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班酒客見少莊主和酒池夥計將沈山人的酒吹上了天,按捺不住好奇之心,一下子圍攏上來,叫沈山人講一下價錢,買一口酒喝,讓他們也做一回神仙。
爲了證實壇中是水還是酒,沈山人給他們白喝。這些人喝完後異口同聲道:“好酒好酒!”
“你們是真假不分,還是合夥騙我?”沈山人咆哮如雷,一股怨氣無處發泄,將酒罈狠狠砸在地上。酒罈四分五裂,酒花四濺。
沈山人捶胸頓足。
少莊主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酒池夥計默默無語,酒樓裡靜悄悄的,酒客沒了喝酒心思。
有人衝進來高喊:“不得了,不得了,三年不敗黃金芽茶樓殺人了。”
大堂內一陣騷動,酒客紛紛去結帳,紛紛去瞧殺人現場。
海裳撿起地上一塊瓷片,上面餘有酒液,她醮了一點含在口中,淡淡如水。
海裳一臉疑雲:這明明是水,少莊主、酒池夥計、一班酒客爲何說是酒?海裳掃視酒樓,見少莊主和酒池夥計臉色凝重,若有所思。
少莊主接觸到海裳目光,不自然地舉起手上的玉墜羽扇,遮擋住臉。酒池夥計接觸到海裳目光,慌忙別過頭,舉着托盤,走向後廚。
海裳嚇了一跳。難道他們倆人是一夥的?
※街頭,幾匹快馬急馳而過。幾個酒客剛走出酒池,馬蹄揚起的灰塵蓋了他們一臉,一人用衣袖抹了抺油膩的嘴,破口大罵:“他奶奶的,狗官差。”
同伴拍了拍他的肩膀,勸他:“算了,人家現在可是紅人。”
要知道馬上騎士不是別人,正是雷道牌牌頭竿子和他的手下,他們風馳電掣趕往黃金芽茶樓,因爲那裡剛剛發生了一起駭人聽聞的兇殺案。
※酒池大堂。
海裳聽到黃金芽茶樓發生血案,坐立不安,她很想去殺人現場,又放心不下沈山人。
真亦假來假亦真,酒是水來水是酒。沈山人披頭散髮呆在原地,充耳不聞眼前事,恍如隔世。
此時大堂客人基本走光,海裳環顧四周,酒池除了她和沈山人,還有二個客人,一個是白髮蒼蒼的老太婆,一個是獨自喝酒的客人。
海裳多看了老太婆一眼,心想:這大娘老態龍鍾,仍沉湎杯中之物,真是個酒婆子。再看獨自喝酒的客人,披着一身黑色鬥蓬,不顯山不露水。
海裳靜觀其變。
“該走了。”一個男人的聲音。聲音尖銳犀利,彷彿地獄深處魔鬼的呼喚。
沈山人掃了海裳一眼,當她不存在似的,眼光隨即落到老太婆身上。老太婆仍死死盯着他,一言不發,沈山人心裡發毛。剩下是一位身披黑色斗篷的男子,看不清他臉孔,只見他埋着頭,自顧自喝着酒,根本捨不得走的樣子。
沈山人只當自己聽錯了。
“其實我等你很久了,別錯過時辰。”又一句話傳到沈山人的耳中,聲音淒厲,簡直不是人在說話。
難道閻羅王派無常索命來了?
聲音是從黑色斗篷男子那邊傳過來的,沈山人注意到男子的雙肩聳動了一下,原來此人在跟他說話。不知爲何,沈山人呼吸一下子急促起來。
“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男子好像對杯中的酒說。
今天是五月初一,宜祭祀、安葬、開店、入財,忌醞釀、嫁娶。
沈山人扼腕長嘆:“今天是賣酒的好日子。”
“只不過你賣的是人生。”男子冷冷道,“今天何嘗不是索命的好日子。”
沈山人驚恐萬分,哆嗦道:“是你?”
男子背後彷彿長了一雙眼睛,道:“你終於想起來了。”
沈山人黯然神傷:“這一天既然躲不過,那就面對吧。不過,山人想選個地方。”
男子一仰頭喝完杯中酒,道:“你帶路吧。”
海裳聽得毛骨悚然:今日這一戰,沈山人必死無疑。她想救沈山人一命,一時又想不出有效的法子,海裳心急如焚,盤算着怎樣把消息傳遞出去。
沈山人赫然起身,大踏步走出酒池,好像他要去的不是葬身之地,而是極樂世界。
男子隨之而去。
海裳剛好從側面看到男子隱藏在黑色斗篷裡的一張臉,大驚失色:短刀。
短刀,京師巡捕電道牌牌頭,爲何要把自己隱匿在斗篷裡?又爲何要取沈山人的性命?
