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歲光陰一夢蝶,重回首往事堪嗟。
今日春來,明朝花謝,急罰盞夜闌燈滅。
隨着船隊逐漸靠近東昌府,李玄都逐漸有了近鄉情怯的感覺,沒來由想起一首詞,真是應景應情。
李玄都走出自己的船艙,發現錢玉蓉正站在船頭上,望着滾滾河水,不知在想什麼。
李玄都沒有故意走路無聲,就是正常走路,踩在甲板上發出“噔噔”的清脆聲響。
錢玉蓉聽到腳步聲後回過頭來,望向李玄都,沒了前幾天的針對敵視,語氣平和道:“李先生。”
李玄都笑了笑,道:“就快要到東昌府了。”
錢玉蓉輕輕“嗯”了一聲。
李玄都輕聲道:“是不是覺得此去吉凶未卜,前程難料,所以心中忐忑不安?”
錢玉蓉微微一驚,雖然沒有直接承認,但她的反應已經在無形中承認自己的心事被李玄都一語言中。
李玄都淡笑道:“那日青鸞衛的事情,不必太過放在心上。人這一生,有着太多的始料未及和突如其來,如同一場夏末秋初的大雨,有人未雨綢繆便可沉着應對,而有些人在毫無防備之下就只能狼狽逃竄。不過有了這個教訓之後,便會記得在下次出門之前帶上一把雨傘,或是準備一件蓑衣。”
錢玉蓉沒想到李玄都會說這些,不過在摒棄成見之後,她不得不承認,李玄都說的其實還是有點道理的,她抿了抿嘴脣,輕聲道:“李先生也是這麼過來的嗎?”
李玄都直接回答是或不是,而是道:“經歷的事情多了之後,就會發現曾經讓你爲之困擾的事情,實在是不值一提。”
就在此時,張姓老人也來到船頭,與李玄都互相點頭致意之後,開始對身邊的錢玉蓉介紹東昌府的複雜情況,說道:“小姐,咱們距離東昌府還有一天左右的路程,因爲青陽教已經兵臨城下的緣故,如今的東昌府城內的形勢複雜,三教九流,魚龍混雜。許多青陽教的密探和教徒已經潛入城中多時,青鸞衛那邊也差不多,還有一些江湖人士,不知是打着渾水摸魚的心思,還是其他什麼原因,同樣雲集東昌府中。正所謂行百里者半九十,到了東昌府境內之後,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不可出半點紕漏。”
錢玉蓉道:“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我們僱傭了這麼多護衛,不就是爲了這一天嗎。”
老人點頭道:“如果說陽谷縣之事是意料之外,那麼接下來的東昌府之行會有什麼意外那就是情理之中了,如今的東昌府中,最缺的就是糧食,多少人都盯着呢,我們之所以在陽谷縣卸下兩船糧食,也是爲了以防萬一,萬一東昌府這邊出了什麼紕漏,也不至於血本無歸。”
錢玉蓉點了點頭,沒有反駁老人。
老人心中老懷甚慰,雖說這位小姐有些大小姐的脾氣,偶爾也會任性,不過在大事上,還是拎得清的。這次運糧前往東昌府,不僅僅是十船糧食和十萬兩銀子那麼簡單,而是錢家整個齊州佈局中的一環,若是有了閃失,雖說不至於影響整個大局,但是在錢家長老堂那邊難免會被記上一筆,說不定還會給家主一個不堪大用的印象,對於他們這個錢家偏房來說,卻是不可承受之重。
不過若是能邁過這道坎,那便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不僅僅是在家主和長老堂那邊立功,也正如那位李先生所說,這份經驗和閱歷,千金難買。
所有的老江湖,都是從雛鳥一步一步走過來的,在這個過程中,跌跌撞撞,滿身傷痕,甚至是丟掉性命,走到最後的,無論是功成名就,還是黯然落幕,都會擁有難以估量的江湖經驗。
