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策府門口的禁衛顯然很難纏,尤其是得知對方是韋弘敏,非但沒有給予這位侍中一丁點的尊重,反而態度更加惡劣。
這讓韋弘敏有一種微妙的感覺。
或許……秦少游敢於對韋家拍磚,憑藉的就是如此吧。
一羣螻蟻般的軍兵,在韋弘敏眼裡,如塵埃一樣地卑微,可是這些兵士,對自己全無敬畏,這就說明,他們從來不在乎韋弘敏在朝中的身份,一個連侍中都不放在眼裡的兵士,會在乎朝廷嗎?
這些人,比之府兵更甚,府兵尚且知道,自己雖有上官,是聽從刺史和司馬節制,可是朝廷的任何大員在他們眼裡都是高不可攀的存在,絕不是自己一個小卒可以招惹,所以以韋弘敏的身份,無論到了哪裡,誰敢表現出絲毫的不恭?
只不過……到了這裡,那種憤恨和輕視的表情,卻是出現在了幾個小卒臉上,他們沒有敬畏,沒有絲毫的畏懼,這意味着什麼?
意味着在他們心裡,朝廷和侍中的形象,早就蕩然無存,他們的眼裡只有神策府,也只有一個秦少游。
韋弘敏臉色不悅,心裡卻在嘀咕,這秦少游使了什麼妖術,能讓這些人如此的死心塌地。
他哪裡清楚,這世上任何事,最怕的就是對比。
在神策軍的官兵眼裡,他們是足以自傲的,即便是面對朝廷的禁軍,他們也自認自己要高人一等,這種高人一等,並不只是單純的後勤補給的充裕,而是來自於不敗的戰績,和與整個孟津的融合。
正因爲戰績驕人。所以打心眼裡,他們對禁軍就沒有敬畏,正因爲沒有敬畏,所以在他們看來,自己能成爲神策軍的一員是很出息的事,這種出息,不只是他們自己的想當然,更是來自於所謂的融合,他們已經習慣了孟津的形態,孟津人對他們一向是敬重的。無論是神策軍還是孟津人,其實到了如今,都已經與洛陽城裡的官兵和尋常百姓變得格格不入起來,他們就像是一個小圈子裡的人,因爲自己能在這個小圈子裡而驕傲,從不棧戀圈外的人和事物,他們傲然於公卿,眼中只有神策府,也只有秦少游。
這便是神策軍。渾身帶着讓人想揍他們衝動的優越感,偏偏想揍他們的人,通通只有被他們揍的份。
所以站在韋弘敏面前的這一個小小軍卒,他只有一個極爲普通的名字。叫做王虎,可是他面對侍中,卻是神色淡然,孟津雖然與洛陽人習性大不相同。卻也不是世外桃源,關於殿下遇刺的傳聞,也早已在孟津流傳。所以當聽到韋弘敏三個字的時候,王虎的臉色就如萬年堅冰一樣,乃至於一丁點的微笑都不願意施捨,他如呆雞一樣,即便是韋弘敏親自來交涉,他也只是一味的搖頭,正色道:“殿下這個時候,已經歇下,任何人都不見,侍中?侍中也不成,我不認得侍中,只曉得軍令如山倒。”
韋弘敏的臉色拉的更厲害,他和秦少游固然是不對付,可是被一個軍卒拒之門外,卻是另一回事,他眯着眼,滿臉不悅,偏偏又不願和這軍卒多囉嗦,彷彿如此,更加傷了自己的體面。
只是……既然人見不着,又當如何?
韋弘敏不是韋后,韋后受了氣,大不了勃然大怒,反正這個禍水,雖然會打擊到韋家,卻終究不會有性命之虞,人爭一口氣罷了。可是韋弘敏現在卻有性命之憂,一旦秦少游拿出什麼‘鐵證’,再牆倒衆人推,很多事也就說不準了。
連上皇都已經過問了此事,而百官之中,有爲數不少人在摩拳擦掌,韋弘敏畢竟不是崔詧,崔詧有資歷,所以主持三省這麼多年,即便是反對他的人,和他也只是利益之爭,本心上也認爲他的私德無可挑剔。而作爲外戚,貿然直入三省,在別人看來,韋弘敏和武三思、武承嗣這些人並沒有什麼區別,正因爲如此,所以韋弘敏的地位一直沒有穩固,即便是關隴門閥內部,對他不屑於顧的人也大有人在。
所以……韋弘敏絕不能遇到這樣的麻煩,否則……就是滅ding之災,這個世上,從來不缺落井下石的人。
韋弘敏便淡淡一笑,道:“想不到殿下治軍,竟有周亞夫的細柳營之風。”
這句話,既是自嘲,某種程度,也是給自己一個臺階下。當初周亞夫治軍,恰好漢朝天子途徑細柳營,便要入營去巡視,誰知卻被兵士攔下,天子便贊周亞夫治軍嚴整。韋弘敏這麼說,誇了秦少游乃是平定七國之亂的名將周亞夫,同時,也等於是自比自己乃是大漢天子了。
這個典故,對方那粗淺的軍卒當然是不懂的,所以韋弘敏只當是聊以**罷了,他正待轉身。
可是那王虎卻是道:“你自稱侍中,何敢自比爲漢天子。”
韋弘敏身軀一震,他不可思議的回眸,上下打量這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軍卒。
這個人居然也懂這個典故?
