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5日 晚上6:00
市局的走廊裡。
五六個服飾各異的男人在警察的帶領下魚貫而入,個個身材魁梧,舉止張狂,一邊東張西望一邊嘀嘀咕咕,很明顯不是第一次進公安局。
這是那幾個和蘇溪在光明街大打出手的混混。
聶宇和鄧銘從附近商家裝的監控上很容易鎖定嫌疑人。所有人都是光明街的地痞,跟着一個叫楊勇的男人混,主要做些販賣假證、偷雞摸狗、收保護費之類的活兒。
幾個男人身後是郭彩梅,那個黑診所的醫生,她一直低着頭。她後面的人就是楊勇。跟他囂張的手下相比,他的態度謙和,滿面笑容,對着逮捕他的聶宇又是點頭,又是招手,倒像個老朋友似的。
他大概覺得自己有恃無恐——監控中出現的主犯,疤臉和黃毛跑了,和他們比起來,其他人的罪名實在不算什麼,最多是小流氓的聚衆鬥毆,楊勇甚至根本沒出現在監控裡。他相信,他的手下也沒必要爲了這點小事出賣大哥。
疤臉和黃毛都不是大事——甚至於,他們還是“被迫自衛”,畢竟先開槍的是蘇溪。
恐怕現在唯一擔心自己命運的只有郭彩梅了。
白立偉從走廊上走過來,站在一邊簡單快速地向他們彙報了一下情況:“簡妮用信用卡在五月底買了一張去烏市的機票,從那之後信用卡的消費都是在烏市,但還沒有找到她。我已經聯繫了烏市警方,希望能根據信用卡記錄找到簡妮。如果衛東和要逃跑,應該會和她聯繫。”
“發現蘇溪跟衛東和,或者簡妮的聯繫了嗎?”鄧銘想了想問。
白立偉搖搖頭:“沒發現。簡妮是個孤兒,烏市市立福利院出身,大學畢業以後纔來到本市,到現在還不到三年。我聯繫了她電影廠的同事,他們說簡妮的性格安靜,爲人友善,她也沒有特別要好的朋友,不過也沒有和人結仇就是了。”
鄧銘想了想,偏頭正好看到林強押着一個穿着花哨的大胖子走過來。
“小聶,你和千江審他吧,我和林強會會那個郭彩梅。”鄧銘安排好任務就要走。千江在他身後說:“鄧叔,我跟你審郭彩梅吧,說不定看我是女的,那個郭彩梅會配合一點。”
鄧銘聽千江更願意跟他一起工作,眯着眼睛一笑,立馬點頭答應了。
他走在前面,沒看到身後林強好奇的目光在千江和聶宇的臉上巡視。
千江挺胸擡頭正氣凜然,從聶宇身邊經過的時候還瞪了他一眼。
只有聶宇,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還是一如既往的一張冰山臉。
張子龍,綽號肥龍。初中學歷,從十幾歲開始混跡街頭,幹些偷雞摸狗的勾當,多次因爲盜竊和聚衆賭博被捕。今年二月十五日,也曾經因爲涉嫌販毒被抓進市局,後因證據不足被釋放。
林強拍了一下桌子,從面前的資料夾裡拿出了一摞照片,一張一張地擺在肥龍面前。
照片裡的是死在簡易手術檯上的九紋蟲——二十四歲的許崇。
本來故作淡定,蹺着二郎腿吹口哨的肥龍在看清照片之後,猛然向前一撲,盯着照片,眼睛瞪得老大。
“他死了?怎麼死的?”
“他劫持人質,被警察開槍擊中,失血過多。”
肥龍重重地向後一靠,看着天花板,半天才回過神來。
“他幹什麼了?”
“你們倆從小玩到大,他沒告訴你?”
“販毒?”肥龍看看聶宇,又看看林強。
兩個人都是不動聲色。
肥龍一拍大腿:“警官,我快半年沒見過他了,我真不知道他在幹嗎?真的,你們可以去調查,這半年他都沒回家,他家水管漏了還是我去給修的。”
聶宇問:“他以前販毒?”
肥龍一低頭,沒吭聲。
“他已經死了,你不用怕,我們也不想找你麻煩,我們現在要查的是人命案,你還是配合我們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都說出來,我們保你沒事兒。”林強說。
肥龍抹了一把臉上的汗:“不是我不說,警官,我真是不知道啊。”
“那你最後一次見他是什麼時候?”
“就是那天。”他看看林強。
“二月十五號?”
“嗯。”
“以後他就失蹤了?”
“差不多吧。他打過兩次電話,說現在有人盯着他,他要出去避避風頭。”
“誰盯着他?”
“他沒說。”
“會是魏如海嗎?”
肥龍愣了一下,搖頭:“不,不知道,誰是魏如海?不認識。”
林強又打開文件夾,把死在小樹林的魏如海的照片擺了出來。
肥龍瞪着眼半天沒吭聲。聶宇和林強看着他臉上不斷抖動的肥肉,也沒有吭聲。
“誰?誰幹的?”肥龍好長時間才找回聲音。
比起發小九紋蟲,不認識的魏如海之死好像更讓他激動。
“現在認識他了?”林強諷刺了一句。
肥龍咕咚嚥下一口口水,臉上的汗順着臉頰直往下淌:“我什麼都說,我說了,算不算你們的污點線人?你們可得保護我!”
