄都不曾改變。
隨着李玄都進入帝京,局勢變化愈發莫測,許多事情都要由李玄都親自決定,李玄都當真是不得閒。
在收復牝女宗之後,李玄都又恢復了寧憶的牝女宗大客卿身份,便於寧憶參與牝女宗的事務,而那位原本的大客卿齊神宗,則被暫時關押起來,因爲李玄都事前並不知道此人,所以暫時還沒想好怎麼處置他。一殺了之有些可惜,可是此人品行低劣,又不容易駕馭。
天亮時分,陪着李玄都枯坐了一夜的寧憶起身告辭,準備迎接自己的祖父寧奇,卻不是以孫子的身份,而是以道門中人、太平宗大客卿、牝女宗大客卿的身份去見身爲儒門大祭酒的寧奇。
只剩下李玄都一人後,沒過多久,陸雁冰又進來了。
李玄都拿過一封秦素的傳書,對陸雁冰說道:“你嫂子的信上說如今清微宗正在整肅齊州江湖,據說是你這位天罡堂堂主親自下令,可你倒好,不在齊州坐鎮,卻整日待在帝京。”
陸雁冰笑道:“師兄冤枉我了,你也知道規矩,是我下令不假,可真正主掌外事的卻是副堂主,哪裡就需要我去坐鎮了。”
李玄都將傳書遞給陸雁冰,“素素也提到你了,請陸堂主酌情處置。”
陸雁冰有些疑惑地接過這封傳書,本來還有些忐忑,不過看到秦素只是提及幾個遼東散人之後,不由鬆了口氣:“素素未免太過小心,幾個江湖散人算得了什麼,還值得她親自過問?吩咐一句就是了。而且哪裡就干涉清微宗內政了?她也不算是外人。師兄放心,我會親自給素素回信的。”
李玄都“嗯”了一聲,問道:“你這麼早過來,有什麼事?”
陸雁冰收起傳書,輕聲道:“師兄,師橫波來了,就是那個花魁。”
李玄都皺了下眉頭,問道:“她來做什麼?”
陸雁冰正色道:“肯定不是因爲男女之情,這女子在儒門的背景很深,在帝京中交際很廣,這次前來多半是受了誰的託付,怕不是有人想要見師兄又不好親自出面,便讓她代爲傳話。”
平心而論,陸雁冰能歷任青鸞衛都督府的右都督和清微宗的天罡堂堂主,能力是不欠缺的,她只是膽小又喜歡左右搖擺,並非是個草包。
李玄都略微沉吟,認可陸雁冰的說法:“那就請她進來,看看是誰有如此大的面子,請動這位第一花魁出面。”
陸雁冰促狹一笑,打趣道:“師兄可要小心些,雖說身正不怕影子斜,但三人成虎也是有的,如果弄出些流言蜚語,又不小心傳到了素素的耳朵裡,你可要家宅不寧了。”
李玄都看了她一眼:“我治不了素素,我卻治得了你,如果我家宅不寧,便第一個拿你問罪,這就叫兄妹同進共退,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陸雁冰臉上的笑容僵住,悻聲道:“我倒要看看誰敢亂嚼舌頭,我第一個不答應。”
“去請客人吧。”李玄都揮了揮手。
這便是兄妹二人相處的常態了,什麼青梅竹馬、膩膩歪歪,都是不存在的,倒像是一對損友,又不全是損友。
陸雁冰轉身離開正堂,不一會兒便引着一名頭戴帷帽的女子走了進來。
女子摘下帷帽,當真是光彩照人,國色天香,然後向李玄都盈盈一禮,“小女子見過清平先生。”
李玄都站起身來,說道:“師姑娘請坐吧。”
齊州會館是歸在社稷學宮的名下,大堂是臉面,陳設自然不俗。靠北牆是紫檀木茶几,兩旁各擺着一把紫檀木雕花圈椅,東西兩向卻一溜各擺着八把配着茶几的紫檀木座椅。最難得的是地面,一色的大理石,每塊上面還鑲着雲石碎星。
李玄都的座位便是正中左邊的主位,右邊主位空着。
待到李玄都坐下,陸雁冰說道:“師姑娘是稀客,上座吧。”
說着她已然在左邊上首的椅子上坐下了。
師橫波有些猶豫,想要坐在陸雁冰對面的右邊上首的椅子上,卻見李玄都擺手道:“恭敬不如從命,又不是什麼正式場合,就坐這兒吧。”
“那就逾越了。”師橫波笑着欠了下身子,嫋嫋婷婷地坐在了正中右邊的位置上,剛好與李玄都隔着一張茶几。
陸雁冰拍了拍手,立時有僕役端着托盤從一側的小門裡輕步走進正堂,奉上熱茶。
師橫波端起茶杯,輕嗅了一口茶香,讚道:“好茶。”
陸雁冰笑着說道:“這茶有些來歷,是我從蓬萊島上帶來的,當年師母專門讓人開墾了一塊茶田,現在已經是一座小茶山了。”
師橫波掀起杯蓋輕輕啜了一口,讚道:“都說蓬萊島是三仙島之首,這茶也沾了仙氣,實在是難得的好茶。”
“師姑娘過譽了。”李玄都終於開口了,“仙島仙山,住着的還是俗人,逃不開這滾滾俗世的牽絆。真要說起來,我也在蓬萊島上居住過好些時日,就沒品出這茶有什麼特殊的,家師更是從來不喝,可惜了師母的一片心意。”
師橫波臉上的笑意僵了一下,隨即笑道:“僅憑李先生這番話,便可見李先生是個不俗之人,反倒是我,是個實實在在的俗人了。”
李玄都不置可否,問道:“師姑娘此來,恐怕不是爲了品茶吧?”
