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與子同袍
“還要一起睡?”
她沒辦法繼續裝淡定,呼啦一下子轉過身來。彈簧牀墊是舊的,禁不住這種遽然的折騰,吱吱嘎嘎泄露了她的激動。
“哦,要啊。”
他的聲音卻依舊平靜,彷彿早已見慣不怪:“律政圈子裡的人,個個老奸巨猾,卻也在做交易的時候極爲坦率。有時候法官就會直接邀請異性律師到自己的辦公室裡‘細談’,有的檢控官也以達成控辯交易的條件要單獨跟辯方律師‘交換意見’……甚至,律師跟當事人之間。總之,各種關係的人,都可以各種睡。”
安澄忽然好討厭這間地下室,空間這麼小,空氣也不好,於是她此時都憋得吸不上起來償。
她在黑暗裡盯住他的方向。
——那你呢攖?
問題已經竄到嗓子眼兒,可是她卻只能死死咬着脣,不能直接問出來。
“這麼說……真讓人對這行幻滅。”掙扎了半晌,她只說出這麼一句來。
不對的,她在中國的法學院裡學到的絕不是這種的。中國學到的更多是黃鐘大呂、殿堂莊嚴;可是這裡聽見的看見的,卻更像是一個狩獵的叢林,肉食動物的天下。
“也分怎麼看。”
他在夜色裡凝聚目光,專注凝視咫尺之外、卻也遙不可及的距離之外,那個激動不安的身影:“有人說律師爲了贏,低到道德邊緣;可是也有人說,律師不惜一切、盡一切可能來維護當事人的權益,探討任何的疑點和可能,這反倒是行走在人性之上。”
“就像一座叢林,一條食物鏈,各自有不同的原則,很難說肉食動物就是兇殘的、草食動物就是無辜的。在這座叢林裡,只有贏纔有資格去繼續探尋;如果連保護自己的能力都沒有,連命都輸了的話,那空談任何公平公正就都沒有了意義。”
他說得……這麼平靜,這麼老於此道,那看來他真的是也睡過了,而且睡過很多次了吧?!
她忍不住圓睜雙眼瞪着他的方向……
人類的眼睛真是個奇妙的器官,明明以爲可以用黑暗矇蔽它們,可是它們卻在黑暗裡有自行適應的能力。只要還有一點光存在,它們就早晚能穿透眼前的暗度,找到想要看見的目標。
她的視線終究還是撞上他的……她纔看見,他竟然早就在夜色裡凝視着她。小夜燈的光雖然幽弱,可是卻反倒更顯得他的眼磷光瑩瑩!
她驚喘了聲,想要趕緊轉回去,他卻無聲地笑:“現在才逃也晚了。不如就這麼說話吧。”
“嗤……”
她雖表現得不屑,可還是心虛地拽起被子蓋住半邊臉,只露出兩隻眼睛。
“那你呢?我的意思是,你有類似的故事麼?講講嘍。”
他又無聲地笑,眼波在幽弱的燈影裡粼粼地閃:“……其實是想知道我跟別人睡過沒有吧?”
她暗暗咬了咬牙,死不做聲。
他收斂了笑,良久緩緩說:“不談這個問題了,睡吧。”
說完他竟然舒展長臂,將警長攬進懷裡去,就這麼閉上眼睛了!
安澄死瞪着眼睛,緊緊盯着他。
他什麼意思?他爲什麼不說了?
還是說……他等於是默認了,他早就爲了贏而跟別人睡過了,而且睡了很多回?
他怎麼能卡在這個問題上就不說了?他分明剛剛還口若懸河,還談什麼道德下限、人性上線來的,怎麼能就這麼停了?
“喂!”她氣不過,忍不住小聲試探地喚他。
可是沒有回答。
又過了半小時,她又“喂”了一聲。這一次回答她的,乾脆已經是舒緩悠長的呼吸聲。
他竟然就這麼睡着了!
明明晚上這麼睡不着,可是翌日一早竟然還是自然醒。醒來眯眼看看那半個伸出路面的窗,竟然也還有明亮的陽光照進來。她伸個懶腰,莫名地睡得神清氣爽。
一分鐘後……纔想起旁邊還有個男人!
她呼啦轉身過去,老舊的牀墊再度泄露了她的動作。她咬牙忍住尷尬,結果卻撞上他一雙清朗無匹的眼。
他竟然已經先醒了,正盤腿坐在地毯上——刮鬍子。
其實映着早晨明媚的陽光看男人刮鬍子,是一件開心的事。更何況是一個好看的男人。她都忍不住滿足地眯住眼睛……他下巴上雪白的泡沫,他掌心就着那泡沫滑過他棱角分明的下頜。隨着薄刃滑過,泡沫閃開一片,他的下巴上隱隱露出青光。
好Man啊~
“啊我的——”她花癡了一分鐘後才猛地坐起來,指着他手上的刀,還有下巴上的雪白泡沫:“……我的洗面奶、修眉刀!”
