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僅二十三歲就與張樹聲、潘鼎新、唐殿魁等人並列,躋身於“李家軍”四大金剛行列的吳長慶,要說起心理面曾經對太平天國的仇視,在四大金剛之中那是隻有張樹聲能跟他有一比。張樹聲一門老小父子兄弟七人都命喪太平紅軍之手,而他呢,照樣和太平天國也有着殺父之血海的深仇。
當年賴漢英一光復安徽首府廬州,曾經由優貢(優貢是科舉制度中由地方貢入國子監的生員之中的一種。按清制,每三年由各省學政從儒學生員中考選一次,每省不過數名,亦無錄用條例。但同治年中規定,優貢經廷試後可按知縣、教職分別任用)被拔選教職的吳長慶之父吳廷香,幾乎就和李鴻章父子同時,也在老家廬江縣南鄉開始創辦團練,對抗太平軍。
本想籍此千載難逢的天下大亂之際,投筆從戎以謀求更大官場利益的吳廷香“每戰必奮勇當先、毫無懼色”。遺憾的是,他的命運實在的不濟。在四處臨時糾集起來的滿清軍隊反撲廬州的過程中,吳廷香所轄的團練也就僅僅經過兩仗,就在廬州城下撞得頭破血流、遍體鱗傷不說,吳廷香自身也是戰死於陣中。
當時就尾追在威風凜凜的父親背後,親眼看着乃父被那顆凌空飛來的炮彈打得已分不清本來面目的吳長慶,哀痛得兩隻血紅的眼睛差點兒沒從眼框子裡掉出來。他懷抱父親的屍首,跪地指着廬州城發誓,只要還有一口氣,就誓與太平軍爲敵,絕不共戴天。
當然,隨着他的大清軍隊連戰連敗,在安徽父仇雖然始終未報,但吳廷香的死卻給兒子吳長慶帶來了數不盡的好處。由於大清朝廷在吳廷香死後曾諭旨賜卹,並賞給了雲騎尉的世職,吳長慶不但承襲父蔭,還憑藉着被廣爲流傳的當年廬州城下他的那一幕精彩表演,在李鴻章的提攜下步步高昇。
可就是這麼一個死心塌地,在加入忠義救國軍時曾經高舉右手,引吭慷慨唱頌要“爲了我大清奮鬥終生”的吳長慶,卻在衛輝這座“孤島”上一下子卻變得含糊起來了。
那位比他大兩歲,曾一起發誓要“不求同年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日死”的磕頭兄弟唐殿魁,英年不幸,早早地卻先他而去了。身捷手快,丟掉標統的那身行頭混雜在降兵之中,僥倖沒被對手辨認出來才免遭一劫的唐殿魁兄弟唐定奎,居然被作爲送信的普通降兵,遣來了衛輝城。
其實,連唐定奎自己都不知道,他的身份早被張宗禹知道了。憋足一口氣要徹底打個翻身仗的張宗禹,是揣着明白使糊塗,像面對普通降兵一樣,經過一番簡潔地教育之後,有意地放了唐定奎。
從唐定奎那裡,吳長慶得知唐殿魁死的英勇,重圍之中,走投無路,萬般無奈之下,爲了掩護兄弟唐定奎逃脫,他在吸引了蜂涌上來的太平紅軍注意力之後,最後選擇了用那把曾經心愛得不得了的俄國造短槍,一槍擊穿了自己的腦袋。當吳長慶覺着這位有着喪兄之痛的唐定奎,理應是更加平添對太平天國亂匪之仇恨,也就鬥志更該堅定的時候,唐定奎卻猶如一隻被霜打了的茄子,哀嘆起他們唐家就剩下他這一根獨苗了,一副灰心喪氣的樣子。
唐定奎成了獨苗,張樹聲早早地也成了一根獨苗,吳長慶呢?他自己也是個獨苗。
這場大戰纔開始多少天啊,想想以前,李鴻章和洋顧問們幻想的有多好,什麼只要爭取到寶貴的時間,就會有一支又一支經過俄國人武裝起來的的忠義救國軍誕生,徹底扭轉大清目前的頹勢。什麼即便打起來也不怕,俄國人擁有強大的預備力量,可以隨時解救處於危難之中的朋友們。可實際呢?
