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篷搭起來了,火也生起來了。
空氣中開始漸漸浮起羊肉湯溫暖的香氣,甚至還聞得出裡面加了絕好的紹興黃酒。王憐花深深吸了一口氣,滿足地道:“這麼好的羊肉湯,不知道會不會把餓鬼都引出來。”
沈浪笑道:“這裡的餓鬼有三個已經很夠。”他先伸手舀了一碗放在秦四娘面前,笑道:“四娘,請。”
四娘低聲道:“謝謝。”
沈浪隨即又舀了碗遞給王憐花,王憐花伸手接過,笑道:“三個雖然也不少,再多一個,湊成雙數豈不更妙。”
沈浪朗聲笑道:“佳餚以待,盛情相邀,閣下還不出來麼?”
四周寂然,惟有風聲。
王憐花笑道:“你若不要走進來喝,我拿出來給你喝也是一樣。”說着便真的端了那碗湯,站起身來,悠悠然走到帳門口,很隨意地就把湯往外一潑。
秦四娘突然變了臉色。
也難怪,這麼好的一碗羊肉湯,像被潑餿水一樣地潑出去,這在水比黃金還貴的沙漠,簡直就是不可饒恕的罪惡,足以讓所有餓死渴死在沙漠裡的孤魂前來索命。
可那湯一潑出去之後,卻起了變化。
流沙底下,傳來一聲低低的慘叫。
王憐花施施然坐下,微笑道:“好喝麼?”
冰冷平滑的沙地上,突然就鑽出了一個沙土色的人,破口大罵道:“真***好喝,我這輩子,也沒喝過比這更好喝的羊肉湯。”
再一看,這個人其實長得相當白皙,之所以讓人覺得他是沙土色的,是因爲他穿了一身光滑地像鯊魚皮的沙土色衣服,那樣式非常奇妙地貼合身體,簡直就像第二層皮膚似的。只是他背部的衣服彷彿是被燒掉了一大塊,**的肌膚髮紅且有些細碎傷口,想是王憐花在那湯中加了什麼古怪的藥物弄的。他個子瘦小,沒有頭髮和眉毛,看上去非常的怪異,偏偏這人的嗓門粗豪,和這外貌是出奇的不配,因此而越發可笑。
沈浪嘆道:“我原聽說鳴沙幫中有一人,善於‘沙遁’,在鳴沙幫與龍捲風之鬥中頗爲得力,不想今日有緣得見。”
這人苦笑道:“只是我怎麼也想不明白,你們是如何識破的。”
王憐花笑道:“其實方纔我們雖覺有異動,卻也不甚確定究竟是風吹沙動還是確實有人。只是一說請你出來喝湯的時候,那微小動靜即刻就停了,這可不是不打自招麼?”
這人臉上的表情,立馬就像被打了一百個耳光,而且還是跪在祖宗牌位前被太爺打的。
王憐花又嘆了一口氣道:“只是在下真不明白,你既被識破,爲何不立即逃走,還要自己送上門來?”
這人怒道:“王憐花下毒的手段,誰人不知?這湯水竟然可以直透沙層燒掉我的‘沙魚衣’,若我就這樣走了,焉有命在?”
王憐花嘻嘻笑道:“在下若總是用這種倒下去能冒白煙還能燒衣服的毒藥,早就被人逮了一百次了。這只不過是江南雷家的‘霹靂水’,本來倒有可以燒得人皮焦肉爛,只是這‘沙魚衣’護了你,叫你無虞,不想你竟被在下的名聲嚇了出來,在下甚感榮幸。”
這人一句話也說不出,只定定地看了王憐花,問道:“到底你們是不是人?我是不是傻子?”
王憐花笑道:“這個你就不用知道了,四娘,你不和他敘箇舊?”
四娘冷冷地道:“我不認識這個人。”
沈浪卻突然道:“聽聞鳴沙幫取龍捲風而代之,兄臺可知龍捲風的軍師金無望人在何處,生死如何?”
這人道:“龍捲風首領既死,金無望帶着龍捲風殘部突圍而去,下落不知,本幫也無意追殺。”
沈浪嘆道:“既是如此,便好了。你去罷。”
這人有點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喃喃道:“你讓我走?”
王憐花輕笑道:“你方纔問我你是不傻子,若沈浪叫你走你不敢走,那你可真是個傻子。”
話音剛落,那人便真像魚一樣地滑入了沙中去,眨眼便消失不見,沙地卻平滑如故。
沈浪道:“鳴沙幫中,確是有些人才。”
王憐花卻笑道:“只是真不知這人怎會這麼呆,說什麼信什麼。雖然我用的的確是霹靂水,可是在霹靂水裡加點別的什麼毒,也不太難,他怎的就不仔細問一問,急着就跑了。”
四娘聽得面色又一變,隨即恢復常態,只是這雖是瞬間之事,又怎能瞞過王憐花的眼睛。
沈浪瞧了瞧王憐花那淡淡含笑的神情,想說什麼,終究還是沒有說出來。
帳篷雖然也不是很小,不過若是三人都在帳中睡,就不僅是擠不擠的問題了。
首先,那車子上有十幾皮袋的清水和一些糧食,非得有人看着,這個人當然不能是秦四娘,所以難免要產生一男一女同處一“室”的局面。
沈浪本來是很想要自己去看車的,可是秦四娘那惶恐的目光卻叫他狠不下心說出這句話來。
秦四娘簡直比怕鬼還要怕王憐花。
王憐花看看秦四娘那神情,嗤笑道:“你怕什麼?就算一起睡,我也未必會強姦你。”
秦四娘低着頭沒有說話,她彷彿打定主意再不瞧王憐花一眼。
王憐花道:“我去看車。”他慢悠悠地站起身來,微笑道:“沈大俠可要小心守着你那‘貞節烈夫’的牌坊。”
沈浪道:“還是我去罷。”
王憐花寒着臉道:“這種性命交關的東西,我倒真不放心叫你來守。”他彷彿有些忿忿一般,拂袖出去了。
沈浪苦笑道:“四娘,你早些睡吧。”
四娘低聲道:“謝謝。”便挪到帳篷一角,拉過毯子捲住身子躺下,轉過頭去動也不動。
沈浪將篝火熄了,自己也到帳篷另一邊躺下。毯子方纔被篝火烘得很柔軟,暖暖地包裹住半冷的身子,彷彿夢境般溫柔的觸覺。他躺在裡面,想起很多事,想起很多很多年前的快活王之役,想起當時只有十六七,美若春花的少女朱七七,想起眼睛亮亮的熊貓兒,甚至想起彷彿溫柔纖弱的白飛飛。
還有那個,總是靦腆地微笑着,卻有一雙桃花也似雙眼的少年。不知怎的,他一想起他,總是先想起他在月夜下離去的形象:黑衣,蒼白,消瘦,淡然,剝離了所有妖美而狡黠的外殼,只留下那樣一個清冷而孤寂的眼神。
他們是他任意輕狂的少年,遙遠卻歡樂的舊夢。
正如所有華美的青春,再怎麼圓滿,也總有不會再來的遺憾。
王憐花看着沈浪緩緩從帳中走出來,沒有笑。
他不笑的時候面容清俊而端整。
王憐花低低地道:“你不睡?”
沈浪微笑道:“我想到很多事,就睡不着了。”
王憐花悠悠地道:“沒想到你偶爾也會多愁善感。”
今夜的天空有星無月,只有他的眼神一如那夜的月光。
沈浪看着他,突然覺得有很多很多話想要說。
關於他的,和關於他的。
卻終究什麼也沒有說。
人生之中最深刻的寂寞與惆悵,豈非原本就不能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