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牽夢繞三百多日, 今日相逢猶在夢中。
唐甜目不轉睛看着一向都是青衣素袍的唐溟，此刻穿着一身大紅喜袍，頭戴朱紗羽冠, 腰上玉帶錯金鉤, 襯得好看的眉眼彷彿映在霞光裡。
修身英立, 玉姿俊逸, 潤澤的嘴輕牽起醉人的笑意, 平日掩在溫潤謙和裡的光芒驟然迸發一般，耀眼得幾乎讓人不可直視。
她卻坐在那裡，定定看着他移不開眼。
唐溟也凝視着她。
端坐在紅彤彤朱漆緋紅幔帳之後的小女子, 靜靜端坐在那裡。
金絲雙鳳牡丹分心籠着濃濃烏髮，纓絡綴玉, 霞帔紅衣, 百花襉裙下露出一點大紅繡鞋。
眉眼如畫, 粉腮朱脣，嬌秀端麗, 不是那雙依舊亮晶晶慧穎得會說話的眼眸正熱情望着他，他怎麼敢相信她就是那個總讓自己不放心的唐甜?
一時間兩人都似罩在了夢霧裡一般，兩兩相望，脈脈不言，唯恐驚醒了好夢。
門外發出幾聲響動, 外面的喜娘等得有些焦灼, 只好輕輕喚了幾聲。唐溟先醒了神, 看一眼靜候在牀欄旁的桃枝。
桃枝端起一盤小點心走到唐甜身邊, 低道：“十四爺讓你先墊着點兒。”
唐甜是早餓了, 早早起來梳妝打扮，到後來上轎出門, 只吃了幾口紅棗百合蓮米羹兒。先前精神不在這上面，也沒顧得上，此刻覺着肚子裡餓的慌，手腳都是軟的。那點心入口即化，清甜而不膩，唐甜幾口吃光了。
唐溟在一旁抿着嘴笑了笑，坐在唐甜身邊，從桃枝手裡接過盤子。
頭簪大紅絹花的四個喜娘魚貫而入，都端着朱漆的盤子，先喜氣盈盈給二位新人道賀。
兩人將他們衣角結起來，一邊口裡念着“永結同心”；另兩人服侍二人喝了合巹酒。
雖只是一小口酒，唐甜嚥下去就覺從喉到肚子裡一片熱辣辣的，方明白唐溟要她墊着些吃的是怕她傷了腸胃。
四個喜娘舉着四小碟果仁到他們面前，一碟棗兒，一碟桂圓，一碟蓮子，還有一碟紅皮長生果仁，取的正是“早生貴子”的好意頭。
她毫不客氣，一一順着捻起來塞進嘴裡，別的都好，那長生果卻是生仁，沒有五香翻炒過，嚼起來有唐甜不喜歡那一股子土氣息。
“生不生？”喜娘問。
“生！”唐甜蹙了眉尖想吐出來，卻見喜婆臉上綻開了花，笑眯眯向唐溟看去。
唐溟嘴角噙着笑，也捻了一顆入嘴，還煞有介事點點頭：“生。”
唐甜猛想起給她梳洗裝扮的錢氏身邊那位張媽媽說過，如今京都不知怎麼興起的新儀式，便是多了這“問生”。就是故意拿生的長生果給新人吃，便要回答一聲“生”，得個好兆頭，祝福新人早生貴子。
她一時昏頭昏腦竟然忘得乾乾淨淨，雖是沒答錯，饒是她臉皮再厚，也“騰”地發燙起來，一直紅到了耳根。
唐溟示意桃枝打賞喜娘，四個喜娘一人一個沉甸甸的大紅封，她們捏了捏，俱眉開眼笑，又連聲不迭說了許多道賀和吉利的話，這才退出了新房。
房裡又安靜下來。唐溟笑着撫一撫唐甜熱熱的小臉，低聲道：“我先去敬酒，你先好生歇一歇，等我回來。”
一旁還有桃枝，這時候似乎也說不上什麼話，唐甜點點頭，唐溟起身到淨房換了衣服，出來對她笑着，一步三回頭，出去了。
一會素兒領着兩個小丫鬟端了兩個大食盤進來。聞着菜香，飢腸轆轆的唐甜顧不得想別的，匆匆吃飽了，洗漱一番。
唐甜吃了飯，本想讓桃枝陪着自己說說話，又擔心唐溟很快回來了，自己有點不好意思，便放她在東次間歇着，自己換了褻衣靠在牀上等唐溟。
紅燭的光從帳外透進來，朦朧旖旎，羅帳四角垂掛的香囊與珠蘭幽香四溢。