聶宇拿起筆:“說完了再談條件。”
肥龍一咬牙:“好。我和九紋蟲從兩年前開始跟着魏老闆幹,是他找到我們的,說我們倆人脈廣講義氣,問我們想不想發大財?一開始我們也挺害怕,可九紋蟲說我們不幹也總有人幹,我們那會兒又缺錢,就開始從魏老闆那裡拿貨。我們倆主要把貨散到廠區,我們廠特大,現在雖然不景氣了,吸這個的還挺多的。一直也沒出什麼事,一直到今年二月份。”
“你們是怎麼發現有警察的?”
“一開始我們也不知道。我們剛進去,還沒來得及拿貨呢,魏老闆就叫我們趕緊走,說警察馬上要來了。”
“他怎麼知道警察來了?”
“他沒說——不過,我後來想,可能是大老闆跟他說的。”
“大老闆?大白鯊?”
肥龍怔一下:“大白鯊?我不知道。我們叫他力哥。”
“力哥?全名叫什麼?你見過嗎?”
“我只知道他叫力哥。我沒見過。九紋蟲見過,他說力哥開了家健身中心。”
“九紋蟲說那天力哥也在茶社?”
“進去的時候我們看着靠窗的卡座上有兩個人,九紋蟲就小聲跟我說,是力哥來了。我正想問問哪個是力哥,魏老闆就叫我們到他辦公室去了。”
聶宇擡起頭:“當時是兩個人?”
“對,兩個人,面對面坐着。”
“他們長什麼樣?”
“我都沒看清楚。一個戴着眼鏡,很瘦,後來九紋蟲說,那個戴眼鏡的人就是力哥。另外那個揹着身子,我根本沒看見他的臉。”
林強跟聶宇交換了一個眼神。
肥龍又抹一把頭上的汗:“是不是力哥覺得我們搞砸了他的事兒,所以要把我們都殺了?我沒事兒吧?”
“你們搞砸了什麼事兒?”
“咳,還能什麼事兒啊,就上次那批貨啊,九紋蟲拿着貨跑了,我又被警察抓了,後來我聽人說魏老闆也不跟力哥拿貨了——他該不會怪到我身上吧?”
另一邊的審訊室裡。
郭彩梅瑟瑟發抖地縮成一團,不時神經質地抽搐一下,臉上跟見了鬼似的。千江和鄧銘推門進來的時候,她差點兒跳起來。
“我錯了,我錯了,都是我的錯……”
她喃喃地念叨雙手合十拜了起來:“不關我的事,不關我的事,你行行好,我一定會多燒點紙錢……”
她還真是見了鬼!
鄧銘把手裡的文件夾扔到桌上,砰的一聲,嚇得郭彩梅又是一哆嗦。
“別臨時抱佛腳了,沒用,這兒陽氣重,你弄的那些神神鬼鬼的可進不來。”鄧銘拉過板凳坐下,“說吧,怎麼回事?”
千江還想着聶宇的事,心事重重地拿起筆準備記錄。
郭彩梅突然撲了過來,嚇得千江差點兒一腳踹過去,她倒退兩步,瞪眼看着她。
“你幹什麼!”鄧銘喝了一句。
郭彩梅說:“那女人是鬼!她是鬼!她是來報仇的!”
千江和鄧銘交換了一個眼神,鄧銘問:“誰來報仇?爲什麼報仇?”
“年初的時候我在街上走着,碰到個大仙……哎呀,我當時怎麼沒看出來呢!我還把他罵了一頓……”郭彩梅捶胸頓足地叫,“那大仙說我今年有牢獄之災!說我命犯血煞,印堂發黑,頭上有什麼晦氣……那是有小人在作祟……他要我破一破晦氣,可我就是不信……我當時要聽他的就好了,我怎麼那麼糊塗……”
“什麼亂七八糟的!”千江實在聽不下去了,“好好說!”
郭彩梅吸了吸鼻子,繼續說:“我當然有血煞了,那些女人不想去醫院,都是在我這裡做掉的……可我想,這能有什麼事?都十幾年了,我看得多了,大事小事都經過了,我也沒栽過這麼大的跟頭哇!我不肯信他,結果呢?過了兩天來了個小姑娘,一個男人帶她來的,那小姑娘瘦瘦的,全身也沒二兩肉,我讓她躺在產臺上,結果她剛上去,又哭又叫的,居然生了!”
“啊!”千江一愣,也叫了起來。
“我嚇一跳啊,那孩子肯定不足月,哭了兩嗓子,就沒聲兒了,小肚皮一鼓一鼓的……這情況,要不進大醫院的保溫箱,肯定活不了,那男人說,他不要這孩子,讓我弄死她,給我一沓錢……那小姑娘躺在手術檯上哭了。我也沒幹別的,我就給那孩子臉上放了一塊毛巾,那孩子肚皮鼓了一會兒就沒氣兒了……”
千江聽得脊樑骨一陣冰涼。
那個郭彩梅繼續絮絮叨叨地說:“我也沒法兒,人家給錢了啊,要這孩子身體好好的,要能送個好人家也行,可這孩子生下來就跟個小病貓似的,誰要她啊,我就說她早死早託生,省得在這人世裡受罪了……可你說邪不邪,我從那天起就老做噩夢,老夢見那個孩子的臉,那是個小女孩……”郭彩梅打個激靈,“就是那個女的!”