韋弘敏從不會驚訝於神策軍官兵的武力,因爲這些人,早已用一次次的戰例來證明了自己,神策軍甲天下這句話,已經開始流行,雖然未必當真如此,可是給人的印象,早已深刻。
只是一個小小的兵卒,居然能懂這個典故,他是怎麼得知的?
韋弘敏顯然對神策軍一丁點都不清楚。
神策軍官兵如今都是從弘農的良家子中選拔,所謂的良家子,大致可以理解爲弘農郡的中產階級,他們有一定的財富,或者全家都有務工,不愁吃穿,所以子弟大多都會入太平學讀書寫字,到了一定年齡,便會參加神策軍的選拔。
這些人,在從軍之前就已經粗通文墨,這弘農郡現在太平學興盛,幾乎適齡的孩子十之七八都會入學,雖然大多數都只是入學三五年,學一些算數和識字,卻也是極爲難得了。
等到通過層層遴選,得以從軍之後,軍中除了操練,閒暇時也會教授知識,除此之外,軍中還會專門編寫一些如《演武傳》之類的書籍,分發下去,這種書籍,都是一些小故事,從衛青、霍去病,再到歷代的名將事蹟,俱都詳盡的很。
之所以如此,只不過神策府希望藉此來激發官兵的鬥志罷了,在秦少游看來,即便是一個無名小卒,也應當有偉大的理想,榮譽和理想,纔是一支軍隊的靈魂所在,所以他希望每一個兵卒,都能有衛青、霍去病、周亞夫這些人的志向。
王虎看到了韋弘敏眼中的震驚,臉色卻是平靜的很,在他看來,這是司空見慣的事,似乎在這位侍中眼裡,就顯得很不一般了。
韋弘敏若有所思,或者說是滿腹心事,他沒有去再和王虎說什麼,因爲現在的他,更加的心事重重,於是走回了自己的馬車,穩當當的坐在馬車裡,他並沒有感覺到這夜裡的寒意減少了多少,只是此刻,他心裡感嘆,一個知道經史的人,居然成爲一個無名小卒,這……只是有幸撞見嗎?還是……這神策軍,本來就是如此……
他沒有命車伕帶着他回到洛陽去,而是一直坐在馬車裡,聽着外頭北風呼呼的聲音,掀開了一旁的車簾,他決心等,等到天亮,你秦少游現在不肯見,難道明日清早,也不肯見?
他料定了秦少游是個貪婪的人,只要人有an,就一定會有弱點,只要自己的‘大禮’足夠厚重,就不怕這件事不能得以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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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中的韋弘敏並沒有急於歇下,他年紀其實已經不小了,到了這個時間,也該打起瞌睡,可是現在,他全無睡意。
外頭的很冷冽,可是車廂裡卻是暖烘烘的,偶爾,車簾被風掀開了一角,韋弘敏的眼眸便朝車窗外看去。
車窗外,那個叫王虎的軍卒,依舊如標槍一樣,與府門前的石麒麟一般屹立不動。
任憑風吹,內襯皮甲,外套厚重明光鎧的他,卻依舊是揹負着十幾斤重的長劍,在慘然月色下,拉着一個紋絲不動的影子。
月光很慘然,因而只可看到些許的光影。
可是……韋弘敏的心,卻是徹底亂了。
一葉知秋,有些微小的細節裡,卻總能察覺出可怕的東西。
韋弘敏感受到了某種可怕的力量,這個力量,竟只是出自一個微末的不能再微末的軍卒,可是這一點都不可笑,至少韋弘敏到現在一丁點也笑不出來。
他眯着眼,手指頭在膝上輕輕拍打,猛地閃出一個念頭:“一旦去了長安,神策府是絕不能留了,一定要找個由頭……否則,非要成心腹大患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