唐甜胡思亂想着，許是剛纔喝的酒有些後勁兒，加上一天很早起來，累了，她眼皮子越來越沉，最後支持不住，真就睡着了。
等唐溟回來，悄悄掀開輕掩的羅帳，見唐甜縮在牀角正睡得香甜，翠色散花綾的褻衣裹着嬌小的身子，小小的肩是一團白雪，露在大紅花鳥織錦薄衾外。
唐溟輕撫過她的小臉，臉慢慢貼近些，唐甜囈然一聲，聞到濃烈的酒氣，立刻皺了皺眉扭過臉去。唐溟笑了一聲，替她把手臂放入衾毯，蓋好了，也不要人服侍，自去洗漱。
唐甜隱隱聽到些響動，迷迷糊糊睜開眼，正見唐溟輕手輕腳撩起帳子進來，她歡喜地揉着眼嘟囔着：“回來了……”
唐溟本以爲她睡着了，要知道今天一天的禮儀實在繁雜，她肯定也是疲倦極了，因此不忍心叫醒她她。見她自己醒了，不由一笑，手一伸便將她抱了滿懷。
久違的淡淡的甜香撲面而來，唐溟滿心歡喜，不由輕輕嘆了一聲：“甜兒……”滿抱着她柔軟的身子，他剋制不住，捧着唐甜的臉，深深吻下去。
唐甜仍是半夢半醒之間，只覺臉被一雙手托起，接着脣上一片柔軟，隨即那熟悉而好聞的清香潛入口中，在她嘴裡纏綿婉轉，深沉熱烈，無所不至流連不去。
貼着那結實熾熱的懷抱，唐甜閉着眼，抱住他的肩，不料那手臂越來越緊，緊得唐甜快不能呼吸，身子撐不出他他壓下來的力道，一下子倒在牀上。
“哎呀……”唐甜一聲輕呼。
唐溟只怕是壓疼了她，忙撐起手臂，仔仔細細看着她，眼裡帶着幾分醉意，更多的還是自責與憐惜：“甜兒……”
懷裡的唐甜，竟似比一年前瘦了一圈，那麼纖細的手臂，盈盈不及一握的腰，彷彿稍一用力便會折斷。
唐甜在他目光的籠罩下，一頭烏油油的長髮鋪散開，有幾絲曲曲折折散落在肩上，朱衾雪膚，明眸璀璨，看着唐溟微紅的臉頰，櫻脣卻嘟了起來，嬌嗔道：“你喝醉了！”
“沒有……”唐溟不由道，莫說他也算海量，還讓鬱商和唐悅替他擋了不少的酒，自然清醒得很。只是身上有酒氣是難免的。
唐溟撫一撫她的長髮，長嘆一聲，側身躺下抱着她，想抱緊些，卻更怕弄疼了她。
他嗅着她的髮香，手沿着細膩嫩滑的曲線撫下去，摩挲着，身子發緊，那熱氣向一處聚集，他忽而覺着自己興許是有些醉了，輕柔翻過身壓着她，紛落的細吻，呼吸漸漸粗重起來。
唐甜有一肚子想說的話，等了這許久還沒能說，便躲閃着那羽毛般落在她額上、眼眉、鼻尖和脣角的嘴，嚷道：“哎呀，讓我說話呀，等一……”
她話語一頓，只覺着身上涼了一涼，卻又緊貼着更熱的肌膚——唐溟三兩下解了她的褻衣帶子丟在一邊。
唐甜與唐溟雖有親近，也不曾這般，當即有些緊張，也忘了自己要說什麼，垂了眼眸，被唐溟抓着的手也不掙扎了。
唐溟見她率真也喜歡，見她嘟嘴也喜歡，見她嬌嗔也喜歡，這還是第一次見她這麼羞答答的模樣，又好笑，心裡更加喜歡。低下頭去，含着她小嘴纏吮許久，漸漸伏下去。
唐甜不得不揚起下巴來，只覺得那淡淡的氣息吹着頸。溫柔的脣依次向下，落在纖柔的頸上，雪嫩的肩上，柔滑細膩的肌膚令他流連徘徊，血脈賁張，恨不能將她融入骨血。
唐甜想起張媽媽教導的事，有些緊張不安，又像……有一點點期待和歡喜——那樣纔是真正的夫妻。
“你方纔要說什麼？”唐溟在她耳邊悄悄問。
唐甜喜歡這樣的溫柔，方纔唐溟的舉動讓她有些恐慌，然而那遊移的手讓她心裡有些迷亂，她也不知想說什麼，只好聽着唐溟低喃。
那低沉悅耳的聲音，在她耳邊來回，讓她在溫暖寬闊的懷中和溫柔的撫摸裡一點點放鬆。
唐溟覺着她身子漸漸軟下來了，緩着喘息，吮她小小圓潤的耳垂，道：“別怕，有些疼，若難受了告訴我……”
