謊言

7月4日 下午5:00

蘇溪回過頭,看到聶宇和千江一起走過來。

千江走在前面,聶宇落後了幾步。千江走得大步流星,聶宇卻不緊不慢。

在帶蘇溪做罪犯人像素描的時候,千江跟蘇溪聊了一會兒。她不厭其煩苦口婆心地勸告蘇溪報警。

“你在害怕?不用害怕啊,警方會保護你的!萬一有什麼事,你跟我說,我幫你!你別看我瘦,我的體能訓練成績是我們年級女生第一,就是因爲能打、能跑,張隊才把我挑到刑偵隊的!你放心,我一定會替你做主的,那男的要再敢亂來,我不打得他滿地找牙纔怪!對付渣男,一個字,‘揍’!你放心,我揍人有經驗,只讓他疼,揍不死他!”

做素描的男畫師一直在抽氣,也不知道是不是牙疼,千江像是沒聽見,繼續諄諄教誨:“你啊,這樣是姑息縱容,對這種暴力男絕不能手軟,你今天鬆手了,明天他就該對別的妹子下手了。遠離暴力,人人有責!你忍心讓別的女人重蹈你的覆轍嗎?來,跟我說吧,他叫什麼,是做什麼的?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打你的?一共打了你幾次?”

蘇溪望着她澄澈的大眼睛,愣了愣神,才擠出個笑容:“你沒有愛過什麼人吧?”

千江一時語塞,對着“呵呵”偷笑的男畫師瞪起眼:“笑什麼笑!”

蘇溪嘆了口氣:“愛一個人,只要他能幸福,你還有什麼不能忍呢?”

“那也不能打人啊!這是病,得治!用這個!”千江舉起拳頭。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還能是什麼樣?打完人就分手,算什麼男人?!”千江看着蘇溪,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

畫師把畫像畫好了,遞給蘇溪,問她有幾成像。

蘇溪仔細看了看,很認真地告訴他:“九成像。”

素描畫師很高興。

畫紙上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顴骨突出,眼睛細長,亞麻色短髮。在這個頭像下面,記錄着其他信息:身高一米七五左右,身材健壯,身穿黑色短褲,深灰色V領T恤衫。

標準的漢族南方人長相,在這個城市隨處可見。

千江帶着蘇溪回到自己的辦公室。

兩個人坐下來,千江又開始勸蘇溪不要放過渣男:“你啊,一定得自己爭口氣!別讓他就這樣逃之夭夭了!”

蘇溪怔住。

好一會兒,她才眼神空無地問:“你知道逃之夭夭是什麼意思嗎?”

“什麼?”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本來是一個浪漫美好的詞,是一個女性的詞,結果,到了現在,逃之夭夭就變得這麼狼狽了。這個世界,很多事情沒有表面上那麼簡單。”

“什麼?你是說他逃之夭夭還是浪漫美好的?他是不是跟你說動手也是有苦衷的?哎呀這種話你也信……”

千江恨鐵不成鋼。

蘇溪打斷千江:“能不能借你的指甲油用一下?”

千江呼呼喘着氣,把指甲油從自己抽屜裡翻出來,遞給蘇溪:“你到底在怕什麼?”

“哇,這顏色好漂亮。”

“是啊,女警不能化妝,也只能塗塗指甲油了。我有好幾個顏色呢,你隨便挑……”

千江的語氣裡,不無得意。

和蘇溪想的一樣,她的經驗不夠,尚且單純天真,很容易被一個陌生人引導,也很容易把心交給別人。

蘇溪很羨慕她。

“你不用化妝,素顏就已經很漂亮了。”蘇溪說。

“你也是啊。”千江看着蘇溪,認真地,“你的前男友,真是瞎了眼了。”

現在,那瓶指甲油還在蘇溪的包裡。不過已經沒剩多少了——她全塗在了指肚上——她本來是準備從公安局偷走萬能膠來遮住指紋的,但萬能膠的效果肯定不如指甲油,也不容易乾透。

