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家武館的操練場上,從來也沒有如今天一般,聚集這麼多武林的一流人物。
如果在平時,譚環一定會很安穩地坐在臺上給館主特設的臥椅上,督促弟子們練功,或者教導他們運氣、出掌的法門。臺子的衆弟子必是帶着驚奇與仰慕的神情看着他,正如他現在也只能陪笑着站在臺下,用豔羨的目光看着坐在原來該是他坐的位子上的人。
在一日之內,這麼多武林傳說中的人物出現在他的小武館,原本應該是非常榮耀的事,可譚環還是覺得憋氣。
別說各大門派的掌門人,便是他們所帶的弟子,縱使只有譚環兒子這麼大,其聲名武功,也原非他可比,一個個視他如無物。而有些打扮古怪,似乎也不比老來武館要剩飯的吳老爹體面的人物,也得由他陪着笑臉迎着。誰知道這些人中哪個是隱姓埋名的高手?
最晦氣的就是,偌大一個練武場,正中央竟然端端正正擺了四具棺材。明明是晴空萬里的天氣,也叫這幾具棺材弄得鬼氣森森。
正懊喪的時候,突然有人在後頭拍了拍他道:“譚館主。”
說話的是個穿着粉色衫子的公子,面目俊秀如玉,又是一副溫良恭謹的神情,叫人平添幾分好感。他身旁還站了個穿淡青長衫,略微高些的年輕人,也是低首含笑,比之那些目不斜視的俠少,不知有禮了多少倍。譚環連忙道:“兩位公子有何見教。”
穿粉衫的公子笑道:“譚館主,實不相瞞,我等二人並無請貼,自是不敢混到前座裡頭坐着,館主可否行個方便,讓在下坐到館裡弟子座中,也好瞻仰一下各位江湖前輩的風采,以了平生之願。”
譚環心道你便是真坐到座中,我也決計不敢向你討請貼。可這公子教養十分之好,似對他也抱有敬意,況且只不過是要坐他的弟子席,又有什麼不能答應的。於是當下便笑道:“公子既有此意,在下自當成人之美。”
說罷,便帶他們二人到他弟子席中坐下。席中也有親戚家的侄女兒,個個紅着臉偷偷地瞧這兩人,譚環看了不由在心裡暗歎。
誰說只有男子好色,姐兒不也個個愛俏的很。
最後入席的是衡山派的明虛一行。只見這六七個人,白衣素服,額頭各系一拳黑帶,神色凜然,使得全場喧鬧的人羣,立時安靜下來。
倒是譚環在自己心裡罵:這羣龜孫子的嚇煞人,棺材放在這裡都冒煙了,人這時才進來,還不只是要造些氣勢。爲首的牛鼻子最是氣人,把棺材往這一放就走,話也未和他說句,只當這譚家武館是棺材鋪呢。
在場衆人自是與譚環反應截然不同。原來坐在首座的少林方丈圓德,見明虛到來,立刻便起身道:“衡山派遭此不幸,老衲深感不安。”
明虛慘白着一張臉道:“多謝大師關懷。此次老道也是想不到,我等門人不過是要前來參與此會,心中只盼多年前的慘劇再莫重演,不想門下三弟子竟被王憐花所殺,連師弟明玄也被他用毒計害了。我衡山派與他,誓不兩立。”
圓德道:“道長放寬心,那王憐花再有手段,也是敵不過羣雄合力而爲,衡山派的大仇,必定能雪。”
座中有一人冷笑道:“若王憐花只是一人也罷了,偏偏他身後還有個武林盟主撐腰,就未必如大師所說這麼容易了。”
那人直身站起,赫然便是“快刀”徐青雲。
圓德笑道:“在下幾年之前,也曾見過沈大俠一回,只覺沈大俠人物非凡,正氣凜然,想是徐大俠有所誤會。”
徐青雲叫道:“在下也曾如大師一般所想,可在下上次遇到他們二人,也曾苦口婆心勸沈大俠不要與小人爲伍,無奈百般勸說,沈大俠也是不聽,恐怕是被那密笈迷了心竅罷。”
一說起密笈,臺下便開始涌動。一紫衣大漢也站起來道:“說句實話,在下寇飛鷹對那密笈也動過念頭,因而伏擊過他們一次,據回報的人說那沈大俠果然是與王憐花一路的,此事絕無可疑。”
衆人見飛鷹幫幫主自己抖出醜事來,心下也信了七八分,臺下瞬時鬧成一片。
已經有人在下面起鬨:“說什麼沈大俠,還不是個見了秘笈就像撕破臉撲上去的!他配當什麼武林盟主,簡直是丟中原武林的臉!”
“倒還不如廢了他,推舉更有德行聲望的人來做盟主,好去討伐他與王憐花那妖人!”
