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溟逃出宮了。”
月色如霜冷, 夜風瑟瑟花影搖動,映在杜萊的臉上時明時暗,陰翳莫測。
紅英忍着心頭如滾油煎熬, 低下頭去。
他讓自己去傳話, 就是逼着唐溟有所行動。可唐溟已如他所料的逃出宮, 成了皇帝緝拿的罪臣, 他爲什麼並不滿意?
紅英不知道, 就在杜萊得到唐溟逃跑消息的同時,皇帝也召見了他,向他詢問唐甜所言虛實。
那個唐甜沒說出他魔教之子的身份, 若要證明他的身份,則要將唐溟當年做的事都扯出來, 故而留了一手。
她只說唐家與杜家早年生意往來有些紛爭, 禍及唐溟和唐甜的父親。
如此一來, 杜萊若不承認,趙禎不免追查下去;若就此承認, 又怎麼忍得下這口氣?
那個可惡的丫頭一定還在暗自得意,嘲笑他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哼!”杜萊冷笑一聲。好在平素唐溟的事他不曾直接下手,他又竭力剖心自白了一番,趙禎也就信了他早已放下舊日恩怨的話。
然而,若唐甜真留在皇帝身邊, 就是個心腹大患。她和唐溟不同, 絕對不會放過對付他的機會, 絕對留她不得!
幸好, 他從沒打算真讓那個女人留在皇帝身邊。
“聽說你這幾日身子不適?”
杜萊忽然轉了話題。
紅英低着頭慌道:“不……只是有些……頭疼……多謝教主……老爺。”
杜萊見她語無倫次, 冷冷笑了笑,道:“無事就好, 官眷之間的走動多上點心!若有什麼不適,要用藥,讓管事的去買就夠了。”
紅英應下了,擡頭看了杜萊一眼,她雖竭力控制,杜萊臉上那抹鬼魅般的笑容仍讓她打了個寒戰。
杜萊看她幾眼,拂袖出了院子,蛇奴從陰影裡走出來,跟着去了。
獨留下紅藥站在原地。
春寒料峭,夜幽深。
眼前驀然閃過廢殿中唐溟那一抹溫情的笑容,那輕柔的話語淡若微風,輕忽如羽毛在她堅硬的心痂上拂過,讓她感到一絲刺痛而又全身無力。
當初他將要叛逃出度家堡的那一日,就是帶着這樣的神情去見自己,帶着訣別之意,只是那時的自己毫無覺察——他並不是真要害自己的,她心裡早就清楚。
也因此她不能決絕放下,不能放下,便使自己更恨他。
付出的代價太重,妹妹死前的模樣還在面前,她不能回頭。
最後是沒機會回頭。
她隱瞞了唐溟要她帶話的事,然而她也沒有替他傳話。現在他既然逃了,自然不需她去了吧?
她心頭隱隱失落。
這麼長時間忍辱受屈,爲了那個女人,他卻還是逃了,捨棄了唐家和前途,只是不甘心讓那個女人嫁給皇帝!
如若當年是那個女人性命堪危,他會像對自己一樣坐視不管嗎?
……這一世,我註定是虧欠着紅英……她已死了,下一世,若有下一世,無論要我怎樣,我也定會償還……
你記着,你爲了唐溟死過一次,我現在也放了你一次。他的下輩子,下下輩子,都是我的!我可不會讓給你,就算搶,也要搶回來!
什麼都晚了。
冰涼涼的淚水滑落,紅英失魂落魄回到自己房中,睡是睡不着的,倚在窗前,夜露浸得滿身潮冷。
她抱着手臂悽悽轉身,卻見身後不知何時站着一個人。
不待她喝問,那人飄然到了面前捂住了她的嘴。紅英大驚。看此人身手,即使她武功未被廢掉也難走上幾招。
“我是唐三娘。”來人一語讓她停住了掙扎。
唐繡鬆開她,微微一笑:“有人說,你想見我。”
紅英又是一驚。
她不過是幾次假作無意路過那家藥鋪,卻始終走不進去。這唐三娘卻找上門來。
唐家眼線比自己想象、比杜萊預料的更厲害。那麼,唐溟的事,他們應該早就知道,爲何他們就這樣任着唐溟將事情弄得這樣糟糕了?
“是唐溟要你給我帶話吧?”
“……是。”
“什麼話?”
