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蘭克福的酒店價格波動一直很大。
爲了能夠吸引旅行者, 法蘭克福的很多酒店都會選擇在週末——週五、週六和週日晚上這三個時間段、以及節假日和八月份降低房間的價格。
不過,在主要交易會的時候,房間價格會驟然上漲到平時的3倍甚至4倍。
現在還好, 景玉提前登陸網站查過, 確認最近法蘭克福沒有大型的展覽會和交易會。
在下週的話, 有一個克里斯托弗節——這是個街頭節日, 會有色彩繽紛的同性戀大遊|行。
景玉回到酒店的時候已經很晚了, 剛洗過澡,就聽到手機響了一下。
是克勞斯發來的短信。
克勞斯:「謝謝你的關心」
景玉:“嗯?”
她的記憶實在稱不上多麼優秀,尤其是今天晚上, 她腦子裡裝滿了大量的其他信息,比如說認識了一些新的經銷商, 又有一些曾經合作過的人想要約吃飯……
人的腦子是有限的, 當景玉專注於這些東西的時候, 下意識就會忽略掉其他。
想了好久,景玉也不確定自己今晚上有沒有對克勞斯表現出“關心”。但以防萬一, 她仍舊謹慎、客氣地迴應。
景玉:「這是我應該做的」
這句話可能並不怎麼酷。
克勞斯:「明天晚上,你想要喝一杯嗎?」
景玉:「不了,我還有其他事情」
景玉:「謝謝你」
婉拒了克勞斯的邀約,景玉重新坐起來,認真地將頭髮吹乾, 她太困了, 甚至可以站着睡覺。
說不出是什麼原因, 自從和克勞斯合約結束之後, 景玉從來沒有夢到過他。
但今晚是個意外, 她倒頭便睡,就像鳥兒落入水中, 她一頭陷入有着克勞斯的夢境之中。
夢裡還是第一次冬獵的那天晚上,呼吸出的氣體將車窗蒙上一層水霧,車窗是涼的,外面是深沉的、濃如墨的夜晚。景玉坐在克勞斯的腿上,她能夠從對方眼中看到自己痛苦的臉。
克勞斯用溫和的聲音使她放輕鬆,景玉記不清楚自己當時有沒有掉眼淚,但她意識到這點,克勞斯能夠從她的顫慄中感到愉悅——不,或者說,他在享受安慰她的這一過程。
顛倒的夢境延伸到現實中也是如出一轍的劇烈腹痛,景玉深夜中驚醒,才意識到,原來是生理期到了。
她打內線電話給前臺,請工作人員上來更換牀品。
每晚150歐的房費物有所值,工作人員在十分鐘內就解決了景玉遇到的困境,還爲她帶來了一些生理用品。
景玉還要了一粒止疼片。
她的耐痛度並不高,除了克勞斯能夠給予的疼痛外,她對其他的都敬謝不敏。
景玉在法蘭克福又住了四天,她其實原本只訂了三晚房間,只是趙先生最近沒有時間談論合同,將時間改到了下週。
景玉不得不給房東太太打電話,告訴她自己最近不能回去,沒有辦法陪伴她去逛街。
房東太太表示理解,並祝她工作順利。
生理期讓景玉並不怎麼想出門活動,偶爾乘車去勃肯海姆區品嚐一些物美價廉、具備着異國風味的外賣小吃。
雖然很多大學都搬到了韋斯滕德,但直到現在,這裡仍舊飽受法蘭克福學生的喜愛。
或者乘坐由法蘭克福公共交通公司運營的蘋果酒專列,只要6歐,就能享受近70分鐘的城市風景,這個有軌電車從動物園和Messe之間的美茵河兩岸循環穿行,還能夠品嚐到列車上提供的蘋果酒和椒鹽脆餅。
偶爾會有人主動搭訕,不過景玉並沒有留下聯繫方式,而是微笑着拒絕。
歐美的審美相較而言比較多元化一些,景玉這種長相在有些人眼中看來並不算得上性、感,但也有一部分人認爲非常的“hot”。
景玉不確定自己今後還要不要留在德國。
目前她也並不需要感情上的慰藉,因此也沒有開展一段戀情的打算。
再次遇到克勞斯先生,是商會活動結束後的第五天。
景玉一直想拿下酒店訂單的趙先生,他的兒子舉辦婚禮。不知道爲什麼,趙先生給景玉也送來了一張邀請函。
因爲新娘是生長在德國的女孩,這場婚禮基本上也是按照德國的習俗來舉辦的。
算起來,這也是景玉到達德國之後,所參加的第一場當地人婚禮。
婚禮在位於馬爾堡的一家尖頂教堂中舉行,有着優雅的石刻雕像。主聖壇後面是令人驚歎的巨大哥特式彩色玻璃,陽光穿透,五彩繽紛的光芒落下,將石質的地板也映照出一片燦爛光輝。
按照這邊的習俗,當新人並肩走入教堂的時候,站在兩邊的賓客要向新人拋灑米粒,預示着祝福。景玉也拿到了一小兜的米,摸了摸,忍不住輕輕嘆一口氣:“有點浪費。”
“算不上浪費,”一個男聲從耳側傳來,男人用德語說,“在婚禮結束後,這些米會在清理後送去飼料廠。我們明白中國人重視食物,只是也希望能夠按照我們的習俗來完整地完成婚禮。”
景玉擡頭,看到一張陌生的臉。
棕色頭髮,眼睛是很濃的綠色。
他自我介紹:“馬克西姆,新娘的哥哥。”
景玉瞭然,她說:“Jemma.”