實際上是俄國人連自己都自顧不暇了。先不要說俄國人的所謂強大的預備力量在哪裡,戰事一開始,派駐忠義救國軍的俄國顧問團居然沒有一個人在前線,而是都還聚集在衛輝城中花天酒地。當然,吳長慶知道,顧問團被聚集在衛輝,也不能全怪人家貪圖享樂,畢竟這是李鴻章耍弄的一個招數。爲了拯救那位被軟禁起來的太后,李大人是假借招待,其實是軟禁了這些顧問們,隔絕他們與京城聯軍總部的聯繫。
可當顧問們的軟禁一解除,吳長慶奉了張樹聲的指令,作爲忠義救國軍代表,請求馬爾雅諾夫顧問立即火速催調俄國盟軍支援衛輝會戰的時候,一見太平紅軍發動瞭如此大規模的戰役,那位馬爾雅諾夫顧問竟然反過頭來,張口提出要抽調他當時在衛輝城中的兵馬,去援救東線的俄軍。在被他堅決的否定之後,馬爾雅諾夫氣急敗壞,連個招呼都沒打,就帶上整個的顧問團去向不明。
俄國朋友絕不仗義,而作爲兩軍對壘的太平紅軍,倒是很有可取之處。開始時吳長慶很是感到有些奇怪,這打仗最講究的是行蹤詭秘、不露聲色,偏偏這太平紅軍不同。刨除正面的戰場,幾乎周邊太平紅軍的每一個大動作,似乎都是有人在有意無意中向衛輝城裡傳遞着。什麼開州、滑縣被圍,濮州、大名府被困,即便是“遙遠的”東昌府城聊城被團團包圍,乃至禹城、德州方向太平紅軍大舉出擊的消息,都能傳到他的耳朵裡。至於馬爾雅諾夫上校所率的顧問團在奔往聊城途中,就變成了太平紅軍嘴邊兒一碟小菜的消息,自然也不會遺漏掉。
早在“蒲津渡事件”一出現,無論是聯軍總部,還是忠義救國軍中以李鴻章爲首的將領們,都毫無例外地認定,儘管在濟南的和談代表團通過各種手段在竭力爭取,但太平天國方面絕對不會把已經到手的蒲津渡還回來。因爲,那是通向山西腹地的橋頭堡,一旦大戰爆發,太平天國方面勢必利用掌握在手的蒲津渡,直接進入山西,進而威脅京師。
可現在,通過案頭出現的那一份份情報,吳長慶明白了,當初的那些假設簡直就都是一派胡言。太平天國方面真正要打擊的就是俄國人,其次是他們這些所謂的忠義救國軍。不徹底整趴下他們,太平天國方面就絕不會罷手的。
俄國人註定是在劫難逃了。而安陽和邯鄲的意外丟失,也徹底打掉了什麼諸如杜翰、張樹聲之流所聲稱的那種未來光輝前景。俄國人都擋不住的太平紅軍,還能指望着躲在正定的那些八旗?殘酷的事實面前,吳長慶不能不爲自己打算打算,也不能不在腦海裡時不時地翻騰翻騰原本曾經感到是十分的齷齪溫德勒克西、曾傳理等人的形象。
危難之際見忠誠,同樣,危難之際也就是最能暴露人的另外一面的最佳時機。面對着生與死的最後抉擇,能真正去坦然笑對死亡的,有多少?
魯北的大地,天朝紅軍氣勢如虹。
隨着聊城周圍各縣及據點一個個地被清除乾淨,在已經被打得不會再有任何人膽敢試圖嘗試來解救聊城危難的情況下,這座被困了多日的東昌府府城,在遮天蔽日的天朝紅軍勇士重拳下,四座看似堅固的城門,被“爲了天朝,前進”的吶喊震懾的早已風采不在。紅七軍、紅九軍將士如洶涌的波濤,撲進城內。
曾幾何時,還自視高出這裡的人民好幾等的沙俄暴徒們,此時要麼完全變成了驚恐的兔子,要麼就是充當起了在猛虎威逼下的,那一隻只乖順的,連手腳都不好使喚了的綿羊。
東昌沙俄駐防軍指揮官奇科夫斯卡少將,在發了瘋似的抱起司令部內那臺沉重的電報機,狠狠地摔倒地上之後,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他摸出一條雪白的絲巾,一邊抹着滿頭滿臉的汗水,一邊頹喪地命令身邊早已抖成了篩糠的副官,“停戰……趕緊聯繫他們的最高指揮官……馬上停戰……”
在百姓們眼中,那座從前是威風凜凜、殺氣十足、藏污納垢的東昌沙俄駐防軍司令部大院,如今已經是另外的一種悽慘奇觀。
“那裡過去簡直就是一間人間地獄啊!要說滿清的贓官惡吏就夠可惡又可恨的了,可那要比起這些沙俄鬼來,簡直就是小巫見大巫了。”這是當年的聊城百姓發自肺腑的聲音。