紅英不知唐繡爲何在知道唐溟闖下大禍的情況下還能如此平靜,苦笑了笑道:“現在說或不說也沒什麼要緊了……他說無論皇帝怎麼做,你們唐家都不要插手。”
所以他一人承擔下所有的罪,闖出皇宮,想帶着唐甜離開。
可是,皇帝怎麼會任他這麼做?
聽杜萊所言,皇帝聞訊竟讓身邊四大護衛都去洪福院守着。還有杜萊,他既逼着唐溟行動,自然是想好了對付他的辦法。
“那麼,你跟我走吧。”唐繡道。
紅英驚愕擡頭:“什麼?”
唐繡笑了笑:“你替唐溟傳話,杜萊知道了還容得下你麼?”
紅英先是一怔,瞬間醒悟過來:唐溟根本不是真要她傳話,而是爲了她!憑唐家本事,哪還需她帶什麼消息!
“唐溟早就爲你做了打算,只是知道你恨他,一意孤行必不肯聽,便和我做了約定。如果你有心替他帶話,也許,也能接受他的安排。”
唐繡見她遲疑,補了一句:“你放心,唐家這點本事還有,杜萊絕找不到你。”
紅英剎那想起他風淡雲輕的笑容,那時他該爲今後做艱難抉擇,爲如何出逃費心打算,爲如何救出唐甜謀劃,卻先想着如何安頓她!
她難辨心情,一時心中又酸又苦,思緒紛亂,踉蹌着扶了桌子,喃喃道:“他……他……”
“走吧,事不宜遲。稍晚些杜萊的人便發覺了。”
紅英猛然抓住唐繡伸過來的手,急切道:“他逃出宮了,現在皇帝正派人抓他,還有杜萊——他去洪福院只有死路一條!”
唐繡淡淡看了她一眼:“走吧!那是他的選擇,你不是也帶了話嗎?”
“可是他……”紅英甩開唐繡的手,淚流滿面,悽然笑道,“他爲什麼還要顧着我……他不知道……”
他並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可他不願紅英的妹妹再受杜萊挾制——那麼,若是她告訴他,自己就是紅英,也許他就不會去送死了?
紅英後退又上前,懇求地看着唐繡:“你帶我去找唐溟吧,我有辦法讓他不必冒險!”
唐繡看着她,不知是感慨還是無奈:“十四性子雖和善,然而他下定了心意要做的事,旁人是攔不住的……”
“不,你帶我去,我有辦法!”紅英見唐繡不信,不顧一切道,“我……我根本不是紅藥,我是紅英!我是紅英!我沒死!只要我告訴他,他,他就不必冒這個險了!”
唐繡怔了怔,又重重嘆了口氣,目光裡多了幾分憐惜。
紅英見她信了,正欲求她帶自己找唐溟,卻聽唐繡道:“你以爲他真不知道麼?”
“什麼?”紅英一愕。
“無論相貌怎樣變,人的一言一行,舉止神態總是難改的,你自以爲與十四情投意合,又是朝夕相對,怎會以爲簡單就能把他哄住了?”唐繡索性說明白了。
要說最初,唐溟是信了她是紅藥,然而幾次交鋒,他產生懷疑,便讓鬱商替他查;後來還是不放心,又把這事拜託了唐繡。其實,在唐繡查出結果前,唐溟已確信她就是紅英。
“……他知你性子執拗,輕易不肯聽勸。再來,他識破了你的身份卻不改初衷,對杜萊而言,你便沒有利用價值了。他顧忌杜萊對你下毒手,所以那時他瞞下來,只要我先替你謀好出路。”
唐繡一番話說得紅藥陡然生出的一點希望轉眼破滅。
原來他早就知道!
……他不說破,何嘗不是爲了那個唐甜!
她這才醒悟,唐溟那一番“來世”的話,正是說給自己聽的!
