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裂石穿雲
出了沈府,聶遠臻要送阮梨容回家,阮梨容笑着婉拒:“梅貞今日受了驚嚇,走不得許多路,聶大哥先陪着梅貞回去吧。”
聶梅貞面色比往常白了許多,聶遠臻看了看,道:“不然,你和我一路送梅貞回家,我再送你回去。”
“不用。”阮梨容搖頭,葉薇薇剛纔是想借意外害她,光明正大使她出事,還沒那個膽。
推託了半晌,聶遠臻到底到就近的轎馬行,僱了一頂轎子送阮梨容方作罷。
聶遠臻真是心實體貼之人。坐在轎子裡,阮梨容恍惚間想,自己上輩子如果答應聶家的求親,也許肖氏就不用無辜喪命,父親英年去世,只怕也是馬氏在飲食中做了手腳。
回到家中,阮梨容習慣地往自己扶疏院而去,半道上生生剎住腳步,有些焦急地往肖氏的西側院奔去。
按前世的記憶,今日上午第一個大夫到府裡來,替肖氏診出喜脈,然翌日一早,再請大夫來時,卻異口同聲肖氏不是喜脈,而是惡疾。
雖然已知沈家不安好心,可以拆解大夫說肖氏患了惡疾的謊言,可,從害喜到產子的時間太長,難保沈家不會收買她家的下人,悄悄給肖氏下藥,她須得讓父親隱下肖氏害喜的消息。
西側院侍候的兩個大丫鬟和兩個婆子在廊下坐着,見了阮梨容一齊站起來斂衽行禮。
“姑娘過來了。”
“嗯,太太呢?”
“在屋裡歇着,老爺也在。”
她們話裡沒有提及肖氏有喜的消息,是大夫還沒來過嗎?阮梨容點了點頭,止住丫鬟通報,自已往屋裡走去。
“姑娘好像不討厭太太了。”
“是啊,好生奇怪。”
背後傳來輕細的議論,阮梨容雙腿沉沉的,有些邁不動,想着,肖氏是婢子出身繼室本來就難當,往日得不到自己這個嫡女獨女的支持,也不知在府裡的日子難不難過。
“老爺,你說,梨容會不會不喜歡我害喜?要不,這個孩子咱們不要了?”
阮梨容走到屏風前,被裡面的說話聲驚住,怔怔地邁不動步。
“這個?”阮莫儒有些猶豫吞吐,似乎拿不定主意。
“傻的,混帳,阮家沒有兒子,若是生下來的是個兒子,香火有人繼承,白檀扇也不用落進異姓人手裡,有什麼好猶豫的?”阮梨容在心中大嚷,嘴脣大張,卻沒有喊出來。
肖氏接着又道:“老爺,梨容好不容易喊我娘了,我不想因着這個孩子的出生,又跟她疏遠了。”
“可是,你年紀也大了,落子藥是虎狼之藥……再說,梨容雖是一直冷着臉待你,可她是心善的孩子,若是知道你爲了怕她心中嗝應喝落子藥,只怕更不高興?”
肖氏沉默了,裡面沒有動靜,許久後,阮莫儒又道:“這是咱們的孩子,我也捨不得不要。”
“我也捨不得。”肖氏哭了起來,哽咽悲苦,“老爺,我常常後悔,當年不該因爲對雪茵姐的愧疚,不該爲了梨容有個好出身,把梨容假成是雪茵姐的女兒,明明是我親兒,卻親近不得。”
明明是我親兒,卻親近不得!
似悶雷轟頂,阮梨容整個人木了。
阮莫儒長嘆,道:“當日看着雪茵對梨容愛如掌珠,關懷備至,我還很欣喜,後來,我卻常想,如果雪茵不是那麼疼梨容,她走了,梨容就不會那麼抗拒你了。”
“可不是。”肖氏哭得更悲傷了,道:“雪茵姐琴棋書畫皆精,教養得梨容樣樣都會,性情溫婉,氣度過人,我是萬萬及不上她的,那時想着,我的兒這輩子有個尊貴的嫡女身份,有雪茵姐疼着她,我也沒什麼可遺憾的,可,可雪茵姐還是丟下梨容走了,梨容心裡只認她是親孃,我……”
肖氏咳個不停,阮莫儒哄着勸着,阮梨容僵僵站着,腦子裡亂糟糟的,心頭難受得一口血要噴出來。
“是我對不起你。”
“不關你的事,當年夫人以死相逼,你沒有聽她的話把我發賣掉,就盡力了。”
“不然,咱們告訴梨容,你是她親孃。”
“不可。”肖氏的聲音拔高了,惶急不已的聲調,“老爺,萬萬不可,梨容會受不了的,她心裡,雪茵姐纔是她親孃,而且,我這個繼室的身份,怎麼也及不上雪茵姐的出身,往後梨容擇婿,這出身上頭關係大着。”
“只是悄悄告訴她,不要公開。”阮莫儒低聲道:“這些年,看着你親近不得梨容,我心裡疼。”
“梨容現在肯喊我娘了,以後會慢慢地好起來的。”肖氏收了哭泣,回過頭來安慰阮莫儒。
阮梨容僵硬着,一步一步悄悄往外挪,下脣都要咬破了。
上輩子那什麼治惡疾喝藥,只怕,不僅是大夫被沈家打點了,也有自己的糊塗爹孃順水推舟之意。他們認爲,自己會覺得肖氏生的孩子影響了自己的位置,因而不喜歡。卻又怕明着喝落子湯,自己也會不高興。
退出廳外過了穿堂,阮梨容抹去眼裡的淚水,抿了抿脣,加重了腳步,提高聲音喊了聲娘,復又往回走。
阮梨容故意放緩腳步,堪堪走到屏風前,肖氏和阮莫儒一同出來了。
肖氏看來急急整妝過,眼角敷了粉,淚痕掩住了,眼眶卻仍有些發紅。阮梨容假作不察,行過禮後笑道:“娘,今日請大夫來診脈了沒有?”
