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桃醉
唐家山。
長身玉立劍眉英目的男子大袖微擡, 雪白的信鴿拍拍翅膀，在空中旋了一圈，向北飛去。他慢慢踱回屋內。
唐念摺好了信, 猶在沉思。見他進來, 嘆道：“這樣的事也讓他辦成了！太后肯接受唐溟這樣的謀劃, 想來也是意識到皇帝羽翼漸豐, 親政的日子不遠, 不得不爲劉家打算。”
皇帝成人，太后不放手必招來衆臣異議；若放手朝政，萬一哪天小皇帝知道了太后不是生母的秘密——這是藏不住的事——而唐甜成了安國公劉慶的孫女, 及笄之後嫁給唐溟，總不會眼睜睜看着劉家落難, 就是防着受牽連, 也不得不伸手相助。
“十四師兄不肯涉入政事, 這回卻爲了唐甜……若是真到極糟的那一天……唉，掌門當初這一步也不知是爲了他還是害了他。”唐憂看着桌旁另一封信函, 與唐憂手上信的字跡一樣，那署名俊逸端正，正是“唐溟”二字。
“罷了，你不是剛給三師姐去信了麼，其實她心裡有數, 不會輕易讓十四有事的。這樣也好, 我們也不用夾在中間爲難。十七, 你當初瞞着掌門, 在唐門師徒譜上做手腳, 沒把唐甜的名字記在十四之下，我可是捏了把汗。”唐念將兩封信細緻收入大布縫製的囊袋中, 用粗針封了鎖入密匣。
唐憂笑：“這事兒就算被發現了，也讓十四師兄自己扛去！我倒是想知道掌門得到這消息是什麼反應。十四師兄先斬後奏，搬出太后和聖上來了，他與唐甜的事無法反對，掌門不知氣成什麼樣了？”
“唔……這幾日稟事，就讓宗嚴去吧，再把師父請回來。我們先去躲躲，山下十幾個藥鋪也正忙春時收藥的事了。”唐念一本正經捻着下巴上的短鬚盤算，又睨一眼唐憂，“你也可以躲一躲四姐了？”
唐憂本在忍笑點頭，聽到最後一句一頓，轉了話題道：“六姐兒現就乖乖在劉家住着吧？去年唐家山好容易熱鬧些，這又要等上一年，才見得着咱們六姐兒了。”
唐憂惦念的唐六姐唐甜正在相府中過着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秀”日子。
望着小樓外的柳綠花紅，再看看案上衛夫人帖與緋紅紙箋，唐甜手託着兩腮，只恨還不到天黑。
丫鬟桃枝腳沒聲就到了身後，手裡端一盤唐甜點着要的櫻桃：“六娘子。”
唐甜忙轉過身來。說來也巧，按着劉家排行，她也排第六。
那桃枝是錢氏特意派來服侍她的丫鬟，眉眼周正，身材高挑，看去就極沉穩。唐甜在禮儀舉止上有什麼錯處都有她提點遮掩，自己也算得小心，幾次與大家閨秀們出遊倒沒在別的人面前丟臉。
“六娘子今日的字可練好了？夫人從宮裡回來要問的。”桃枝放下碗，取了溼帕先讓唐甜拭手。
“啊，方纔我不小心把手割破了……”唐甜解下手上纏的絹帕給她看，右手食指上一道紅紅的刀口，看着血又要滲出來。
桃枝吃一驚，慌道：“這是怎麼弄的？奴婢一時不在身邊……”說着趕緊要去請大夫。
唐甜忙拉住她道：“不礙事的，我這裡有止血藥，哪裡用得着請人來？”把藥粉撒上去，繼續用絹帕包好，還得意晃一晃，道：“只要桃枝姐姐與夫人說說，這十章的字兒就緩一緩吧，我手傷了，就算熬夜也寫不出來。”
桃枝先鬆了口氣，聽她這般說，就知道她又是想偷懶，然而她是奴婢，怎麼好給主人臉色看，只得嘆了一口氣道：“六姐兒，夫人是爲你好。這琴棋書畫，京城裡的大家都是極看重的，你看那朱學士的女兒書畫兼精，又善詩賦，是京城第一才女，十一歲媒子就踏破了門檻，將來你……”她說急了，一下說出“媒子”來，就先紅了臉再說不下去。
唐甜暗暗好笑。這桃枝自幼跟着夫人，比她還像這劉家的女兒，大戶千金。虧她當初聽到她的名字還想起了唐家山那個膽小憨厚的桃杏。
桃枝無非是想說學好了這些東西，將來能找個更好的夫家。看來夫人還不知道太后與唐溟是商量好了要把她嫁回唐家山的，指不定還和她先前想的一樣，以爲她將來要入宮呢。她可是誰也不嫁，單等着唐溟，唐溟自然是不會嫌她的。她想着心裡偷偷一笑。
唐甜與這桃枝相處了兩個月，雖是各自性情都熟悉了大半，又一個是主一個是僕，沒別的不好，偏就是錢氏特別交代的這些方面桃枝不肯讓步。
唐甜又好好求了一求，桃枝看她手確是不方便，只好讓她學下了一盤棋，其餘放下。
一盤棋下了一半，樓梯上傳來咚咚的腳步，卻是劉家兩個小兒子來了。