紅英萬念俱灰,腿一軟坐在了地上。
唐繡嘆口氣,話雖傷人,不說清楚她也難死心。這裡不宜久留,趁那杜萊方寸微亂帶她離開。安頓好了,再慢慢平復心境吧。
這一夜頗不寧靜。
唐甜隱約覺着院子裡多了人手,時時有人在院牆外走過,氣息混雜。
那樂兒也忐忑不安,問她卻搖頭不說,只是堅持說自己怕事,求唐甜讓她搬了枕褥在她牀邊歇了。
樂兒一直知道她不習慣有人在牀榻邊侍候,這一回藉口拙劣,行爲實在反常。唐甜也沒有追問,小心靠着牀欄睡了一夜。
到了破曉時分,一陣涼風掀動了幔帳,唐甜警醒,睜開眼,便見一個高大的人站在帳外,正居高臨下審視着自己,看不清神色,黑壓壓卻叫人心驚。
唐甜看他腳旁,樂兒靜靜躺在地鋪上,看那情形,還好應該只是中了迷香。
唐甜索性坐起身來,兩下收拾好了掀開簾帳。
杜萊見她原來是和衣而臥,只鬢髮有些微散亂,那雙清亮的眼睛鎮定望着他,行動也不慌不忙,微微有些訝異。看來她竟是猜到了會有人來。
他打量着,嘖嘖笑道:“甜兒,幾年不見,嫁了人倒是有了不同的韻致,唐溟好眼光,竟看得出你有今日。”
唐甜只當沒聽到,不動聲色打量他,那男人面容雖是極俊美,難掩眼中濃重的陰戾之氣,笑也帶着鬼魅;一身玄青直綴錦袍,頭上裹得軟腳襆頭,束一根金棱玉簪,比起以往很是素簡,只那腰上仍是纓綏錯致,墜着四五個精美的香囊。
唐甜不由一笑。
“你知道是我?”杜萊見她笑,有些狐疑。
唐甜點頭:“你身上的氣味明顯得很。”
杜萊挑眉。他入朝廷以來,用香小心謹慎。今日以防萬一,香囊裡裝滿了麥飯石,不想還是被她嗅了出來。
“你這樣的資質,跟着唐溟,實在可惜了。”杜萊笑嘆。
唐甜也莞爾:“我不是一直等着你來指教麼?可惜你不敢來,莫非那個紅藥不曾轉告?”
杜萊臉上仍有笑意,眼裡卻陰沉。
“唐溟逃出來了?”唐甜忽問道。
杜萊再次驚訝,卻又一笑。不錯,洪福院加強了防範,唯一的原因只會是針對唐溟,唐甜自然猜得到。如此,有誰會想到他瞞天過海潛入進來?
“不錯,那唐溟爲了救你,逃出了宮,如今皇帝佈下了天羅地網只等他來呢。”杜萊笑着,“這麼說你是在等着他?可惜叫你失望了。”
唐甜眼底分明滑過一絲失落,她抿了抿嘴,卻仍是笑着:“我猜着你就不會善罷甘休!不過這裡你雖進得來,這宮女也人事不省,可只要我大聲一喊,外面的侍衛就會衝進來。等陛下見識你的真面目,你還想再陷害唐溟?只怕是做夢!”
杜萊彎了彎嘴角,有些失望地嘖了一聲:“這就是你的本事?看來我方纔還誇錯了,這皇帝寵得你有些傻了麼?”
他有本事進來,敢讓她說話,又怎麼會沒有準備。
他笑着向她走去,伸手拉她。
那唐甜早有提防,手腕一翻,一把短刀滑出袖子。
杜萊迅疾閃開,那刀劃開了袖子,只聽錦料滋滋作響,一股辛辣的煙氣騰然而起。
杜萊顧不得辨別那是什麼毒,捏住唐甜手腕一用力,唐甜吃痛鬆開了刀,被他箍在懷中。
杜萊不管她仍在踢打掙扎,臉貼着她滑嫩清香的臉摩挲,輕笑道:“甜兒,等我帶你走,讓皇帝以爲是唐溟做下的事。到了那時,我們都報了仇,遠走高飛,你要學什麼我都教你,可好?”
唐甜惱極,一口唾到他臉上,腳也向後猛踢。
杜萊忙推開她,扯了幔帳一角擦了擦臉。
那唐甜被推倒在地,栽在樂兒身上,樂兒昏迷之中全無反應,唐甜無奈,掙扎起身便大聲喊着向外跑去。
然而她只來得及喊一聲“來……”已被杜萊捂住了嘴。
杜萊氣惱着點了她幾處穴,讓她動不得嚷不得,這才整了整衣襟。
院外隱隱傳來喧囂,事不宜遲,再晚就不知有什麼變故了,杜萊抱起唐甜要走,低頭一看,自己腰間一串香囊竟被她扯掉在地上。
杜萊暗暗心驚,這個唐甜好生狡猾,毫無反抗之力也要使些壞。他撿起香囊,那蛇奴從窗外爬進來,接過唐甜扛着出去了。
杜萊細細看了周圍,再沒有破綻,聽那院外聲響越來越大,知道必是唐溟闖了來,想不到他倒是幫了自己的忙,引開了更多侍衛。
杜萊冷冷一笑,閃身躍出,隱沒在晨霧瀰漫的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