“我知道您,”馬克西姆笑起來,“克勞斯先生的輔助治療者,等待白騎士拯救的落難公主。”
他說話的語調很慢,遣詞造句也很怪。
聽他在這時候提起克勞斯,景玉保持了高度警惕,她問:“誰告訴你的?”
“不不不,別這樣緊張,”馬克西姆笑了,他聳聳肩,終於介紹自己的職業,“我是一名心理醫生,曾經爲克勞斯先生服務過。我知道您的存在,不過也僅僅是’知道’。”
景玉直直地看着他:“馬克西姆先生,作爲心理醫生,您應該知道,保護病人的隱私是最重要的職業道德。我如果是您,絕不會在這時候提起克勞斯先生。”
她有點說不出道不明的惱怒,並非因爲自己,而是馬克西姆這樣輕易地將克勞斯先生的事情說出來。
即使景玉心裡知道,即使她是克勞斯先生的“輔助治療工具”。
景玉不喜歡他這樣“泄露隱私”。
克勞斯先生一定不願意讓別人知道他的心理狀況。
談話到這裡結束,載着新娘和新娘的馬車停到入口處,這對新人互相攙扶着從紅毯末端往前走,當週圍人拋灑米粒的時候,景玉也從小包裡面抓了一把米粒,和衆人一樣,用力地拋撒向新人。
潔白的米粒落在新娘的裙襬上,像漂亮的、細細小小的珍珠碎塊。
馬克西姆對景玉小聲道歉:“很抱歉冒犯到您,請相信我,我並沒有惡意。”
景玉沒有說話。
她跟隨着人羣,前往教堂內落座,馬克西姆選擇坐在她旁邊,仍舊試圖和她攀談。
他可真是健談,一直到坐下後還在聊。
不過對方長記性了,不再提克勞斯先生的事情,而是問景玉的心理狀況——
“當初我很不贊成他們實施這個輔助治療方法,纔會選擇離職,”馬克西姆終於說出來原因,“這種輔助治療有可能會導致克勞斯先生爲了能夠繼續幫助您而傷害您、從而製造出一個仍舊需要他幫助的’可憐女孩’——喔,先不說這點,最令我擔心的是,您有可能會因此過度依賴克勞斯先生、離不開他。”
景玉說:“您想多了。”
“坦白來說,一開始是我提出的‘輔助治療’設想,但我並沒有想到克勞斯先生真的會選擇這麼做。在意識到犯下錯誤後,我試圖更正,但失敗了。我想我需要爲我的不成熟想法負起責任——”馬克西姆頓了頓,“另一方面,出於健康的考慮,我認爲您需要接受一個詳細的心理評估,我想確認您目前的心理健康狀況。”
他很誠摯地邀請景玉做心理測評。
“不需要,”景玉拒絕,“謝謝。”
馬克西姆看出來她的冷淡,但並沒有放棄:“Jemma小姐,我是第一個察覺到克勞斯先生具備異常心理狀況的醫生,我想沒有人比我更能瞭解他。他的成長經歷和心理狀況比您想象中要複雜很多,也並非您眼中所看到的’白騎士’。”
景玉頭疼地想,該怎麼才能讓這個心理醫生閉嘴。
“鑑於克勞斯先生的特殊性,我真的很擔心您會深深迷戀上他,”馬克西姆說,“您應該明白,迷戀患有白騎士綜合徵的人會很危險,您有可能會因此遭受到嚴重的傷害。”
景玉實在聽不下去對方的形容。
這個已離職的心理醫生,將克勞斯先生形容成了一個惡魔。
她簡短地反問:“我迷戀克勞斯先生怎麼了?我迷戀他迷戀到想給他生八個孩子有問題嗎?”
一句話果然成功讓馬克西姆沉默了。
果然還是要以毒攻毒。
只要她自己表現得夠瘋,心理醫生就不會找上她。
景玉終於得到片刻的寧靜。
她換了個坐姿,還沒來得及放鬆,就聽見克勞斯先生熟悉的聲音:“Jemma小姐,請問您旁邊的位置有人嗎?”
景玉:“Fuck.”
克勞斯:“嗯?”
景玉不確定對方有沒有聽到剛纔她那番驚世駭俗的言論,頭也不擡,緊繃着臉,嚴肅回答他:“應該沒有。”
克勞斯說:“謝謝。”
他從容地坐下,景玉低頭,看到他潔淨的、閃閃發亮的黑皮鞋。
還有黑色長襪包裹下的腳踝,骨骼感很重,很性、感。
不過景玉不敢再說話了,她老老實實地坐着,聽克勞斯微笑着和馬克西姆打招呼。
很客氣、禮貌的那種,簡單的客套話。
在打過招呼之後,克勞斯若無其事地詢問景玉:“抱歉,我忘記帶瓷器了,請問你有多餘的嗎?”
按照德國的習俗,他們要在新郎新娘走出教堂的時候摔掉一些瓷器。
和中國不同,德國認爲在婚禮上打破東西是好的徵兆,這寓意着除去往日的煩惱,迎來甜蜜的開端。
在剛纔分發米粒的時候,賓客也都領到了一些可以摔的,拇指大小的小瓷瓶。
景玉鎮定地分給他三個。
她想,克勞斯應該沒有聽懂她剛剛那句憤怒之下的德語。
畢竟考慮到是在公共場合,她用的聲音並不高。
這口氣還沒有徹底放鬆下來,景玉聽到克勞斯文質彬彬地低聲用中文說:“Jemma,很高興你願意和我孕育後代。但生育對於女性的健康影響很大,我認爲八個孩子有點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