錢玉蓉伸手緊了緊身上披着的雪白大氅,望向遠方。
李玄都沒有在這裡停留太長時間,很快便轉身返回船艙,繼續開始梳理體內愈發混亂的“局勢”。
天底下最難的事情就是自制。
當年張肅卿曾經對李玄都說過八個字:“身懷利器,殺心自起。”
殺人不難,難的是有殺人的本事卻不濫殺。坐擁美人不難,難的是百花環繞之間仍能對糟糠之妻不離不棄。
對於李玄都而言,精通各家百長不難,難的是這麼多的秘籍擺在眼前卻不去練。
練來練去,終於是出了岔子。
自負之人,總覺得自己能做到旁人不能做到之事,李玄都當年能走到太玄榜第十人的位置,說他沒有半點自負之心那可就太自欺欺人了,當“太陰十三劍”擺在面前的時候,固然有情勢所迫的緣故,也未嘗不是因爲李玄都在潛意識裡認爲自己與那些庸人不同,可以駕馭這套古今第一詭劍。
不知過了多久,李玄都被一陣急促腳步聲從入定中驚醒,緩緩睜開雙眼。
片刻之後,張姓老人跌跌撞撞地來到李玄都的門外,竟是顧不得禮數,直接推門而入,顫聲道:“李、李先生,小姐她、她不見了。”
李玄都沒有如老人這般驚慌失措,平靜問道:“怎麼會不見了?”
老人手中捏着一封信,道:“李先生離開之後不久,小姐說她要回船艙休息一下,可等到老朽再去找小姐的時候,她的房中卻是空無一人,只是在桌上留了一封信。”
李玄都起身接過信箋,打開一瞧,只見一張薄薄信紙上寫道:“錢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美人香,離人淚,何不攜手山中老。青陽教五鹿敬上。”
李玄都微微皺起眉頭,方纔他閉關調息氣機,五感收縮,唯有來人進入他身周十丈之內纔會有所警覺,因爲錢玉蓉最開始對他極爲敵視的緣故,所以將他的船艙安排得很遠,錢玉蓉的房間已經遠遠超出十丈之外,這樣有人在李玄都的眼皮子底下將錢玉蓉擄走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李玄都問道:“這個五鹿,我有所耳聞,好像是青陽教地公將軍唐秦的屬下。”
張姓老人臉色略顯蒼白,定了定神,嗓音微顫道:“五鹿只是他的化名,有人說他原來姓鹿,也有人說他原來姓第五,總之是衆說紛紜。老朽曾聽聞說,五鹿本是正道弟子,只是天生好色,屢屢觸犯淫戒,若是放在邪道各宗,也許不算什麼,可在正道宗門之中,卻是污了宗門清名,於是他被逐出宗門,後來青陽教起勢,五鹿投入青陽教的麾下,開始肆無忌憚,藉着青陽教的威勢,四下擄掠清白女子,肆意妄爲,而他玩弄女子之後,多半還要將那些不肯服從他的女子折磨致死……”
說到這兒,張姓老人嗓子一堵,已經說不下去。
錢玉蓉的性子剛烈,被此人捉去,失身事小,怕是連性命都保不住。他是看着錢玉蓉長大的,幾乎將她看作自己的女兒,若是錢玉蓉死在齊州境內,不說如何面對九泉之下的老主人,就是良心上這道坎,也過不去。
李玄都沉吟不語。
平心而論,他如今也是個自顧不暇的境地,實在不該再趟渾水,最好就是冷眼旁觀,畢竟錢玉蓉與他非親非故,而那五鹿作爲齊州本地的地頭蛇,可不是什麼可以輕易打發的小角色。
只是人生在世,做不到和不願做是兩回事,若是李玄都什麼也不去做,坐視錢玉蓉悽慘死去,實在不能說是問心無愧。
於是李玄都在沉默許久之後,還是輕輕嘆息一聲,道:“既然是同船之人,有人落水,如何能袖手旁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