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欲渡無船
阮莫儒看着手裡的買家資料,思緒回到十二年前。
那一年,跟此時的局面相同,求購的買家裡他找不出一個能賣予檀香扇的,出扇日是祖宗定下的,萬衆囑目在等着阮家扇。
出扇的前三天,他沒有回過府,一直在作坊裡苦苦分析對比買家的資料,想從中找出一個來,或是想出個解決良方。
可直到出扇前一晚,他也沒想到辦法。
“祖宗的基業,阮家的盛名,要敗在自己手裡嗎?”枯坐了一晚,天亮時他打開大門,心裡想着,對外公佈,今年的扇福在阮家,阮家要自己留下。
外面人聲鼎沸,前面的人弓腰等待,後面的人踮着腳尖拼命要朝前擠,門前地上,卻橫着一個衣衫襤褸似是斷氣了的人。
那人臉朝下,從背脊身材看,似是年青人,一動不動躺着,像是死人。
出扇日遇到這樣的事,買家又沒有下落,阮莫儒心中又悲又涼,目光掃視間卻看到那年青人攥在手裡露出來的一方粉色繡帕。
繡帕上清雅的一樹梨花動人心魄,阮莫儒認出,那是他名義上的正室夫人丁氏的針工,他跟丁氏有名無實,相敬如賓,可丁氏教養着他的女兒,習字彈琴刺繡莫不盡心,他從女兒處見過丁氏的繡品。何況那上面是一樹梨花,暗含了女兒的名字。
這個人還沒死!這個人是丁氏使來的!
阮莫儒刷地收收合合三次手裡的檀香扇,然後大聲宣佈,地上不知生死的人,便是今年阮家的得主,阮家扇無償贈與,分文不取。
他賭對了,丁氏聰慧睿敏,雖沒聽他實說過阮家扇的秘密,卻隱約猜到,那窮書生夏知霖,之前餓昏在阮家門前,丁氏心善,使人救進府裡。
一番觀察瞭解後,丁氏讓夏知霖在這日一早來躺倒在阮家作坊門前。
夏知霖不負丁氏和阮莫儒厚恩,當年參加科考高中狀元,他本身能力極強,又有衆人眼中的阮家福扇相助,升官極快,後來,同是與阮家淵源深厚的石富翁的外孫當今皇帝登基,皇帝將夏知霖升任爲丞相,於是阮家扇更傳得神乎其實了。
那年有丁氏不動聲色相助,解決了難題,今年呢?這一關怎麼過?
阮莫儒艱難地搖了搖頭,把資料收起,站起來往外走。肖氏剛診出有喜,他得回家多陪陪她。
門外站着一個身姿挺拔的年輕人,臉對着街面,只看到側影,好看不過的一個側影,俊氣與優雅揉合在一起,像…像厚實沉穩、醇和溫潤的檀香木。
阮莫儒心中暗贊,忽又想起自己女兒“檀香美人”的稱號,不覺略呆。
覺察到身側的不尋常,沈墨然從沉思中醒來,轉過身面向阮莫儒,有禮地拱手道:“阮伯父,小侄沈墨然有禮。”
他的臉部輪廓有些堅硬,眉眼卻透着細膩,脣線分明,抱拳致意的手指節勻稱光滑,溫暖潤澤。
這是一個家世極好又見多識廣的公子,阮莫儒心念一轉,微微頷首,道:“你是千山兄的兒子?”
“正是。”
阮莫儒哦了一聲,阮家作坊是不給外人進去的,回身鎖上門,笑道:“賢侄在此等着,想必有事,隨我回府慢談。”
“伯父,小侄是特來陪罪的,方纔貴府出來。”
回府談不便?阮莫儒沉默着看沈墨然,靜待他說下文。
“阮伯父,阮姑娘寬宏大度不計較,小侄心內不安……”沈墨然將葉薇薇銀針傷馬欲害阮梨容喪命細細說了,阮梨容使葉薇薇人前出醜一事,他隱下了,一來沒證據,二來,潛意識的,他不想告梨容的狀。
已知女兒平安無事,阮莫儒的臉還是變了,陰霾籠罩。
“世侄來此之意,是想道歉了結此事?”心中憤怒達到頂點,面上也沉了下來,阮莫儒的聲音像是從齒縫裡吐出。
沈墨然感到寒意,定了定神,沈墨然道:“不,此事怎麼辦,小侄一切依阮伯父。”
“出了這樣的事,待我細想想,再作區處。”阮莫儒淡淡道,不再看沈墨然,轉身大步離開。
沈墨然突然發現,自己昨日真是大錯特錯,當時,應該把葉薇薇交給聶遠臻由官府處理的。阮家百年望族,只阮梨容一女,這個血脈,是阮家的承襲,容不得半分傷害。
沈墨然默看片刻,快步追上阮莫儒。
“阮伯父,小侄前來,另有一事求伯父。”
阮莫儒眉頭動了動,足下不停。
“阮伯父,小侄想求購今年的阮家扇。”
阮莫儒哦了一聲,腳步停了下來,緊皺的眉頭微有舒緩,不說話,只看着沈墨然。
“阮伯父,小侄出十萬兩白銀求購今年的阮家扇。”
“求購阮家扇的,莫過於想實現願望,你的願望呢?”阮莫儒淡淡道。
“但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沈墨然輕聲道。
街道中的清水靜靜流淌着,河岸的柳條柔柔地垂了下去,努力着,在水面劃出一圈漣漪,水波泛起,又很快消於無痕。
阮莫儒面上如河水一般平靜,心中卻自翻滾,十二年前,他愁得不知如何是好,夏知霖的出現解決了他的難題,他送出了當年的檀香扇,同時也送出了自己的正室夫人,如今……
許久的沉默後,阮莫儒笑了笑,道:“扇落誰家,不是我能決定的,初十那日,你帶着銀票來試試。”
“是,謝過阮伯父。”
往回走的路上,沈墨然腳步輕快,進家門時,他收起悅色,阮莫儒雖沒明白答應,口氣卻鬆了,這事他不打算和家人說,葉薇薇得治治,不施懲治,那惡性狂性收斂不了,以後還不知會生什麼事。
“你們……你們啊!”聽了沈墨然說阮莫儒要追究,沈千山急得打轉,對着沈馬氏嘆氣,許久後道:“我素來敬重阮莫儒,罷了,我舍了這張老臉,親自登門道歉,還有,墨然,你要緊着些,把阮梨容娶進門。”
“人家只那麼一個如珠似寶的女兒,差點被害喪命,道歉就夠了?”沈墨然冷笑。
“那你說怎麼辦?”沈千山沒了主意。
“爹認爲怎麼解決?”沈墨然反問。
“爹也不知道了。”沈千山礙着親戚面上,不便斥葉薇薇,攥着沈麗妍的手把她拖起來,罵道:“據聶遠臻所言,你是事先發現的,往日我交待你的還少嗎?再三再四和你說,要與阮梨容交好,你聽到哪去了?昨日怎地不阻止?”
