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車輿行駛於官道,比起熙熙攘攘的街市要好走多了,有小師叔在一起,大家便靜悄悄的。唐甜靠着車壁,心裡總不安定。
唐溟臨走把她帶到一邊,囑咐她皇宮禁地凡事三思而後行,又要她多照應占緗和辛良。又說有什麼事,定要和七師伯莫慈多商量。
她聽懂他的意思,當時就噘嘴道:“你就是要我行事爲唐家人考慮,多些顧忌罷了,做什麼拐彎抹角的?”
唐溟看她嘟了嘴假裝生氣的樣子,反而抿了嘴笑,撫一撫她的發,道:“知道你聰明,我不是拐彎抹角,那宮裡勾心鬥角比及江湖有過之而無不及,與他們比心眼卻是班門弄斧,所以我擔心。”
他說話總是留一半,唐甜明白那些深宮中人心眼兒多,一定最不喜歡別人比他們還要有心。難怪太后誇獎她,唐溟並不和大家一樣高興呢,原來是擔心她。
唐甜心裡甜甜的,就想起他那笑容來。斜暉在他俊俏的臉上鍍了一層金邊,劍眉清眸,嘴角牽起一道彎兒,溫溫柔柔的眼神,溫溫柔柔的笑,唐甜恨不得融進裡面去。
“六姐兒,你怎麼臉發紅?”佔緗坐在她對面,直落落嚷起來。唐甜唬得一跳,忙道:“可不是這車裡悶着的!”說罷掀起簾子吹吹冷風。
她這一撩起簾子,正好見到護送她們入宮的十三師伯唐愷騎着馬跟在車邊。他朝唐甜溫和笑一笑,眼角的細紋蹙成一團,那山羊鬍須也動了動,唐甜訕訕點個頭,笑一笑,將簾子放下。
“若是十三師叔沒有易容,這一笑不知該有多好看呢。”辛良也瞧見了,在她耳邊悄悄說。在皇宮裡他們是第一次見到唐愷,還都奇怪怎麼他比唐溟大不了幾歲,卻老氣橫秋像四十多歲的中年人。等他特意來驛館接他們入宮,分明是個俊朗的青年男子,黑髮如墨,雙目如星,比唐憂長得還儒雅幾分。
原來太后吩咐他入宮都要改扮一下,說是御醫老成些纔好令宮中嬪妃娘娘和衆女官信服。
唐甜卻不信是爲此。她留意到太后移駕去看太妃之後,替他們打起簾子的宮女不住睃着唐溟,面色微紅,眸光閃爍,與那葉家娘子看唐溟的眼神一樣,就很不喜歡;還有替他們引路的宮女,也是時時偷空兒覷着唐家幾個少年,慌手慌腳的——想必十三師伯需常在宮裡走動,太后是怕那些宮女也這樣不安於心,所以才令他易容罷?
她不由又想到唐溟住在驛館,那葉家娘子就在另一個院子裡,就算唐溟不理她,可若是對方百般糾纏,而自己又不在旁邊看着,誰知道會出什麼事,萬一……唐甜一想到葉娘子就煩躁,覺得她比那鬱敏可惡多了,就後悔沒有對唐誠和唐羽也提醒幾句。
好在太后是不希望唐家和葉家聯姻的。這話還是唐溟點給她知道的:朝廷自然不希望江湖勢力過盛,決不會允許唐家與葉家聯手做大,就算掌門有心幫着也無用。
這麼一想,心裡才稍安。
馬車款款而行,到直道盡頭拐過去了。唐溟還定定站着,他望着車馬一行人遠遠離去,心裡是千絲萬縷,喜憂交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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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的是這不過幾天的分別,唐甜對他倒比來京城那一個月分別還多了幾分不捨,乖乖聽他囑咐,臨到最後又忽然扯到唐愷易容的事:“小師叔說過,本來男女有別,授受不親,更何況宮裡呢。我猜師伯易容是要避嫌。”
“男女授受不親”和“避嫌”咬得極重。
她的小心思極多,唐溟又怎會猜不出來,是又驚又喜又好笑,不由故意道:“不錯,皇宮大內自然要小心在意,好在宮外就隨意些。”
唐甜惱道:“是啊,這宮外就隨意!”
她氣得要走,唐溟輕輕拉住她,低聲忍着笑問:“甜兒是想說什麼,怎麼也吞吞吐吐起來?”
唐甜默然片刻才撅了嘴道:“我不喜歡葉如貞,我不要她做我師孃。”
唐溟心裡一喜,還是怕她並不清楚她自己的心思,頓了一頓,問道:“只是不喜歡她做師孃,那,若是別的人呢?你就不會不願意了?”
唐甜手還被唐溟握着,聽他這麼一說微微一縮,卻很快答道:“那也要看是誰……若是我不願意,你還會不會娶呢?”
唐溟嘆了口氣,心想自己這麼問是不是太心急了?然而爲何自己會這麼心急呢?
