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憐花微笑道:“我不叫這個名字。”他雖以桃花爲記號,卻從來也沒有以桃花自稱過。
男人以花自比,總是很矯情的一件事。
小伍卻自顧自地道:“我一直以爲桃花是個漂亮的女人,可是我看到你,就知道你一定就是桃花。”說着又是搖頭感嘆着對棺材中的人道:“大師兄,我終於看到桃花長什麼樣子,可惜你卻看不到了。”他生得一臉稚氣,此時卻作十分悲愴的大人神氣,本該叫人忍俊不禁,但那言語情感真摯,聽了竟是笑不出來。
王憐花客客氣氣地問道:“小兄弟,請問哪一具棺材是明玄師父的?”
小伍皺眉指了指其中一具道:“你爲什麼要看明玄的不看我大師兄的?”這話沒頭沒腦,問的人卻十分理直氣壯,大有不罷休之勢。
王憐花卻微微一笑,也不言語,只過去推開了棺蓋。低下頭查看了片刻,突然道:“明玄果然也中針了。”
只見他手中果然多了三枚細針,針尖泛藍,果然與那日在他自己傷口取出的並無二致。
王憐花又問小伍道:“你有沒有帶穿雲針?給我三支。”他向小伍要衡山派的獨門暗器穿雲針,就如同叫身邊的人遞手帕一樣自然。
小伍居然話也不說就給了他。
王憐花又在死人身上弄了一陣,方纔推上棺蓋。
沈浪已猜出他想做什麼,也只能默默不語。
他也很明白:有時候,雞鳴狗盜之事的確比光明正大的行爲更能直截了當地發揮作用。
只是不知這已經死去的孔琴,桃花印記的銀票,被稱作桃花的王憐花,這三者之間究竟有什麼樣的聯繫?
王憐花又要過來查看孔琴的屍體,此時小伍卻往棺蓋上一撲,道:“你不能看。”
王憐花笑道:“你方纔怪我不先看他,此時爲何又不讓我看?叫我如何判定他是否中毒而死?”
小伍轉了轉眼珠道:“他現在樣子不太好看,如果你看了他或許會傷心的。”他說得煞有其事,彷彿死去多日的孔琴仍然有知有覺,還會怕自己的死相難看影響形象似的。
王憐花聞言,也無甚反映,只管自己去查看另一具棺材。小伍卻忍不住了,叫道:“你不問我爲什麼?”
王憐花淡淡地道:“你不是已經打算告訴我了麼?”一邊說話,手也不停地在屍身上查看。
小伍氣鼓鼓地道:“誰說我要告訴你?”完全是小孩被大人說中心事的彆扭神氣。
王憐花仍舊不理他,過了半晌才道:“他們若是搏鬥中被殺,身體肌肉應該處於更緊繃的狀態。但卻並未中致死之毒,應該是被些下九流的迷藥、軟骨散之類所制,失去反抗之力而被殺的。只是一般的醫者,是絕看不出這兩種死法的細微之差的。”
下手殺孔琴等人的人與發暗器的人,應該是同一個。
不直接用毒藥而用了迷藥是爲了不讓人看出他是死於暗害,而用毒針殺明玄是因爲可以將此時一併栽贓給王憐花。兩個yin謀的發生相隔不過片刻,卻用了兩種手段,未留下叫局外人起疑的蛛絲馬跡,用來將王憐花指認爲兇手,絕對綽綽有餘。
王憐花問道:“小兄弟,你可想到是誰下的手麼。”
小伍道:“我猜是二師兄。我與他在爲師兄們收斂遺體時,覺得他有些古怪。但發暗器的,卻一定不是他,因爲他那時並不在場。”
沈浪也早在心中懷疑石靖遠,卻也始終未能想透其中機要,此時也只能沉吟罷了。
王憐花卻突然笑了一聲,道:“小兄弟如何稱呼?”
小伍道:“我叫小伍。”
王憐花道:“小兄弟爲何也如此關注此事?身爲衡山派門人,本該明哲保身才是。”顯是對小伍的舉動有些懷疑,生怕又是個陷阱。
小伍卻嘻嘻笑道:“你方纔不肯問我,現在我偏不說。”
王憐花卻也不急不徐地笑問道:“死也不說?”
小伍道:“你若是殺了我,我師父和師兄們一定會覺得很奇怪,一定會把師兄和師叔的遺體再查一遍,那你方纔大半天豈不是白忙?”