劉家長子劉禕比唐甜大了十歲，娶妻成家，年紀隔得遠自然也生分些，可這兩個小兒子年紀與唐羽差不多，多了個義妹倒是歡喜的，沒事也來瞧瞧，彼此間也親近。
桃枝還怕他們看到唐甜的手傷要責怪，好在唐甜悄悄兒就把手帕除了，他們也沒留意。桃枝抿了抿嘴，慢慢退出去。
一進來兩人就一起打量唐甜，然後對視一眼，長得濃眉虎眼的劉祝問弟弟劉祺：“咱家六姐兒可像？”
劉祺清秀些，圍着唐甜走了一圈，點點頭：“這身形像，愛笑的性子像，別的……就不大知道了，我猜着不像。”
“你們在說什麼？”唐甜可急了。這兩個人許是從小習武，性子也是豪爽的，唐甜也隨意許多。
“六姐兒，你還記不記得上月官家立後選妃的事？”劉祝是個急性子，搶先說道，“官家原要立郭崇的孫女爲後，可是上月太后招了那些女子入宮見過之後，官家就改了主意要選張將軍女兒爲後，爲此太后大發雷霆，不是還連夜讓娘去勸的嗎？”
這事唐甜也還記得，當時只是想着這趙禎又要讓他親孃李順容擔驚受怕了，也好奇那張氏有何等美貌。她好像就是比武大會上做主裁的張將軍之女，也是大宋上驍騎衛上將軍張美的曾孫女。不過沒多久，趙禎還是依從太后之意，立郭氏爲後，那張氏據說是要封爲貴妃。
“今日我們與爹去張將軍家拜賀，我倆路過那後院，聽到一陣笑聲，還以爲是你也去了他家，後來偷見那竹簾後的身影，也和你極像。模模糊糊看着那模樣，才知道不是你。”劉祺道。
唐甜心裡一怔，笑道：“我以爲什麼事呢，你們偷跑去人家後院，那是要封做妃子的人，仔細被發現了，可是大罪！”
劉祝道：“我們也是碰巧，這麼一看來，大哥猜測官家的心思可沒錯了，咱們六姐兒以後纔是……”
劉祺一推他手肘，擠了擠眼，不要他說下去，拈起盤中的櫻桃吃。
桃枝這時帶着個小丫鬟端了茶來，說宮裡剛傳來的話，夫人今日不回來了。請少爺們下樓陪父親用飯去。
經了大半年的篩選，官家選定了皇后，算得今年吉日在三個月後，皇帝大婚要忙的事極多。師伯莫慈早就先回唐家山了。而錢氏少不得去幫忙。
因劉家是三個兒子，劉賴安也沒有其他女兒，桃枝便替她請示了，留在閨樓上用晚飯。
就算是兄妹，也有避諱，劉祝劉祺這才半不情願離開了。
飯後桃枝叫來家中養着的幾個歌伶在樓下撫琴，說是夫人吩咐了讓她多受些教化。
唐甜耐心聽了半個時辰，看天已黑了，便推說困了。桃枝也無法，只好服侍她睡下。
暮色冥冥，唐甜等這後院中靜寂下來，偷偷到外間看看天色。因時間還早，她也不好用薰香把桃枝弄暈了，只好將薄褥下塞了枕頭，再掩好帳簾，悄悄從窗戶翻出去，順着窗邊的大樹要往下爬。
“甜兒，你怎麼自己就……”
唐甜只聽得唐溟一聲輕輕的責怪，人已輕悄悄落在她身旁，將她腰一攔，扶穩了。
唐甜壓着笑，回身抱住唐溟，湊近他耳邊道：“快帶我出去，仔細被發現了。”
唐溟也顧不得再說，抱緊了她嬌小的身子，腳輕點樹梢，帶她出了相府。
自從唐甜搬進劉府，他二人一共見了三次面。前兩次還是清明踏青和四月初唐溟來劉府做客的機會，然而都是隔着輿簾或竹簾，連話兒也說不了一句。
只是過了三個月，唐甜都覺着像煎熬了三年，還有十來個月，就算定下親來，再到成婚，還至少要上一年，她可怎麼忍受得了？
唐甜憋不得，便在佛生日那日，趁着劉府女眷去禪院參加浴佛齋會的時刻，藉口在禪房休息，拿迷香迷睡了桃枝，自己扮成個小廝出來找唐溟。
師伯莫慈是帶着唐羽一起回去的，毒門也要人看管，而唐溟則依從與太后談好的條件，留下與唐諳護衛聖上。
太后與太妃都是禮佛之人，唐甜也打聽了聖上會陪同一起去，所以冒了這個險。
費了些周折找到唐溟，把個唐溟驚得不輕。
唐甜抱着他卻是歡喜不盡，恨不得就不回去了。
唐溟許久見不着她，也不是不歡喜的，又怕她再胡鬧出什麼事來。於是與她約好了過十天見一次，這纔將她送回禪房。
此時，唐甜靠在他懷裡，只聽耳邊風聲響，一陣陣石榴、刺薇的香飄過去，依稀還有早開的梔子香氣，卻都抵不上唐溟身上淡淡的菊花清香好聞，她心裡比方纔吃的櫻桃還甜。
等得落地了，她還偎在他懷裡不肯擡起頭來。
唐溟瞧瞧四下裡僻靜，是相府後面的河畔，蓊蓊鬱鬱的楊柳長枝拂着水面，遠處燈火闌珊。既然無人，他也就不鬆手，靜靜摟着她，體味幾個月來二人的獨處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