沈麗妍紅了眼,哭了起來,道:“她和聶大哥甫見面,便勾引得聶大哥神不守舍,女兒……”
“混帳蠢貨……”沈千山一巴掌扇去,罵道:“聶遠臻爲她魂不守舍,她卻嫁給你哥了,咱家還多了縣太爺公子作依靠,有何不可?”
越扯越不要臉不要皮了,沈墨然氣極,喝道:“爹,別說其他了,先說說怎麼解決這事。”
沈馬氏見丈夫借發作女兒發作自己妹妹和甥女,心裡不服,道:“有什麼不能解決的?他阮家的女兒是寶,難道我家薇薇就是沙礫?阮梨容害得薇薇人前出醜,這帳,我也要找肖氏討個公道。”
“出醜和奪命能同等視之嗎?”沈墨然掃了葉薇薇一眼,對沈千山道:“爹,阮家不缺銀錢,如今不擺出誠意,難消阮莫儒之恨,或是把薇薇送官,或是……”
“或是咱家自己主動從重處置了,讓阮莫儒消氣?”沈千山眼睛一亮。
“要處置薇薇可以,只是,薇薇和墨然的親事,也得定下來。”葉馬氏昨晚找姐姐哭訴了許久,沈馬氏心疼妹妹,想着葉薇薇在人前出了那等醜事,親事若定不下來,真真沒臉見人了,便一口應承下來。
“誰願意誰娶,我決不娶。”沈墨然漠然道,大步出了花廳。求購阮家扇的十萬兩白銀他不打算從沈家拿,要動用這些年的個人人脈,得開始做準備了。
“老爺,你說句話。”沈馬氏逼沈千山表態。
“我說過,墨然得娶阮梨容,不可更改。”沈千山百事依沈馬氏,獨這關係着家族翻身的大計,緊咬着不鬆口。
“爹,咱們可以靜靜地給哥和薇薇訂下親事,哥娶了梨容得到阮家白檀扇以後,再休了梨容娶薇薇,或是,讓哥再娶薇薇。”沈麗妍輕輕道,聶遠臻正眼都不瞧她,對阮梨容卻紅臉細語,她心中不平不甘不願,與葉薇薇一樣,恨着阮梨容。
沈千山也只是想要得到阮家白檀扇,聞言口氣鬆了。
葉馬氏丈夫已死,素日把女兒寵得無法無天,只怕她嫁到別的人家受氣,現成的外甥家境好人品好樣貌出衆,再捨不得的,想自己親姐姐是幫着女兒的,卻也不懼,點頭贊成。
葉薇薇有些委屈,只是,她爹不像沈千山不納妾,府裡姨娘有好幾個,也慣了,垂下頭不語,雖是不語,卻已是認可之意。
沈馬氏見各人都同意,除了納妾,別的事,她也經常順着丈夫的,當下不再堅持,命沈麗妍執筆寫許婚書。
沈麗妍恨着聶遠臻爲阮梨容魂顛神倒,提筆後卻不寫,道:“這婚書,還是哄得哥在上面簽字方妥當。”
“墨然不會同意的,不用問他,爹孃之命,他不聽也得聽。”沈馬氏道。
“婚書只是親長簽字,哪要兒女落筆?”沈千山不以爲然。
日後沈墨然硬是不認帳呢?若是娶的不是阮梨容也罷,是阮梨容,她要讓阮梨容舒心不得。
“爹,娘,不用籤哥的名字,爹明日假裝手傷了,商號裡來往文件讓哥代簽,籤你的名字,夾兩張彩紙在裡面,讓哥也簽上爹的名字,這許婚書便是他親筆代爹簽名的,他想不認也不行。”
“好吧好吧。”沈千山揮手錶示贊同,這些年他同沈馬氏沒少爲兒子娶阮梨容還是葉薇薇爭執,如今得以兩全其美,他懶得去想女兒的心思,便是想了,想通了,他也不在意的。
沈墨然的字鐵筆銀勾,蒼勁雄渾,力足中鋒,氣勢恢宏,無人能夠假冒。前世五年後,就是這紙沈墨然親題字的許婚書,使阮梨容悲傷絕望,完全地相信沈墨然是欺騙她,沒有等到沈墨然回家質問一聲,便憤怒地引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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