王憐花點點頭,深表贊同:“對呀,我的確不能殺你。”然後微微一笑道:“幸好我也帶了點殺不死人的毒藥。”話語溫文,笑容如常,卻叫人不寒而慄。
沈浪絕對相信他有十種以上的法子叫人生不如死。
小伍看起來也相信了。雖然很努力地想作出凜然不懼的樣子,微微發抖的手指卻泄露了他真正的情緒。彷彿爲驅散心中恐懼一般,大聲說道:“說就說,還怕你不成!他們都當我我是雜種、小混混,只有大師兄對我好,我當然想查出他真正的死因爲他報仇!”
王憐花當然不是會被這種理由感動而輕易相信的人。
他只是冷冷的接着問道:“那你爲什麼要從孔琴身上拿那張銀票?”
方纔還有些懼怕的小伍此時已完全鎮定下來,雙眼裡甚至有了一絲憤怒之意。他一字一句地問道:“你真的想知道?”
“當然。”王憐花開始在心中暗笑,想這靈巧的少年會編派什麼樣的理由,以及如何不動聲色地揭穿這個少年的謊言。
小伍卻什麼也沒說,只是把那張銀票遞了過來。
也不過是那樣的一張銀票。
紅墨泛出桃花。
不一般的卻在背面。
畫了一幅圖。
準確的說那不能算是一幅圖,因爲上面總共只畫了一雙眼。
王憐花琴棋書畫無一不精,自是看得出筆法普通,畫者亦非名家聖手。
但那雙眼,卻畫得有生命一般,飽含神韻。
一雙桃花似的美目,眼角略略上挑,似有光華流轉,顧盼神飛。
除了王憐花,還有誰有這樣的一雙眼?
王憐花突然覺得嘴脣乾澀,說不出話。
他心裡有一個極荒唐的念頭。
實在是荒唐地叫他不願去想。
小伍卻微笑着,帶着一種幾近殘酷的表情說:“因爲他愛你,因爲這張銀票是他和你唯一的聯繫,因爲我想知道他愛得發瘋的究竟是什麼樣的一個人!”
他愛你。
愛。
王憐花突然笑起來。
笑得翻天覆地。
從來沒有人對他說過:“我愛你。”
沒有人愛他。
母親愛父親。
父親愛權利。
朱七七愛沈浪。
那些與他歡愛的女子,愛名滿天下的洛陽王公子。她們也會嬌笑着說:“王公子,奴家愛死你了。”
現在卻居然有人告訴他:唯一真真切切愛那個叫王憐花的人的,就是這個已經躺在棺材中的死人。
名叫孔琴。
一個他需要思索一下才能從記憶中找出來的人。
舉止優雅,面容英俊的年輕男子。來求他救他的師祖時,神情不亢不卑,一副教養良好的世家子弟風範。直到他用戲謔地問他是否願意用自己寶貴的生命來換師祖的xing命時,方纔變了臉色。
卻也沒有破口大罵拂袖而去,慘白着一張臉說:“讓我考慮幾日。”
然後就在雲夢閣留了三日,最後說:“我不願意。”
說這話的表情,彷彿所有信念都被擊潰。
他從來都相信自己是一個高尚的人,樂於鋤強扶弱,因此才無法接受盡管是爲了慈愛的師祖,也沒有捨命的勇氣的事實。
看到這樣的景象,王憐花總是很開心的。
他樂於見到人心的黑暗面,特別是暴露正人君子的真面目。
而那個在他犀利的言語中信念崩潰,無所適從的男子,居然會愛上他?
天底下還有比這更好笑的笑話麼?
沈浪看着神情認真的少年和狂笑的王憐花,心裡突然一陣莫名的酸楚。
這本該是很荒謬的一件事。
而他也完全不瞭解死去的孔琴和王憐花有什麼樣的聯繫。
可是不知爲什麼,他覺得這件事一點也不好笑。
甚至也幾乎相信這是真的。
只因那少年的悲傷是真的,王憐花的失態也是真的。
王憐花大笑道:“我真想不到你會找這種蹩腳的藉口。”
他一隻手,已經往小伍伸過去。
秀美而白皙的手,指甲也修得非常整齊漂亮。
桃花本就是很美的花。
豔到近妖。
大師兄說,他愛的那個人有如桃花一般勾魂的眼。
如宿命一般不可拒絕的眼神。
正如他若真要他死,他也不可拒絕一般。
小伍沒有逃,他也知道自己逃不了。
爲了不顯出膽怯,他閉上眼。
可那隻要命的手卻遲遲沒有落下來。
小伍終於忍不住睜開眼。
卻只看到於遠亭正從遠處顫巍巍地走回來。
那兩人彷彿已經消失在春風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