肖氏嘴脣動了動,有些不知如何是好,阮梨容不等她說,快嘴地接着又道:“爹,我昨晚夢到,娘給我生了個弟弟,白白胖胖的,好可愛,爹,快找大夫來給娘把脈,說不定我真要有個弟弟了。”
肖氏淚水落下,阮莫儒有些不安懷疑地問道:“那個,梨容,你喜歡你娘再生個弟弟妹妹?”
自己的變化太大了,爹不敢置信呢!阮梨容俏皮地笑了,道:“當然喜歡,梅貞和麗妍都有哥哥,獨我孤零零一人,要是有弟弟妹妹,我也能在人前昂頭。”
“梨容,大夫來過剛走,娘真的有喜了。”肖氏含淚帶笑,神采飛揚,整個人煥然換貌。
“太好了。”阮梨容拍手跳了起來,在房中興奮地轉了好幾個圈兒。
阮梨容說了許多,讓阮莫儒與肖氏相信了她確實很想要弟弟妹妹,不會再想什麼不要孩子,又道:“娘害喜的消息,女兒不想給人知道。等娘生下弟弟妹妹了,那時讓麗妍和梅貞她們大吃一驚,羨慕女兒。”
“好,好!”肖氏和阮莫儒連聲答應,他們兩個,往日便是依着順着阮梨容,此時更加不會反對。
晚膳阮梨容主動陪着爹孃吃,把肖氏又喜得流淚不已,晚上回到扶疏院,阮梨容高挑的嘴脣緩緩垂了下去,癡癡怔怔倒到牀上,也不洗漱了,就那樣呆呆地躺到天明。
肖氏是自己的親孃!這個消息,還不如隨着這個消息帶來的另一個打擊更重,記憶裡那個清秀典雅,端莊慈愛的娘不是她親孃?
“娘,容兒彈得不好。”穿着紅豔豔的綢裙,小臉粉嘟嘟的她鬆開了琴絃,有些灰心地依偎進丁氏的懷裡。
“彈得可好了,我的容兒才四歲,就會拔琴絃了,別人家小孩還在哭着要爹孃抱着哄着呢。”丁氏微笑着,擡起晶瑩玉潤的手,輕輕的摩挲着阮梨容的臉。
娘真好!娘長得真美,糼年的阮梨容緊偎着丁氏,深深地聞着丁氏身上溫暖的氣息。
阮梨容知道,別人家孩子都是奶孃帶的,獨她是丁氏親手操持着,晚上,她也是在丁氏懷裡睡覺的。
“我娘可疼我了……”有次,與沈麗妍她們一起玩耍時,她得意地誇耀。
“那是你爹偏寵你姨娘。”沈麗妍不屑地撇嘴,道:“我娘每晚是同我爹一起睡的,那叫恩愛,你爹從來不進你娘房間吧?”
阮梨容模模糊糊有些明白,知道了爹從來不進孃的房間,是冷落她娘。
難怪,娘有時靜靜坐着,莫名其妙就掉淚。
都是因爲肖氏,娘纔會不開心,阮梨容心疼娘了。晚上,她開始緾鬧着哭喊,要爹陪着她和娘睡,要把她爹拉進娘房中睡覺,像沈麗妍她們說的那樣。
可是,她娘似乎也沒有開心,晚上她睡着前,爹是跟着她和娘躺牀上的,可次日睜開眼,牀上每次都只有她和娘兩個,她問了丫鬟,知道半夜裡,她爹又去了西側院了。
阮梨容就是從那時起,開始恨肖氏,恨肖氏使她娘得不到她爹的愛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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