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理了一批公文,又把一些需要部門老大段綸蓋章簽發的文件發回長安,老張這才伸了個懶腰,做了一套廣播體操。
“當官真尼瑪累。”
所以說“做官什麼的最無聊了”這樣的祖訓不是沒有道理啊。
李奉誡過來是處理一些事情,再有幾日,就要安排登萊那邊運一批貨去長安,然後再從長安出關,去西域以及大小勃律。
這批貨很特殊,當初連皇帝都震驚過。隨着西域經略的成功,侍中王珪草擬了一個議案,是關於新增一個“總參西域諸國政事”的衙門。而且品秩不低,四品。
至於是正四品還是從四品,還在考慮。
同時,這個衙門是臨時衙門還是永久設立,要根據接下來十年的軍事勝利和國家財政來定。
反正關於這個總參衙門,有不少人琢磨着想要混這個“大參”官帽子。目前有希望的,都是文官,勳貴多是要謀求都護府中的位子。
這個總參衙門並沒有施政權,取的是總體參考的意思。也就是說,這是個風險小但是地位高的清貴不輕鬆衙門。很對許多文官的胃口,甚至連博陵崔氏都動了心。
硬要說不動心,那都是扯淡,跟李董懟是一回事,但跟蠻夷懟算什麼回事?
對世家們來說,蠻夷那是鐵哥們兒。
什麼走私物資通風報信養賊自重……這些套路,都特麼是世家和蠻夷玩膩的。
諸多邊境蠻族內附,往往人力資源都會堆砌在世家的地盤中,然後互相勾結,往往形成一個奇葩的惡性循環。
而世家豪門眼中,並無“民族”的概念,更遑論“國家”,對他們來說,哪怕蠻夷入境統治中土,也只是換個皇帝泥菩薩。最終“牧民”的事情,還是要落在他們身上。
他們撿起來的是實惠,聽上去是很有“智慧”的一件事情。
這也是爲什麼崔慎崔季修,是那麼的格格不入,那麼的特立獨行,最終和老張狼狽爲奸……
但眼下的行情,唐朝的威力逐漸顯露出要和漢朝爭一爭歷史地位的程度,世家豪門也不是腦殘,自是要謀求生機。
按照眼下的節奏來看,皇帝固然是帶不動全天下跟着他走,中原最精華的部分,還是牢牢地掌握在豪門世家手中。但是,科舉也好,新政也罷,以及林林總總的對外軍事勝利,都嚴重地打擊了世家豪門的地方威懾力。反而皇帝的朝廷逐漸更加的有威權,而且威權已經開始漂洋過海,形成了“天朝上國”的一代氣象。
這是大勢,大勢擋不住,那就只能因勢導利。
崔弘道之流,就是投石問路。皇帝原先不是要弄個崔氏女做小老婆嗎?徐州六房正合適。可惜,夢幻泡影啊。
如今的李世民自然不需要太過遷就巴結拉攏山東士族,內帑的豐富,讓他有了底氣去等去耗,他要做的,就是活的久一點。
在決定新增西域總參衙門之後,皇帝聽從了中書令溫彥博的建議,命杜構運送一批巨鯨骸骨入京。
當年巨鯤入京的震撼,還歷歷在目。中原皇帝尚且驚訝這世上竟然有這般大的魚,何況是西域沙海中的蠻夷?
此事是溫彥博建議的不假,然而溫彥博上書是皇帝暗中指使的。真正出點子的人,是前往九成宮討要聖旨的李淳風。
李淳風的建議是,那巨鯨的骨頭,拼一條巨龍遺骸出來!
而且將來還不會只有一條巨龍遺骸,會有很多條,但現在,針對絲路的入口,先來一條大龍壓壓驚。
至於爲什麼是巨龍遺骸?那是因爲巨龍是被人殺死的,殺死它的人,乃是中原的人間帝王,智慧之人的完美聖君,具備神聖性的太昊天子。
不錯,李淳風在“伐山破廟”之上,準備的一個禮物,就是太昊天子這個名稱。而太昊天子在東海殺了一頭龍,扔到西域給朝貢的邦國之主開開眼。
僅此而已……那是不可能的。
意識形態的侵略,一定是雙管齊下。軍事上和經濟上,一定是絕對優勢,然後才能舉重若輕地描繪誰家的月亮圓。
眼下唐朝的月亮是最圓的,但還不夠,唐朝的月亮不但圓,它還大,而且不是誰都可以看到辣麼圓的月亮,必須要具備一定的道德素養,比如說“普世價值”。
如果有人懷疑這個價值不普世,那麼就送這個人去撲屍,總會明白價值的優劣。
李淳風盯上的目標有五個,于闐、大小勃律、象雄還有吐蕃。並且張德承諾,只要李淳風有需要,他完全可以配合李淳風玩弄“神蹟”,比如說讓吐蕃的大相三更死,他就活不到天明。
這是一個簡單卻又複雜的玩法,但對張德來說,壓力不大。
他要做的,就是讓趕着滇馬馬隊的茶商,派一個象雄奴僕,渾身纏繞着炸藥包,然後在給吐蕃大相行賄的過程中,引爆。
名聲很好聽,吐蕃大相不敬“太昊天子”,當誅。
皇帝需要意識形態的統一,但不代表皇帝需要在中原也玩這套。
內聖外王還是內王外聖,只跟王朝的財力有關係。
李皇帝嚐到了甜頭,但是這個甜頭有毒,而且會上癮,而且一旦停下來,有戒斷反應。
這個甜頭,叫做商業。
如果說一開始的釣魚臺工坊,僅僅是擡高了工匠的地位。那麼從太谷縣縣令王中的開始玩“強拆”和“強徵”之後,商賈的地位會無形之中擡高。
