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莽論芒贊吩咐完這些,脫贊朗日縱馬將要馳回之間驀然控馬高呼道:“傳我將令,城破之後不得傷這唐朝讀書人的性命,就是手重一點兒傷了他的手腳也不行,我府上正缺一個教唐語的南蠻子奴隸”,言說至此,脫贊朗日猛的回頭盯了城樓上的唐離一眼後,再提三分音量縱聲道:“就是他了!”。
其實,對於城樓下脫贊朗日這番意在鼓動士氣的話語,唐離並沒有聽清楚,原本的翩翩書生在經過這番劇烈廝殺後,體力早已消耗殆盡,而最後的那聲長嘯也已將他最後的一點潛能壓榨乾淨,當此之時的唐離全憑着胸中那口氣支撐着他站立不倒。
眼見城樓下吐蕃軍的攻城隊伍開始緩緩向中軍收縮,心下一鬆的唐離長呼出一口氣的同時,在城樓上不斷的歡呼聲裡,身子開始微微搖晃個不停,若非身後的唐光見機不對上前用力攙住,只怕這位黑髮白衣,動步殺人的英雄難免就要軟倒在地。
泄了胸中那股血勇之氣,此時的唐離就象剛跑完了一個馬拉松全程,頭暈,心悸,手臂及雙腿上的肌肉在衣衫中不受控制的哆嗦不停,喉嚨中象點起了一把火,胃中也翻江倒海的直欲乾嘔。
身側的唐光見少爺面色發白,汗如雨下,當即使了個眼色,又過來一個護衛兩造裡攙着唐離退後休息。
唐離過處,那些同樣是精疲力竭的凌州唐軍自行分成兩排,口中歡呼不停的目送這位突如其來的英雄緩緩而行。
返身來到那堆滾木前,唐離身子剛一坐下,口中就不停的大口喘息不已。
“這是廝殺太烈用脫了力,你們幫他輕拍手臂腿腳,歇息一陣兒緩過勁兒來也就沒事了”,一個冷峻中微帶三分讚賞的聲音突然響起,唐光扭頭看去時,卻見說話的是一個三旬餘年紀的將領,國字形臉龐上是一張天然生就的冷麪,彰顯他身份的是那套亮銀細密鎖子甲,只看這樣的朝廷制式甲冑,卻是本州兵馬使李光弼到了。
見是他到了,唐光因不知道少爺的真實想法,是以也並不曾接話,微笑致謝後,便轉到唐離身側替他按摩起臂膀來。
有主人在,奴僕沒有命令不得擅自接話,這原是俗例如此,是以李光弼對唐光的行爲不僅不以爲意,反是微微點頭贊其知禮。
“魯參軍,記下這位公子的姓名籍貫,此戰之後,某自當拜表朝廷爲其請功加賞”,李光弼話音剛落,就有一個四十來歲的錄事參軍手捧薄冊上前。
“待吐蕃退兵之後再論此事不遲”,歇息了這片刻,終於調勻呼吸的唐離輕聲說了一句後,勉力向李光弼拱手一笑道:“滎陽鄭離見過兵馬使大人”。既不願現在暴露身份,唐離隨意借用了鄭憐卿的姓氏,再加上自己的名。
“滎陽鄭氏,難怪!”,縱然李光弼自小在軍中長大,但對於崔,盧,李,政四大高門也並不陌生,這四大高門培養子弟時,除了學識之外,最重的就是風儀,親眼目睹了剛纔的一切,李兵馬使對眼前人自報的身份倒是沒起任何懷疑。
再看了看唐離考究的衣着,李光弼對這個出身高門卻能做出適才奮勇殺敵之事的少年更多了幾分好感,只是他乃是天生的一副不苟言笑的冷麪,素來並不好客氣寒暄,是以也就沒有太多的虛飾言語,目光轉向唐光等人道:“這些人都是鄭公子的僕從吧!”。
“他們不是我的僕從”,扭頭掃視了唐光等人一眼,唐離轉向李光弼道:“他們都是我的家人!”。
唐律,奴僕等同畜產,主人有生殺予奪之權,唐光等人雖知少爺素來待他們優渥,但此時聽唐離在人前親口說出這樣的話語,仍是忍不住的胸中一熱,心中感奮之情難以言表。
若說當世最重身份尊卑的毫無疑問就是那些號稱以禮法傳家的儒門世家了,而這其中自然又以四大高門爲最,是以唐離這個出人意料的答案讓李光弼也不免微微一愣,片刻之後他才輕輕頷首以應,只是看向唐離的眼神中又多了幾分讚賞,“若論他們適才的表現,手足兄弟也不過如此,‘家人’二字並不爲過!”。
“多謝兵馬使大人誇讚”,淡淡的一笑,穿越時間既久,如今他的身份也是不同,所以縱然知道對面的就是歷史中有數的名將,唐離的表現依然一如既往。
一個是官,一個是“民”,此時唐離也休息的儘夠了,卻沒有半點要起身見禮的意思,偏兵馬使大人也絲毫不介意,沉吟了片刻後,李光弼看了看唐光等人後言道:“有公子這些‘家人’在城樓禦敵也就夠了,至於鄭公子,這就回下處休憩吧,城頭上也毋庸再來,待異日吐蕃兵退之時,某自當設宴邀公子同賀!”,他這言下之意,竟是就此免了唐離的徵召。
