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很安靜,一直很安靜。
而長孫衝被他爸爸禁足,同時長孫無忌想去看妹妹沒看成,於是他想靜靜。
總之,事情有點大條,看上去要死很多人。
“小兒愚昧!”
陸德明暴怒狂吼,什麼風度什麼氣質,死去。然而虞世南很淡定,不僅僅虞世南很淡定,連唐儉也很淡定,甚至連李勣也很淡定。
“茂約,緣何這般看老夫?”
看上去不是老死可能是被牽連流放致死的吳縣男爵,一看跟誰都談笑風生過的唐儉很是古井不波,頓時心頭浮現出古怪的念頭來。
“嘿。”
老唐嘬了一口熱茶,很是滑稽的光景,羊皮襖子有個寬袖,雙手交叉在裡面,整個人在搖搖椅上晃晃悠悠,深秋初冬,這辰時的太陽也不怎麼溫暖。
“聯絡重臣,意圖謀反!此乃大罪!大罪——”
陸元朗爆吼的同時,有些戰慄,不管怎麼說,張德的老師,他是擔定了的。他想撇清是那麼好撇清的嗎?樑豐縣男的授業恩師,那必須就是吳縣縣男!
“少說了點吧?怎麼沒把窺視神器收買人心都算上?”唐儉很是無所謂地看着陸老頭兒,“又不是李建成死而復生,再大還能大過白馬會盟?”
“矇蔽人主,這等居心叵測之舉,難道皇帝會放過他?!唐茂約,有什麼想說的,都說出來!”
“關心則亂……”
見陸老頭兒動了真火,唐儉安撫了一下他,然後盯着陸元朗:“誰告訴你矇蔽人主了?”
陸德明眉頭皺了起來:“程公面聖,陛下茫然無知,如何不是矇蔽人主?”
“面聖的是程知節,不是長孫無忌!”
唐儉深吸一口氣,“若此事乃是聖人家事,又當如何?”
“聖人家事,便是國事!”
“噢?那唐某倒是要恭候陸公,將那皇銀內帑劃歸民部的好。”
譏諷地看了一眼陸元朗,吳縣男爵頓時一個激靈:“這和皇銀內帑又有何干系?”
“皇帝召操之進京,所謂何事?”
“民部革新,須……”
唐儉笑而不語。
陸元朗頓時反應過來:“是了,皇帝初衷,非是爲民部財政稅賦整理,實爲累積頗豐之內帑。年初宮人鼓吹皇銀,便是探一探外朝的口風,彼時就有召張德入京的計較,只是藏的略深,略深啊……”
“內侍省當下之人,皆不足爲皇室腹心,故而史大忠親往河北。這等差事,乃是皇后盯着,長孫伯舒不過是借了個東風,這才升了上來。當真以爲沒了爪牙的長孫輔機,又有何等通天的本領?”
言罷,唐儉才壓低了聲音,看了看周圍,“皇后德才兼備,亦可稱聖人也。”
“此等事體,皇后願意承擔?”
“皇后是否德才兼備?”
“是。”
“太子二王,可稱賢德?”
“可。”
“干政否?”
“未曾。”
“那擔了這等事體,皇帝會廢后?”
“不能。”
陸元朗眉頭稍微舒展,然後還是奇怪:“然則此事,必有人死無葬身之地!”
“不會有人死。”
唐儉給陸德明倒了一杯茶,淺淺的一杯,都是長樂公主所屬工坊出的彩瓷茶杯,精緻非凡。
“這從何說起?”
“今高句麗、百濟、扶桑聯手覆滅新羅,新羅者,屬國也,若是用兵,兵貴神速,誰爲前鋒行軍總管?誰來調度糧秣?從哪裡打,打多久?”
想要天可汗的名頭,屬國新羅起碼也要復國一次,最不濟,也要給新羅報仇,打服高句麗。除了名頭,弄死高句麗本身就是既定國策,這是送上門的藉口。但是,這光景要動手,行軍總管可以挑選李靖或者侯君集這種。但是,總不能大軍調動涼州之地的精銳,跑去遼東廝殺把?
糧秣調撥轉運,莫非還要千里迢迢,把關洛的糧食,運送去河北乃至東瀚海都督府?