中原的精英們很清楚,對付金本位,那就是用制度直接掐死,於是誕生了一個漂亮的奇怪的有點畸形的東西,它叫官本位。
或許以後會有人高呼着“把權力關進籠子”,但這必須還得加上一句“權能生錢,但錢不能生權”。否則,權力是關進籠子了,可外面還有一頭名叫“金錢”的超級怪獸無人能制呢。
只盯着權破口大罵,卻無視錢,這是無藥可救的。
貞觀君臣雖然躁動雖然膨脹,卻是清醒的,李世民會放縱商貿,但在官方名義上,商人的地位依然低下,同時商人依然沒有政治權力。但同樣的,官方不會“與民爭利”抽取商稅,會換個說法換個環境來讓商人割肉。
至於什麼時候去掉“與民爭利”的帽子,開始大模大樣的收取商稅,那不是李世民的事情,這個鍋,得他的繼任者來背。
經濟界如此,宗教界還是如此,李世民可以爲家族去找李耳叩拜,甚至在知道玄奘已經在天竺搏出名聲後,也決定拼着“化胡”的好名聲,在玄奘歸國之後招攬。但是,這不代表李世民會讓宗教界像脫了繮的野狗自爆。
禪宗四祖的“農禪並舉”就很符合他的政治需要,誰想要對世俗伸出宗教的髒手,那就打破誰的狗頭。
然而因爲萬里佛國的西域,因爲“苯教”狂亂的吐蕃,李世民同樣需要有人來攪局。原本的方法很簡單,打一場,贏了,那就五十年安定,五十年後再來比過。
這不是一勞永逸的方法,一勞永逸的方法是漢朝的套路,讓匈奴族從歷史中消失,一如鮮卑族在消失的道路上一路狂奔。
李淳風的奏疏,首先是確定了“伐山破廟”之上的玩法,他跳出了上清,自立門派。其次確定了遠離中土的玩法,但又把中土的統治者神性,一如漢朝的做法。最後整個門派就是個多功能插頭,不管你玩苯教佛教還是拜火教,都可以從中找到一席之地。
第三點,就是李淳風閉關的原因。
太昊天子殺龍和葉公好龍必須不同,太昊天子殺龍,必須要有證據,這是一個證據鏈,要把故事圓滿,同時讓證據神聖化。
鯨魚骨頭至少百幾十年是不會粉碎,那麼一條三十丈的巨龍遺骸,足夠震懾那些西域“文盲”及內心曖昧的中下級貴族。
這些貴族爲了拍中原皇帝的馬屁,哪怕明知道李淳風拿來的鯨魚骨頭是扯淡,也會在震驚之餘,連連叫好,甚至頂禮膜拜叩拜山呼。
巨大壯麗的投名狀,比殺自己族人來進獻,要溫和的多。
至於他們的國王?管他去死。
李世民和李淳風在九成宮的問對,其重點,就在於通過這些手段來分化西域階層高原階層。思想界一旦被滲透,想要清理,就只有通過“武器的批判”,但當今世上,“武器的批判”哪家強?
面對磨刀霍霍對西域都護府大都護之位垂涎三尺的侯君集,西域諸國不會失去理智,當然,他們也可以因爲山高皇帝遠,加上旁邊還有名叫西突厥的壯漢撐腰,然後假裝自己失去理智。
可裝瘋賣傻總有事敗的一天,中原皇帝一天不拿下西域無所謂,兩天不拿下也無所謂,一年兩年三年十年不拿下也都可以。
但是,五十年一百年兩百年呢?
中原等得起,因爲中原的人口占據這個世界的百分之四十以上,自始皇帝玩大一統以來,一直是如此。
老張地緣政治很矬,歷史也很矬,但是他作爲一條工科狗,算術還是會算的。比大小誰不會?所以當李奉誡接了這個差事,張德就知道,將來論功行賞,李奉誡一個苦勞是跑不掉的。
眼下長孫衝已經踏上行程,而西域總參衙門也很快建立,將來還會有西域都護府,甚至是安西都護府。這是體系的碰撞,萬里佛國終歸是要跪倒在唐朝使者的面前。
不過僅僅是軍事勝利,李皇帝顯然是不會這麼和藹可親。
他的個人歷史地位,起碼是“聖人可汗”,當然在貞觀五年之前,他的歷史地位追求,還停留在“天可汗”階段。
但是隨着有錢任性的傳染病發作,李董當然不會滿足區區一個“天可汗”,畢竟,這曾經是一個逗逼的頭銜,他不想和這個逗逼併論。
除開個人的歷史定位,他還產生了妄想,不僅僅要讓廣大人民羣衆乃至天下所有的屬國明白,他比他哥哥強,還比他爸爸強。並且他的貞觀朝,能一口氣把整個李唐推到漢高祖劉邦建立的漢朝那個地位。
機會是不等人的,李靖給了他機會,張公謹給了他機會,李思摩給了他機會,侯君集給了他機會,現在,李淳風又給了他機會。
他如何不欣喜若狂?
這是一個讓皇帝瘋狂的時代!
老張知道李世民一定在暢想未來,這是他應得的。當然,老張也知道,李世民一定也有些忐忑,畢竟,意識形態的鬥爭,一個搞不好,可能就會禍害自己。
唐朝版的“麥卡錫主義”真不是老張想要看到的,尤其是李淳風的套路,比“伐山破廟”恐怖多了。
閉關之後李淳風彷彿消失在了漢陽的傳說中,但是很快,李淳風就出關了。
因爲,下元節到了,李道長準備亮個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