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南音拉着女兒的手說:“知道你怕黑, 就好好看家吧!”
陸英甩開她的手,聲音帶了哭腔兒:“不!你們去哪我去哪,真有野獸就一口吃了我!不許撇下我一個!”
“呸呸呸, 不靈不靈不靈……”
趙南音忙用兩根手拍了拍面前的桌角, 怨道:“胡說八道什麼, 多不吉利!”
陸志達俯身哄道:“你可是重任在戶, 有你在家坐陣, 我們纔去得安心。否則被人發現咱們全家失蹤,可是要被球聯體除名的。放心,我們不會往林子深處去。”
趙南音也湊過來補充道:“就是, 況且你也沒有野外經驗,去了也是拖後腿……”
她話還沒說完, 就被丈夫把後半句瞪回了肚子裡。
陸英知道此事已箭在弦上, 萬難更改, 只好要他們萬事小心,早去早回。
陸志達又勸了幾句, 便與妻子換好裝備。
他們沒敢穿綠星人的保溫服,那個雖輕便,卻通體發着熒光,遠遠就能看到,目標太過明顯。
二人各頂了一隻頭燈, 從陸英臥室的後窗, 悄悄躍入夜色之中。
沒晃幾步就與墨色融成一片, 什麼也看不到了。
陸英憑窗癡癡望了良久, 直到眼淚再度模糊了雙眼, 才轉回身。
沒有月亮的夜晚,時間好似靜止了一般, 每一秒鐘都過得無比漫長。
彷彿過了一個世紀,臥室裡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
陸英彈簧一樣從沙發裡彈起來,三兩步衝進屋,嘴脣還沒來得及展開一個完整的微笑,眼淚已滑入口中。
父母回來了!
整整懸了一晚上的心,終於歸了位。
可不知道爲什麼,她看着興奮的父母,卻什麼話也不想說了,沉默地抵在牆壁上冷眼看着他們忙碌。
陸志達先湊過來問家裡的情況,陸英別過臉不理。
趙南音也沒看出來,獻寶似地舉着幾個古怪的山貨笑道:“看!全是好東西,再勤跑幾次咱們可就發達了!”
這句話不知哪裡不對,陸英無名火起,猛然將父母一齊推出屋,吼道:
“用命換來的東西,我不稀罕!我讀書,不用你們掙命!”
說罷狠狠撞上門,癱倒在牀上痛哭。
直到眼淚流乾,嗓子啞得難受,也不願去客廳喝水,瞪着大眼望着無邊的黑暗,心思漸漸澄明。
剛纔莫名其妙地發脾氣,根本不是衝着父母!
父母不是貪心的人,這次之所以這麼冒險,說到底還是爲了她。
沒人知道星球交換後學校是什麼章程,到時還有沒有“公費生”這個說法,父母只是想盡快湊學費。
父親自小學習成績優秀,只因家裡窮,不得不早早輟學進了廠,對她的學業分外看中。
陸英恨自己無能!
恨她無法阻止父母瘋狂的冒險,恨她無法與父母共進退,更恨她成了父母的拖累……
當父母冒着生命的危險進山“尋寶”時,她卻只能像個廢物一般傻傻蹲守在家,等待那永遠不可能會有的敲門聲。
說什麼在家坐陣,那只是顧全她的尊嚴。
綠星的夜那麼冷,那麼黑。除了泡在酒吧醉生夢死的人和賭徒,極少有人願意走出家門。
母親說的纔是實話,她沒有野外經驗,去了只會成爲父母的累贅。
陸英的嘴角噙出一個苦笑。
她自小要強,努力學習,考重點學校,勤工儉學……是街區所有孩子的榜樣,是父母的驕傲。
怎麼突然間成了拖累?
現在的問題已經不是要不要闖禁林,而是要證明她不是廢物。
管它該與不該,她陸英闖定了!
……
次日一早,陸英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從容地與父母打招呼、吃早餐、出門坐班車、去種植區做實踐……
一切彷彿又回到最普通的三百六十五天的任意一天,陸英不再提反對意見,也不再與父母對抗。
然而一種隱形的張力擺在那裡,也只有最遲鈍的趙南音覺察不到。
這天晚飯時,趙南音擺出個小破本子,興奮道:
“山貨全賣光了!哈哈……可惜是以貨易貨,見不到真金白銀。對了,丫頭你學問好,給媽說說,咱們要是收錢,應該收綠星幣,還是地球幣?這往後星球交換了,到底……”
陸志達乾咳兩聲,卻未能阻住她的話頭,將賬本搶過來,扔到一旁的空椅子上說:
“人家正吃飯,把這麼髒的東西放桌上,多不衛生!”