唐甜迷迷糊糊點點頭。
不可抑制的細細的□□，低低的喘息，便是那月光下的浪潮，推進而退去，退去而復來，纏綿不絕，連連不休。
紅燭昏羅帳，夜猶長。
繁華的街市燈如晝，映亮了夜空，卻被那森嚴高聳的皇宮城牆隔開，鬱鬱蔥蔥的園囿草樹靜默在黑暗裡，一樣的月光，清冷靜謐。
杜萊隨着通稟的中官來到與內書閣相連的亭苑，遠遠已看見那八角亭中有一個獨酌的身影。
亭檐懸掛的羊角宮燈微微搖晃着，那被拉長的影子也跟着瑟瑟徘徊。
他微不可察地一笑，眉頭間的陰沉一掃而空。
就在進來的路上，蛇奴過來複命，說那唐溟的院子他無法靠近。
這在他意料之中，自唐甜被他擄去一次之後，唐溟在她周圍作了許多秘密佈置，這麼重要的日子，他更不會掉以輕心。他不過是不肯放過任何機會，嘗試一下而已。
他的確不甘心，看着宴席上唐溟與賓客觥籌交錯，言笑晏晏的神情，真是志得意滿。
杜萊暗暗冷笑一聲，他以爲一切就此稱心如願？休想！
他如此不甘，好在，這類還有一個人與他作伴。
走到近前，他一掃眼中戾氣，擺出恭敬的面孔：“陛下，臣來遲，請陛下恕罪。”
趙禎轉過身，懶懶揮了揮手讓他起身，示意他坐下陪自己喝酒。
杜萊再三告罪方坐下，近侍都遵皇帝之命退至亭外。
“……婚禮可熱鬧？”趙禎猶豫了好一會，還是問了。
杜萊微微一笑：“回陛下，很是熱鬧。雖是簡約，有陛下與太后娘娘的賀禮添喜，倒也算得上隆重。”
趙禎點點頭，秀氣的眼裡流過一絲悵然。
杜萊卻想到敬酒時唐溟的神情，他敬的那三大杯酒，唐溟拒絕了鬱商和唐悅的代替，一口氣全喝了下去，以奉陪到底的架勢。
當初唐溟受了他爹的毒害，還是肯留他一命，放他離開，如今爲了唐甜，卻是半步不讓。
那個該死的女人如今是什麼模樣……杜萊捏緊了酒盞，眼神一沉，忽而又一笑：“不知深夜陛下招臣來，有何吩咐？”
趙禎笑了笑，望着清寂的宮苑，半天才含糊道：“我看月色正好，睡不着罷了……”
杜萊也不說破，笑道：“今夜果然是月明星稀，美景怡人。臣來時路上，見那馬行街很是熱鬧，河畔酒樓裡，許多雅客賞月，吟詩作賦。臣下斗膽，當時便想着若是陛下微服降臨，定能將那些文采飛揚的文人學士比下去。”
趙禎知他不過是爲了討自己歡喜，卻因他這提議想起曾經也有一個人勸他出宮去走走，看看他的天下，他治理下的大好河山。
心口什麼地方隱隱一疼。
不過是幾面之緣，不過是一介女子，不過是……
就算心裡有千不願萬不甘，可當初他也不曾竭力爭取，如今她已嫁作人婦，他又何必放不下，在心裡百般糾集？
就像許多次，他捨棄自己的慾念，壓抑自己的願望，去配合自己的身份與職責，做一個無愧先祖與子民的國君。
這一次，他不是仍應該如此嗎？
趙禎反覆對自己這麼說，似乎平靜了一點，然而，過不得一會想到那人一顰一笑，心裡又是千迴百轉。
眉頭不下，心上已愁。他暗暗苦笑，自己這麼無用，拿是拿不起，放卻放不下！
晚風送來絲絲涼意，夜已深沉。近侍數次過來委婉提醒，趙禎卻不肯離開，只遙望着遠處燈火通明的地方。
杜萊不動聲色，默默挽袖爲趙禎斟酒，垂着的眼眸掩住瞭然與冷意。
耳邊響起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對他的挑釁：
——他不是說要收我做徒弟麼，你去告訴他，我可還等着呢！
杜萊輕輕一笑，放心，她會等到他找去的那一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