看她揚着頭來還等他回話呢,一雙烏溜溜的眼睛,貓兒似的目光像撓在心上的小手,便不再逗她,直接搖搖頭。
瞬間唐甜一張小臉綻滿笑容,唐溟只覺如一樹桃花齊齊舒放,炫花了眼。
唐甜眼裡都是滿意,小鼻子翹得高高的,索性明瞭道:“那你可不許再理葉家娘子!”
她那神情和語氣像極了拈酸呷醋,唐溟心情極好,爲了讓她安心,幾句話分析出厲害關係,讓她明白太后臨走那番話的深意。
然而唐溟不能不憂。
他要娶唐甜,是真心要做她的依靠;而後來被逼做她師父,他心裡也是淡淡的,想着爲了她父親的遺願,只要給她安穩依靠就好。他娶不了她,也可以爲她尋一門好親,依然可以照拂她。
然而隨着她長大,替她遮掩禍事,陪她經歷初潮的驚慌,意識到她真已長大成人,他卻不肯再想她嫁做人婦的事了。
討厭他信賴他,給他惹禍,衝他發惱,他竟都是甘之如飴,一心只爲她依賴自己在意自己而歡喜。
但是,他是她師父。在心裡還淡淡的時候,他可以去想,只要照顧好她,所謂師徒倫理不過浮雲;等他心裡十分在意了,他卻又不願她受世人詬病——即使她不在乎,他也不在乎。
更何況如今江湖暗流涌動,事事要防。師姐唐繡說得對,還是要周全些纔好。
花朝節將至,天氣一天天暖起來,今日又是個好晴日,宮牆之中也是百花盛開,奼紫嫣紅,馥郁芳香。
劉太后意興盎然坐在庭前,欣賞着那一束束開得正好的花,幾位女官照着她的意思剪下一叢叢花,再交給宮女一一收好。
少時何菀到了,身後佔緗、唐甜和辛良都提着金粉漆盒。
四人行過了禮,何菀拎過一個漆盒打開,裡面整整齊齊擺着四個花餅,兩個雪白,是圓月型;兩個嫩紅,是五瓣花。外面裹上一層細細的糯米粉,託在綴邊的翠綠綿紙上,看着極是愛人。
“這就是你說的花餅?本宮先還以爲與重陽糕相近。”太后笑問道。
“回太后娘娘,這是用新開的百合和玫瑰制的,與通常制花糕的法子不同。”何菀忙先將製法說了一遍。
通常的重陽細花糕用粳米粉加糯米粉拌上蜜糖,將赤豆、紅糖、豆油製成幹豆沙,一層米粉一層豆沙鋪好,中間還墊上桃脯、杏脯、烏棗核桃仁;蒸輸後切成菱形,再撒上些果脯絲或木樨花,最是香甜可口。
而她們新做的花糕,重的是細膩綿軟,只取糯米與慄粉,磨細了瀝出漿水曬乾,將曬出的粉與花汁拌好,捏成糰子,中間加的是花果醬。各種花草有各種功效,不僅味美,更有養顏益壽之利。
太后聽得頗有興味,她身邊的張選侍察言觀色,笑着親自接過漆盒,取了一枚花餅,放在宮女捧上的小盤子裡,切下一小塊來。
太后一嘗,清甜甘香,綿軟細膩,玫瑰醬濃甘純厚,一股花香縈繞於口鼻,果然別緻,立刻讚不絕口。
唐甜與佔緗辛良三人相視一笑,再把另兩個漆盒呈上。
何菀道:“百合潤肺安神,玫瑰養顏增色。這另兩盒分別是梨花和桃花,海棠和梨花,也都各有其益處。不知太后娘娘喜好,因此一樣只做了一對。”
“難爲你細心,這些都很好。重陽的花糕粗了些,甜味又重,這個清淡,只是想必極要費工夫就是了。”太后頷首道,又吩咐拿一盒去送給楊太妃。
“只要娘娘喜歡。春日百花盛開,做花糕比重陽更應景呢。”何菀笑道。
那張選侍忽道:“太后,您不是說花朝節只賜花未免單調麼,何十九孃的花餅如此別緻,園中花開得極好,若是多做些作爲賞賜,豈不正好?”
太后聞言大悅,何菀看見太后高興,自然一口應承。
唐甜和佔緗則暗暗叫苦。兩個人最不愛這些事的,何況要送給皇室之人,選料磨粉瀝漿,比平日做藥還有謹慎百倍。
“時間有些倉促,梨花桃花也將開敗了,就不必做太多樣式,只選百合與玫瑰兩種吧。”太后稍一沉吟,又吩咐道,“張選侍,你挑些伶俐的宮人交給她們使喚,再令御廚局多選幾個廚娘做幫手。”
太后替她們想得周到,何菀趕緊跪下謝恩。
唐甜粗粗一算,五日後就是花朝節,太后下令制一百盒,要賜給先帝的妃嬪、公主、一品夫人。製作雖不難,人力也足,只是選花和磨漿是最要功夫的,她們這幾日不用好好休息了。
那些花,要挑含苞待放的,已開了就不夠清新,太小的花苞又帶苦澀。也不能命太多人去做,以免有什麼不乾淨或意外。這事自然落到唐甜和佔緗身上,她們帶着二十名宮女採摘鮮花;辛良則跟着小師叔指點廚娘調料和磨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