師橫波含笑不語,看了陸雁冰一眼。
陸雁冰剛要起身,就聽李玄都說道:“無妨,冰雁是與我一起長大的師妹,沒什麼好避諱的。”
陸雁冰又坐了回去。
師橫波點了點頭,說道:“既然清平先生如此說了,我也不好隱瞞,是有一位貴人想見清平先生,只是他不好親自前來,所以讓我代爲出面,邀請清平先生在一隱秘之地一唔。”
陸雁冰接口道:“貴人?尋常公候子弟在師姑娘這裡可算不得什麼貴人,倒是不知是哪位貴人竟然能勞動師姑娘大駕親自登門?對了,師姑娘前幾天遣人送來吃食,可惜家兄餐風飲露,辟穀多時,反而便宜了我,看來師姑娘早就有所打算,只是等到今天才登門罷了。”
師橫波微不可查地皺了下眉頭,她是第一次接觸李玄都和陸雁冰這對兄妹,這兩人的行事作風讓她很不習慣,說話露骨且直白,不客套寒暄,甚至有些冒犯的意思,可她又有一種直覺,這是兄妹二人故意所爲。
行院女子擅長的就是迎送往來,師橫波臉上笑意不變,說道:“真讓五先生說中了,小女子的確是早有打算,只是不敢冒昧登門,只是如今貴人給我的時限已到,這纔不得不登門求見清平先生。”
李玄都問道:“不知這位貴人是誰?”
師橫波猶豫了一下,說道:“這位貴人姓徐。”
陸雁冰道:“果然是宗室,帝京城中也只有宗室才稱得上‘貴人’二字,難道是哪位殿下?”
師橫波低聲道:“並非哪位親王殿下,而是……當今天子。”
此言一出,陸雁冰實實在在吃了一驚,她本以爲是哪位親王出面,至多就是諸王之首的晉王,或者是最爲年長的燕王,卻萬萬沒想到是這位小皇帝。
不過李玄都倒是臉色平靜,看不出半點異常,淡然道:“原來是當今陛下,既然是天子相邀,我似乎不應拒絕。”
師橫波沒有敢貿然接話。
陸雁冰平復心境,說道:“那也未必。詩聖有詩云:‘詩仙一斗詩百篇,西京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師兄超凡脫俗,乃是陸地仙人,卻是無須遵守俗世規矩。”
李玄都笑了笑:“入鄉隨俗,既在人間,當尊人間帝王。”
師橫波喜道:“清平先生這是答應了?”
李玄都點了點頭,又問道:“在何地何時見面?”
師橫波輕聲道:“見面地點暫定於小女子的私宅,時間便定在明日申時,不知清平先生可有異議?”
李玄都想了想,點頭道:“可以。”
師橫波笑道:“那我就安心了,可以放心交差。”
李玄都不再說話,端起一旁的茶杯。
師橫波立時明白這是端茶送客,便起身告辭道:“小女子還要向貴人覆命,請貴人早作安排,便不叨擾了。”
李玄都吩咐道:“冰雁,代我送一送師姑娘。”
陸雁冰站起身,與師橫波一道離開了正堂。
不多時候,陸雁冰返身回來,問道:“師兄,你當真去見小皇帝?”
李玄都道:“見一見也無妨,你對這個小皇帝可有了解?”
陸雁冰認真想了想,說道:“心高氣傲,自以爲是。”
李玄都也對這位少年天子有過了解,不得不承認陸雁冰的說法不能算錯。這位少年天子也許是因爲被太后壓制太久的緣故,性情有些偏激,說得文雅一些,望之不似人君。與徐無鬼相較,或是與宋政、秦清相較,都是天壤之別。不過正因爲如此,才能讓儒門鼎力支持。
李玄都笑了一聲:“畢竟是九五之尊,心氣高也是人之常情。”
沒有外人,陸雁冰也懶得掩飾什麼,撇了撇嘴,不屑道:“朕,朕,朕,狗腳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