要死了,虧她之前還爲那雪白的泡沫和刀法着迷,怎麼忘了他根本就沒有剃鬚水和刮鬍刀在她這裡啊!
他表演夠了,這才一笑,用毛巾擦光了下巴:“別那麼小氣,用都用了。”
他掌心滑過下巴,朝她眨眨眼:“很舒服,比我自己的還好。”
安澄擡手將滿頭短髮都抓亂,垂下來蓋住自己半張臉和眼睛。
不理他,只坐起來弓腰在衣櫃裡掏了半天,終於掏出一件中性款的白襯衫來,也不回頭就丟給他。
幸好她自己個子高又瘦,個性裡也不喜歡什麼花哨的衣服,所以衣物裡許多種中性款。這件白襯衫沒有任何裝飾,男人配在西裝裡穿也沒太大問題。
“嗤……”她聽見他笑了。
她又抓了抓短髮,擋住自己的視線,起身走向洗手間。邊走邊下逐客令:“給你10分鐘,趕緊離開!我沒興趣跟你一起走出這個樓門,更不想跟你一起出現在律所!”
不過幸好,她不是律所的全職員工,早晨不用去上班,而是去學校上自己的課。等下午上班時,已經過完了大半個白天。
他“嗯”了聲,卻又走過來將白襯衫遞還給她。
“怎麼了?”她隔着半臉的髮絲瞪他:“嫌棄?那你就穿着昨天的襯衫直接上班好了,讓全律所的人都知道你昨晚沒回家!”
他垂眸凝視她,輕輕一笑:“燙過再穿。交給你了。”
還讓她替他燙襯衫……他當他們之間是什麼?小兩口麼?
她攥住襯衫:“愛穿不穿,不穿拉倒!”
他收了笑,朝她走過來。她緊張起來,以爲他又要對她來強的懲罰她……她忙向後退去。可是這小屋子這麼小,兩步已經到了牆角。
他好整以暇走過來,腳尖頂着她腳尖,這樣近地垂眸凝視她,伸手撥開她用作僞裝的頭簾兒。
她一慌,急忙側開臉去。
他的指尖從她髮梢向下,順着她的面頰滑下來:“只是幫我燙一下襯衫,別每件事都這麼緊張。”他故意歪了頭來找她的眼睛:“你難道不知道,我有多麼渴望穿你的衣裳麼?”
轟地一把火,從心底竄起來,燒到了頰邊。
順便……她想起了昨晚那件T恤。
該死的竟然忘了這種微妙的情結,她昨晚應該脫下來之後舉到窗口通通風再給他穿的!
被逼急了,她反倒撿回了反擊的勇氣。轉回頭去瞪他:“恥,豈曰無衣,與子同袍,哈?”
他大笑,兩眼的激賞。
“可惜我沒那麼高尚,也沒那麼大方。我只是……”他又故意向她壓低下來:“想穿你一個人的衣裳罷了。”
他的呼吸細細繚繞在她耳際,滑過頸側,鑽進衣領下。一陣陣的酥麻不可控制地攢起。
她知道自己又輸了……再這麼下去,她抵抗不了。
攥着襯衫,她忙從他眼前滑了個側步避開去,“行我給你燙!不過燙好了趕緊穿上就走,別再耍什麼花招!”
想象很美好,可是當他穿上她的襯衫,竟然還是短了一塊。作爲正裝襯衫來說,這襯衫只卡在他腰間,有些滑稽。
她忍不住懊惱:“昨晚那件T恤明明可以的!”
明明……是他的size,她還記得的。
他垂眸凝視她,目光漸漸灼人:“——笨蛋,那是T恤;況且,我也長大了。”
他忽然伸手捉住她下頜,垂首極快地咬了她耳垂一記。
“……小結巴,你記得的,還是我從前的身~體。”
安澄再也抵抗不住,閉着眼狠狠將他推向門外去:“走啊!”
他立在門外一秒鐘,也屏息凝視她,然後才緩緩點頭:“好,我先走了。你好好上課。”
隔了一會兒之後才傳來樓門的響聲,安澄長出一口氣,跌坐在牀沿兒上,抱住膝頭。
全身還在若熱若冷地輕顫。
良久,她抓手機,按下一串熟悉的號碼。
---題外話---【上午第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