“呦呦呦,看你爸爸都拽上天去了!這要是再進幾次山,就用鼻子看天了,哈哈……”
陸英抓住這個機會說:“下回我也一起去,多個人多份照應。”
屋裡靜默良久,陸志達終於輕輕“嗯”了一聲,算是一板定音。
入林的時間,定在次日晚。
等陸英穿上厚厚的棉服,蹬上皮靴,頂上頭燈,從頭武裝到腳之後,也按捺不住興奮的心情。
逾越、冒險、犯規、挑戰什麼的,有着與生俱來的魔力,就連最遲鈍的神經也會爲之戰慄。
一向循規蹈矩的她,連翹課都有心理負擔,更何況幹這種事?
人才從窗子裡鑽出來,就覺得血脈賁張,一顆小心臟好似擂鼓一般,似乎隨時都能從腔子裡蹦出來。
好在一雙溫暖的大手,一直牽引着她。
無邊無際的墨色令人窒息,陸英半低着頭,幾乎只能看到前人的腳跟。
這樣走了一陣,耳邊傳來母親的聲音,在黑暗中倍感親切。
“放心,金屬網沒通電。不過還是要小心些,別剮到衣服!”
陸英被她的話叫得打了個顫,要她輕聲些,卻換來趙南音更放肆的大笑:
“這兒離製衣廠差不多一公里了,沒人聽見!”
陸英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綠星軍人難道沒在金屬網設卡子?如果只是在製衣廠大門值勤,站崗還有什麼意義?
不過現在沒時間說這些,她託着母親的屁股,幫她攀過金屬網。
好在這金屬網只有一米五高,對於人類的身高而言,翻過去的難度並不大。
三人互相幫助,沒怎麼費力就翻了過去。
當陸英越過金屬網,雙腳真實地踩到禁林之上,內心反倒平靜了,好像三分鐘前的所有恐懼都只是個笑話。
擅入禁林,原來也沒有想象得那麼恐怖!
擊退初時的恐懼後,陸英的五感才重新工作起來,由此也看到了另一個不熟悉的綠星。
在此生活了月餘,她本以爲早就適應了綠星的黑夜,事實卻遠遠不夠。
坐在溫暖如春的室內,隔着厚厚的簾幕,永遠無法感受到夜的真相:寒冷、壓抑、蕭瑟,甚至是絕望!
好在陸英不是一個人,父母的陪伴令她很快就適應了禁林。
三人的頭燈是垃圾廠戶外工作專業設備,帶電時間超長,可分量也不輕!
陸英的後脖子早就酸楚難耐,卻又不敢亂晃,否則光影便如鬼魅一般,好幾次把她嚇得魂不附體。
陸氏夫婦完全不受干擾,多年的域外工作經驗令他們收放自如。
這裡的夜雖然黑,勝在沒有霧霾。地球的戶外設備用在這裡,強大的穿透力可以看到很遠很遠。
三人又走了一陣,陸英漸漸辨明方向。
他們並未深入腹地,而是沿着禁林的邊緣在走。
父親負責警戒,母親則邊走邊採一種類似木瓜的東西,向她解釋道:
“這叫臘瓜,在黑市上非常緊俏,價格也好,這回只採這一種。聽說這瓜味道極好,回頭咱也嚐嚐鮮兒。”
陸英很快加入採摘隊伍,沒一會就塞了滿滿一包。
見父母那邊也差不多要收工了,便站在原地活動略略犯酸的腰肢和脖子。
她腰扭到一半的時候,她的身子猛然一僵,直直地指着斜前方大叫:
“約翰!”
三條光束立時齊刷刷打在斜前方,低矮的灌木叢被照得如同白晝一般。
只見一根瘦瘦的杆子上,赫然飄着那面熟悉的星條旗!
趙南音笑道:“人還真跑這兒不了!那地方看起來不遠,怎麼着,當家的,咱們進不進?”
陸志達掃了眼時間,沒有片刻猶豫,就帶着妻子、女兒入了禁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