“不管真假,衙門抓了百姓總還要開個堂吧,可這些在‘紅院子’(紅院子,是當年的聊城百姓對東昌沙俄駐防軍司令部的別稱)裡,啥都不會有。誰都知道,那裡是無法無天的地方,只要一被抓進了那裡,不死你也要脫層皮。如果女人進了那裡,那就更是慘不可言了。那個時候,誰家裡要是有個漂亮的姑娘或者年輕媳婦,除非別被外人知道,否則不出幾天,準會連人你都找不到。去了哪裡,誰心裡都清楚。可即便這樣,你還別去官府告狀。西城有個李二柺子,老兩口就守着那麼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儘管姑娘天天打扮得像個賣炭的黑小子,可照樣躲不過去。沒辦法,這東昌府有禽獸不如的沙俄鬼,還有爲了錢財不知廉恥的敗類啊。結果,姑娘光天化日之下被一羣如狼似虎的沙俄鬼給搶走了。李二柺子兩口子心疼啊,老兩口哭天搶地告進了衙門。可哪裡知道,狗官居然當着衙門外那麼多前來圍觀的百姓們說,人家洋大人是無私地來替咱們大清復興來的,作爲一個人,就應該學會感恩,懂得知恩圖報,要有錢的出錢,沒錢的你就得出力、出人。李二柺子一怒之下,就罵了一句洋鬼子畜生不如,混蛋的狗官居然以大不敬之罪,先是重責了李二柺子幾十大板,隨後又把這兩口子送交沙俄鬼議罪。當天夜裡,李二柺子老兩口就被人發現,赤條條地橫躺在了紅院子外面大街上。可憐的這兩口子,全身竟然沒有一處好地方,而且……那個慘啊,就是現在想起來還渾身起雞皮疙瘩,止不住胃裡翻騰……”
“……呵呵,誰曾想呢,這不是人的苦日子咱還能終於熬出頭來了。好大的一個紅院子,到處掛着白布條子,據說這樣是表示服了,人家天朝紅軍就可以放他們一條生路。可當時所有涌來觀看的百姓們卻不這樣想,滿院子的白布條子那是在哀慼,替他們自己走上死路哀慼的同時,也是向被他們糟蹋和暴虐過的所有人懺悔(呵呵,這個詞可是咱新學來的,沙俄鬼不是就喜歡去教堂懺悔嗎?這回應該叫他們下地獄裡去好好地懺悔懺悔)。”
“紅院子外面寬闊的大街上,一個個漂亮威武的天朝紅軍刀槍明亮,趾高氣揚地盯着排成一隊,雙手把過去就喜歡用來嚇唬咱老百姓的槍高高舉在頭頂,老老實實按照咱天朝紅軍的指令,把槍放在一堆,然後再塌腰弓背地耷拉着腦袋縮在一邊兒。最後,就是那個叫‘去磕死吧’(奇科夫斯卡)的老賊,把他們那杆天天懸掛在紅院子最高處耀武揚威的爛布似的大旗,恭恭敬敬地捧給了咱們,然後又解下他掛着的那把刀,雙手獻給了咱們的林啓榮大將軍。俺就那天見過林大將軍一面,可俺以後就總是忘不了他。年輕、漂亮啊,威風八面,看着他的樣子,連咱自己的腰桿子都硬邦邦的不得了。俺還記得,好像是冥冥之中的天數,林大將軍那天站着的地方,就是李二柺子老兩口子被拋屍的地方,沒錯,俺特地注意過,一點兒都不差。唉……李二柺子一家應該可以瞑目了,有咱天軍替他們報了仇了!唉……要是天朝紅軍早來……”
“後來接着聽說真要寬大去磕死吧這些人,一下子老百姓可就不幹了。大家呼呼啦啦就把林大將軍他們的住處給圍起來了,非要討個明白的說法。說起來好笑啊,別的什麼大家願意聽他們講道理,嘿嘿,就是這一點,任你說破了嘴皮子,誰都不買賬。最後,還是大家勝了。據說,其實那個時候林大將軍早就不在東昌,又出征了。留下來的那個大將軍叫潘起亮,聽說他費了好大勁,挑了又挑的,挑出民憤最大的幾十個沙俄鬼的混蛋(不過,我記得很清楚,當時沒包括那個去磕死吧,去磕死吧大概是二個月之後了,才由咱天朝的東昌政府宣佈絞死的)。然後,再跟東昌的那些個狗官們惡霸一起,拉出城外一殺才了事。”
這個時候,數百里之外被紅八軍、紅十軍圍的鐵桶相仿的武定府城惠民城外,紅旗獵獵,一隊隊整齊威武的天朝紅軍,昂然肅立。蔚藍的天空,和煦的陽光,看不到硝煙,也沒有槍炮的轟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