“今天那個女的?什麼意思?你說她是誰?”
千江的眉毛打了結。
“就是她!肯定是那個孩子,那個被我捂死的孩子,附身到今天這女人身上的!”
千江無語。
“爲什麼這麼說?”鄧銘倒是老好人,依舊面不改色地一問一答。
“你想啊,可不是人人都知道我那‘產房’的位置的,那女的一進來二話不說就直接把我手術室的門踹開了!她怎麼知道的?我現在想想,帶那小姑娘打胎的那男人,也跟今天這男人一樣,身上有刺青,長得也差不多……肯定是那孩子來報仇了!”
“你認識那個生孩子的小姑娘和那個男人嗎?”
“不認識。“
“不認識人家怎麼找上你的!”
千江一拍桌子。
“別人介紹的唄!”郭彩梅說,“我又不能打廣告,能找上門的不是熟人就是別人介紹的。”
那,蘇溪是熟人還是別人介紹的?
千江從鄧銘的眼睛裡看出了同樣的迷惑。調查蘇溪的時候難道遺漏了什麼?她最近一個男朋友已經是四年前的了,難道還要更早?可是以蘇溪的家庭情況,即便做這種手術也不需要在這種地方。
千江看過那裡的環境,她覺得那裡簡直像個屠宰場。
不對,肯定不對,一定有什麼被她遺漏了……
到底是什麼呢?
千江從審訊室出來,低聲對鄧銘說:“鄧叔,我想跟你說件事……”
“好啊,什麼事?”
有同事經過他們身邊,千江嚥住了,眼睛瞟着那個同事走遠。
她這態度,卻讓鄧銘誤解了,他笑起來:“喜事?喜事對不對?哈哈,你這個小姑娘……我女兒第一次帶她男朋友上門,也是這副樣子,扭扭捏捏,她這孩子,幹什麼都乾淨利落,大大方方,就是這種事——”
鄧銘一說起他的女兒來,話就滔滔不絕。
“哎呀!不是!”千江急了,正要說下去,對面審訊室的門被打開了,聶宇推開門走出來。
他仍然板着一張臉,陰沉着目光,跟千江對視了一下。
千江趕快閃開眼睛。
林強跟在聶宇身後,也走了出來。
鄧銘笑呵呵地對着他們打招呼:“小聶、強子,咱們一起去張隊辦公室,給他彙報一下審訊情況。對了,咱們這個千江啊,說有事要宣佈,不知道是不是要結婚了?看來,咱們得準備份子錢了,這千江……”
“不是!我男朋友還沒有哪!”千江急得跳腳。
她面對一見她就火冒三丈的張維則有心理障礙,所以纔想把自己的懷疑告訴隊裡資格僅次於張維則的鄧銘。鄧銘是全刑偵隊最好脾氣的人,對她又好,有什麼事都護着她,千江在他面前不怕說錯話。
“哈哈,還不好意思了。”鄧銘笑。
林強摸着光頭,也來湊趣:“你可不能這樣啊,千江,你明知道咱們警隊裡全是光棍,你不給我們大家解決問題,便宜外人去啊,那可不成!”
“都說了不是了!”
“哈哈,哈哈。”
林強和鄧銘都笑起來。
聶宇面無表情地看了千江一眼。
千江轉過了臉去。
鄧銘等了一會兒,見千江還是不說,笑吟吟地:“這小丫頭,還要單獨聊?那行,今天晚上要不加班的話,鄧叔帶你去吃麻辣香鍋,咱一邊吃一邊聊。這總行了吧?”
“嗯。”
林強說:“麻辣香鍋我也想吃啊——”
一句話還沒說完,走廊盡頭的張維則辦公室的門打開,白立偉走出來,苦着一張臉。他見了他們招呼:“哎,別磨蹭了,張隊等你們哪。”
他走近了,又小聲地:“張隊正發脾氣呢,小心點兒!”
鄧銘和林強都笑不出來了,兩個人整了整衣服,加快了腳步。
聶宇落後幾步,跟千江並排走。
千江加快腳步,想超過聶宇,她可不想跟這個捉摸不定,敵友難分的人走這麼近。
聶宇的手機突然響了,千江趁機超過了聶宇,走到了前頭去。
“千江。”
聶宇忽然在背後叫住她,千江心裡一抽,脖子僵硬地回過頭。
他慢慢走近她,忽然把一個手機遞給她,他壓低聲音:“這上面有王之夏的手機定位,他在復興路夜市。你去復興路派出所,找幾個人跟你過去查查。”
千江的眼睛都快瞪出來了。
可她還沒來得及說話,聶宇已經把手機塞到了她手裡。
他轉身低頭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