原先想做盟主未成的那些幫派之首,此時便慫恿了好些人在下面叫。圓德面色難看,沉吟了半晌,道:“明虛道長、徐施主、寇施主既都這麼說,老衲不是不信,只是老衲被推爲主持公道之人,總要見了更確實的證據再定奪,方能服衆。”
石靖遠強忍淚水道:“我便是人證!大師兄用血畫成桃花,指證王憐花爲兇手,在下正好得見王憐花想要擦去那血印。若不是兇手,爲何要毀滅證據?”
圓德頷首道:“石施主一片至誠,老衲十分感動。只是聽石施主所言,那物證已被王憐花所毀是麼?”
明虛冷然道:“我明玄師弟與在下的三位弟子的遺體,便是證據!‘無影刀’陳老前輩也在,陳老前輩博學多知,並善於醫理,在下願請陳老前輩查驗遺體,相信以陳老前輩之能,必能看出他們是死於什麼手法之下。”
座中站起一位鶴髮老人,笑道:“道長既如此說,老朽便也不能推辭,當盡所能。只是以王憐花武功之雜,老朽怕也不能證明必是他所爲。”
明虛道:“陳老前輩客氣了,只要陳老前輩金口斷的,天下英雄還沒有什麼人敢不服的。”他這話說得雖也有些過了,但陳之輔德高望衆,若有此種事體,多是請他來斷,倒也的確能夠服衆。
滿場的豪傑,頓時屏聲斂氣,只見陳之輔顫巍巍過去,打開了棺蓋。
足足有一個時辰,陳之輔方將四具棺材裡的屍身都驗過一遍。見他將最後一具棺材蓋板推上,衆人都出了一口長氣,個個緊盯着他,只待他說出什麼石破天驚的結果來。
他卻只是嘆氣搖頭不語。
圓德上前施了一禮,問道:“陳施主,可看出這是否王憐花所爲?”
陳之輔搖頭道:“不是。”
一聽此言,舉座譁然。要知王憐花武功之雜,證明此事是他所爲雖不容易,卻沒有證明此事非他所爲來得難。只要是驗不出結果,便可以將此事往他身上推,可偏偏德高望衆的陳之輔竟斬釘截鐵地說“不是”。
當下臉色最難看的,莫過於衡山派諸人。
明虛僵笑道:“陳老前輩何以如此肯定?那廝武功很雜,未必用的是他爹孃的絕技。”
陳之輔突然轉頭問道:“道長,容我無禮問一句,衡山派中弟子,是否有與王憐花勾結的?”
這一句問話,才真真是石破天驚。
明虛再要保持風度,也不免惱怒道:“本派弟子最爲自律,怎會與那賊人勾結?”
陳之輔嘆氣道:“既然如此,在下便更肯定此事非王憐花所爲了。”他朝圓德招了招手,然後朗聲道:“我請圓德大師做我這一次檢驗的見證,不知各位有無異議。”
少林寺的方丈做見證,還有什麼人能有異議。
陳之輔將一方白帕託在手中叫圓德看過,圓德也立刻面色一凝,轉頭看看明虛。
陳之輔道:“老朽在明玄道長的遺體上驗過,致死的並非外傷,而是這三枚沾毒的穿雲針。”
衆人這纔看清白帕之中,有三枚色澤藍綠的細針,正是衡山派獨門暗器穿雲針。
圓德道:“道長恐怕先要肅清門派內的惡賊纔是。”
明虛面色由白轉紅,再由白轉青,顫聲道:“陳之輔,一定是與那王憐花勾結,來陷害我派弟子。”他連敬語也不用了,說話無禮之至。陳之輔聞言大怒道:“明虛道長,明明是你請我來驗的,也是你說相信老朽檢驗結果的,爲何惡言相向?老朽告知你門內有不肖之徒,叫你早日肅清,難道對衡山派不是益事?”
明虛訥訥道:“可是,可是,傷他的明明是……”
“是什麼?”
明虛漲紅了臉,一句話也說不出。一派宗主的臉面,可不是丟了個乾乾淨淨。
知道底細的,也不過沈浪、王憐花、小伍三人。他人哪知其中緣由,個個幸災樂禍看衡山掌門出醜。只道是這樣一來,衡山派再也不能與他們爭奪盟主之位。
王憐花輕輕笑道:“如此看來,這明虛是早已打算將那傷人的毒針算在我頭上。只可惜啊沒有嘴快說傷他的明明是別的毒針,那樣便清楚明白了。”
沈浪也笑道:“他是一派宗主,總不至於如此容易便發癡的。”
兩人相對一笑。
突然卻有人說了明虛差點就說出來的那句話。
“傷他的明明是別的毒針,是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