張公謹是繞不過去的,琅琊公主是繞不過去的。
“陸公,此事若爲皇后承擔,其心意若是爲皇銀運作,陛下縱然心中蹊蹺,乃至疑慮叢生,亦不會大動肝火。”
作爲一個跟兩代皇帝打了不知道多少交道的老江湖,唐儉送出去的把柄多的已經自己都快記不住了,儘管玄武門之後也被當草紙隨抽隨用,但在朝堂之中,說他唐茂約是一棵萬年不老鬆,那還是當得起的。
“茂約,汝之所言,乃是利害。然則皇后利害何在?”
“皇后利害在長孫氏。”
唐儉敬了一杯陸德明,“當年杜克明幾欲病故,不料峰迴路轉,竟然再起風雲。若杜克明不在中樞,長孫輔機尚有機會。皇帝不也寫了《威鳳賦》嘛,可是如今,戴玄胤以民部尚書一職拜相,長孫輔機毫無成算,再入朝堂,遙遙無期啊。”
當年下去,是要避嫌,同時還要保護做皇后的妹妹,這是長孫無忌的無奈。同時作爲舅舅,太子是誰不重要,但一定要是長孫氏所出,所以他下去之後,憑藉原先的影響力,可以毫無顧忌地爲儲君搖旗助威,但以宰輔之位,卻不能做出這等有立場的事情。
可是萬萬沒想到的是,這一下去,竟然起復遙遙無期,甚至有坐吃山空立地吃陷的危機。
按照常理,只要皇后還是長孫氏,只要太子還是叫自己舅舅,那麼長孫家還是立於不敗之地。可惜的是,皇帝本身對暖男李承乾有成見,更加看好李泰,這讓長孫無忌有一種嗚呼哀哉的抑鬱。
後來太子大放光彩,這本來是應該高興的事情,但背後的細節,卻是更加可惜,因爲現在東宮第一打手馬周馬賓王,是張德引薦的。儲君被農人稱頌歌德,那些微末技巧,皆出自張操之之手,而馬周做了錦繡文章來鼓吹,一直到馬周被人稱作魏徵2.0。
這種不可控的局面,讓長孫無忌乃至長孫皇后很清楚,就算將來太子接班,難道太子十年二十年事業上升期中,會一直眷顧自己的舅舅?政治生物怎麼可能講什麼親情道義!
“小兒大膽之極……”
陸德明半晌纔回過味來,如果是皇后來背鍋,一切都能解釋,甚至皇帝再怎麼憋屈不爽,也要捏着鼻子認賬。而且按照唐儉所言,陸德明琢磨出一條脈絡來,皇帝需要解決內帑豐富的問題,所以要組建皇銀,而皇銀如何操作,是有內侍省操辦,但卻是皇后盯着的。而皇后在六百萬石糧食這個大新聞背後,目的很簡單,讓長孫無忌可以迂迴上位……
在陸德明看來,也就是說皇后只要擔下六百萬石糧食的責任,皇帝在認賬的同時,皇后也會拿出一個章程,這個章程的負責人,或許就不再是她,而是她的兄長,一直在那裡看各路權貴唱戲的長孫無忌。
章程只要能夠讓皇銀流通增值,那麼皇帝一定會同意這個決定,並且順利讓長孫無忌迂迴上位,或許不是宰輔,但必定不會比宰輔能量小。
六百萬石糧食,日產萬斤鐵料,這等能量,房謀杜斷加起來都不過爾爾。
“他不是大膽,而是自保。”
唐儉淺飲一口濃茶,“三拒皇帝徵召,非是爲成全皇帝‘求賢若渴’的千古美談,實在是當時他若是回京,一員飛騎,即可讓其人頭落地。”
“如今局面,又有何不同?”
陸元朗問了一個自己都覺得傻的問題,不過唐儉這纔沒有嘲諷,而是道:“雖說冒險了一些,不過卻好在皇帝之智堪比隋文,略加權衡,便要力保張德人頭落地。興許是刻意之爲,興許是上天保佑,操之所屬之工坊技藝,遍佈各地。尋常商賈,自不明其利害,然則你我這等久在京中之輩,如何不知?若有餘孽借力,嘿……”
“那豎子若在,倒是能調度如使臂。倘若不在,只怕瞬間分崩離析,各自爲政。更遑論只華潤號一家,便有勳貴數以百計,若有勃勃野心者,後果難料。”
“是啊,後果難料,故而,他不能死。”
唐儉說罷,淡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