“你去哪兒了?我找你半天了。”千江說。

聶宇看看蘇溪,再看看她身後的過道,不言聲地看着她。

“我去洗手間,回來的時候走迷路了——我左右有點分不清。”

蘇溪面不改色。

聶宇剛想開口,他的手機響了,他拿起來看了看,走到一邊兒去接聽。

千江把手裡的文件遞給蘇溪:“好了,這是你的證詞,你再看看有什麼問題嗎?沒有的話,你籤個名就可以走了。”

蘇溪拿起簽字筆。

紙上的東西,蘇溪不用看,也知道是什麼。

除了謊言,就是假象。

她一輩子說過的謊話不計其數,但肯定都沒有今天多。對於這起謀殺案,唯一的真相是,她不是兇手。然而這個問題,所有人都沒有問過她——法醫判斷兇手身高至少一米七五,才能在那樣的角度對死者給予致命一擊。

蘇溪還不到一米六五。

蘇溪微笑着把本子還給千江,在千江的視線被本子遮擋住的時候,她用另一隻手貼近千江的衣服口袋,快而輕巧地把她的工作磁卡塞了進去。

“那我先走了。”

“好,謝謝你對我們工作的配合。”她壓低聲音,“如果有需要,你隨時來找我,不要怕,我一定會保護你的。”

蘇溪笑得溫暖可親:“嗯,謝謝你。”

蘇溪挎起揹包,向走廊另一頭走去。

一切順利,一切順利……

她的心臟怦怦直跳。

“哎,蘇溪,你還不能走。”

一個聲音突兀地從背後響起,是聶宇。

蘇溪慢慢地轉回了身子,她距離出口,只有十多米……

“受害人的丈夫再有一個多小時就到了,他想見一見你。”

“見我?”

她的心跳在急劇加快,臉上卻還是平靜如常:“爲什麼要見我?”

聶宇說:“我們調查了一中的李克梅,她已經五十歲了,今天一直在忙工作,有充分的不在場證明。可以肯定和受害人接觸的那個‘李克梅’是假冒的。受害人的丈夫和受害人一起見過一次‘李克梅’,他認爲跟你很像……”

千江吃驚地望着蘇溪。

蘇溪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怎麼可能?那好吧,我等等他。他肯定認錯人了。”

她露出不快的樣子,慢慢地走回來,走回到聶宇的身邊來。

她一定不能表現得心虛,雖然她真的心虛。

真見鬼!董進山見過她?什麼時候?謝蘭仙不是一直說,她丈夫常年在外地跑車,幾個月也回不來一次嗎?他什麼時候能見過她呢?是在一中門口?他遠遠跟在謝蘭仙后面,打量過她?

這個自作聰明的謝蘭仙,這對鬼鬼祟祟的夫妻!

“欸?”千江終於回過神來,她問聶宇,“謝蘭仙的丈夫還在外地呢,他都沒見過蘇溪,他怎麼知道和蘇溪像?”

聶宇的目光還是停留在蘇溪臉上:“我拍了張蘇溪的照片發給他了。”

蘇溪的笑容慢慢遁去了。

沒有必要在這個時候還維持虛假的笑容了,在身經百戰的獵人面前,狐狸的任何舉動都像是個笑話。

她早就知道他危險,第一次見他的時候就知道了。

她甚至還利用了他的危險。她希望聶宇懷疑她,她利用他的懷疑,纔有機會出入公安局的證物室。

但懷疑和有證據,是完全不同的兩件事。

聶宇和董進山聯繫的時候,就知道她是李克梅了!

那之後她做的一切,是不是都在他的掌控範圍中?他知道她去了證物室嗎?他把自己的發現告訴張維則了嗎?

這是一個精心設計的陷阱嗎?

蘇溪彷彿墜入了冰窟。

她望着聶宇那張不帶任何表情的臉,心一點點沉入湖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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