海裳眼見倆人一前一後走出酒池,不再多想,立馬跟上。橫刺裡插過來一個人,擋住海裳的去路,是剛走進後廚的夥計。
“大爺。”夥計攔住海裳,見海裳是女人,忙改口道,“大妹子,先別忙着走,酒錢沒付。”
“酒錢?”海裳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我沒喝酒呀。”海裳解釋。
夥計搔搔頭,意思是你這個女捕快不會吃白食吧。
海裳追沈山人要緊,懶得跟夥計計較,吃點虧就吃點虧。她趕緊掏腰包,一掏空空如也。
海裳心裡暗暗叫苦:錢被人偷走了,這下慘了。海裳進退維角,不知如何是好。
夥計眼巴巴望着她,等她付錢。海裳肝火一起:“你那雙眼睛看到我喝酒了。”
夥計一臉譏笑,奚落道:“堂堂的京師巡捕喝不起酒,還要強詞奪理。”
海裳氣得要命,又不好當場發作,情急之下,海裳解下腰刀,準備先押給酒池,回頭再過來算帳。突想起京師巡捕有句格言:“人在刀在,刀亡人亡。”當下改回主意。
夥計見海裳磨磨唧唧,冷笑道:“大妹子再不給錢我可要喊人了。”
有理說不清,海裳又氣又急,苦於無計可使。
再說那位死盯着沈山人的老太婆,見沈山人走出酒池,即忙起身,不想腳底一滑,踉踉蹌蹌,栽倒在地。她掙扎着爬起來,隨即又摔倒。
老太婆定睛一瞧,桌下不知何時潑了一層油,她只顧盯着沈山人,沒注意到有人出此下三濫手段。老太婆好不容易站起來,一個趔趄,眼看再次跌倒,緊要關頭,老太婆急中生智,掀翻桌子,“嘩啦啦!”盆碗盞散了一下。老太踩着盆碗盞,一步三搖走出油膩之地。
響聲驚動了酒池後臺,又有幾個夥計直奔大堂而來。老太婆顫顫巍巍舉起一錠銀子,道:“損壞的東西我老太婆照賠不誤,這位巡捕大妹子的酒錢也算我的。”
海裳又驚又喜,正想道謝,老太婆走至她跟前,伏在她耳邊道:“快走,我是老杜,這裡我先擋着。”
“杜三爺?”海裳差點叫出聲。杜三爺精通易容術,海裳曾想像有朝一日在大街上遇到一個老太婆,老太婆就是杜三爺喬妝打扮,沒料到今天得到應驗。
酒池夥計纏住杜三爺不放,杜三爺揮手讓海裳趕緊走。
海裳怕沈山人走遠,匆匆出了酒池。
※沈山人和斗篷男子一前一後走着。沈山人走在前面,面無血色,魂不守舍,恰如一具行屍走肉。後面,斗篷男子臉色陰冷,眼露寒光,好似閻王府的索命無常。
長街風起,天地肅殺。
沈山人走到街西的死衚衕裡,前無去路,沈山人停了下來。死衚衕圍牆上,一個蝸牛正揹着重重的殼,吃力地上行。
沈山人盯着蝸牛,嘴角露出一絲笑意。
斗篷男子解下斗篷。
沈山人看了一會,如釋重負,緩緩轉過身。
對面,解下斗篷後的男子蓬頭垢面,衣衫檻褸,一雙沾滿污泥的草鞋露出幾個大大的腳趾頭,腰間佩刀的刀柄醜得要死,這大概是閻王府最窮的索命無常。
斗篷男子正是年青浪子。
死衚衕死氣沉沉,浪子問:“你怎會選擇這個衚衕。”
沈山人苦笑:“這個衚衕有我一個朋友,每當寂寞時我會找它聊聊天,發發牢騷。”
浪子問:“你朋友呢,要不要跟他告個別?”
沈山人答:“爬累了,正在休息。”原來那隻蝸牛是他的朋友。
死在死衚衕裡,總比外頭好。外頭風大,死了成孤魂野鬼,死衚衕至少有蝸牛陪着,不至寂寞。
沈山人道:“你動手吧。”
年青浪子握刀的手一緊。
“你本來是殺不了我的。”沈山人聲音嘶啞,一下子蒼老了許多。
浪子沒有否認。
“只是山人的心早已死去。”沈山人對浪子說了最後一句話。
心死了,只求解脫,沈山人閉上了眼睛。
刀聲唳起,然後便是血光一片。
※海裳追出酒池,沈山人和斗篷男子不知去向。
沈山人說要選個地方,總不會選人聲鼎沸的熱鬧之地,肯定選人跡稀少的僻靜之處。海裳挨個走了幾個自認爲偏僻的地方,均未發現沈山人和斗篷男子的身影,這讓她非常沮喪。
失望之餘,她聽到街西人聲嘈雜,路上有人交頭接耳:“死衚衕又殺死人了,巡捕正在查案。”
海裳這一驚非同小可,慌不擇路奔向死衚衕,正好和總捕頭蒼耳撞個正着。
※五月初一,宜祭祀、安葬。蘇員外死得離奇曲折,沈山人也不例外,死得一波三折,兇手所有的疑點均指向自己人:短刀。
蒼耳的頭大了。
海裳怪自己經驗不足,讓酒池夥計有機可趁,以至跟丟了沈山人。
蒼耳感覺寶字號少莊主和酒池夥計不是好茬,和沈山人之死脫不了干係。如此一來,酒池成了龍潭虎穴。
“老杜不知出了酒池沒有?”蒼耳有點擔心杜三爺。
海裳見識了杜三爺的易容之術,心想杜三爺神出鬼沒,一個酒池怎奈何得了他,於是道:“蒼耳哥哥,你放心吧,杜三爺肯定平安無事。”
“老杜我也有看走眼的時候,差點着了這幫龜孫的道。”說曹操曹操到,死衚衕口,杜三爺大老遠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