聽李光弼說出這樣的話語,唐光等人面露喜色的同時,唐離卻是揪然色變。此次上城,他實是懷着將死之心而來,在他心中以爲,身爲唐人,面對如此情勢,奮勇而戰乃是義不容辭之責,如今李光弼輕飄飄的拋出這麼句話,唐離不僅沒感到對方的善意,內心敏感倔強的他反有一種被人輕賤羞辱的感覺。
“噢,兵馬使大人此言何意?”,剛剛經歷了平生第一次嚴酷的廝殺,休息過後唐離雖然調勻了呼吸,但心境畢竟難如平時那般寧靜,處於如此心緒與環境中,他的話語中自然就多了幾分攻擊性,“守土禦敵,匹夫有責!某自爲國而戰,李將軍此令未免太霸道些了吧?”。
自小在軍中長大,李光弼見慣了那些新兵蛋子在初歷血戰之後的種種異常行爲,此時唐離的表現在他看來也屬如此,加之這番話說的實在大對他的脾胃,是以心下也並不生氣,只是身爲一州主將,在這樣大庭廣衆之下被人以這樣的語氣搶白,也讓他這個冷麪將軍有些下不來臺,“守土禦敵,匹夫有責,說的好!只是恕我直言,鄭公子若肯下城,只怕對守城貢獻更大”。
“你此言何意”,聞言,唐離霍然而起。
“這些人都是訓練有素,雖只有二十餘人,但若調度得當,其戰力不下一支弓弩小隊!守城之要,弓弩爲先,當此之時,這些人之寶貴就無需多言了”,李光弼以目光環視了唐光等人一眼後,轉而向面色有些發青的唐離道:“但若鄭公子不肯下城,你的這些‘家人’全爲護衛你一人而憂心,其戰力至多不過能發揮出三成,如此,鄭公子可明白了!”。
言至此處,李光弼不等唐離說話,續又言道:“再者,適才一戰鄭公子可謂風采盡現,其意義不僅是擊退了一次進攻,更重要的是大挫了吐蕃人的士氣。否則,最後那脫贊朗日也不至於如此做派!”,話說到這裡,李光弼的臉上也難得的露出了一絲笑意,“經由這些民夫之口,公子適才的英勇行爲不出半日必能傳遍凌州城內,世家子弟,投筆從戎,且一戰殺敵數十而己身毫髮無損,這些於城頭軍士也便罷了,但對於凌州城中百姓而言,卻大有振奮人心之效。此次守城之戰吐蕃軍勢大而來,此城若想最終守住,僅憑這數千將士怕是不濟的,其根基還在我凌州十餘萬百姓身上,時艱出英雄,也需要英雄,所以,就當下而言,公子的安危已非個人之事!下次再戰,吐蕃人必定是欲先除你而後快,兵戰兇危,公子如真有不測,則吐蕃士氣大震而我方士氣大沮,若果真如此,公子雖身死也已誤國多矣!”。
身爲大唐中興的兩大名將之一,除了在識人上有同樣的超卓慧眼之外。在戰事上,與郭子儀帶兵四下收疆復土不同,李光弼乃是以擅守見長,尤其是安史之亂後期的那場“河陽之役”,其人更是以數千軍士抵禦敵人數萬軍士長達半月的輪番進攻而不失守,並最終策應援軍反動大反攻,實堪稱三千年王朝史上防守戰的最經典戰例之一,也正是這場戰役,在軍事上奠定了安史叛軍不可逆轉的敗亡之局。如今,李光弼的軍事指揮雖然還不象後期那麼成熟,但僅僅這一段話語已足可看出其非凡之處,畢竟對於同時代的將領而言,能如此重視百姓的力量,並主動利用“英雄”對敵我雙方同時發動心理戰,這樣的人還的確不多。
初戰之後,唐離雖不免有一段時間的心情紊亂,但畢竟不是不知理的,李光弼這番話雖然說不上客氣,但唐離卻不能不承認他說的實在是有道理,如此嚴峻的守城形勢下,唐離又豈能拒絕,只是他口中雖然答應了,但心中還是着實鬱郁,連帶着臉色也就差無可差。
見唐離心中明顯不願,但卻能以大局爲重而不執着於意氣之爭,其決斷處乾脆果決,加之此前的那些表現,年不及弱冠能做到如此,李光弼對這個突然而來的滎陽鄭離簡直是刮目相看了,再次細細打量了唐離一番後,心下一動的李光弼開言提議道:“所謂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如今我軍雖是守城,但情不同則理同,只是如今劉使君抱恙在身,某城樓上下兼管着實也是分身乏術,若鄭公子能襄佐使君大人料理好後勤細務,使守城不乏物用,其功之大卻遠勝在此間多殺幾個蠻兵了”。不知爲何,李光弼在說到劉使君時眉頭忍不住的微微皺起。
不管平日如何,在骨子裡而言唐離的確是個不折不扣的愛國者,加上他如此的熱血年紀,又處身於戰陣上這樣特殊的環境,聽說能對守城有益,他幾乎是不假思索的就答應了李光弼的提議。
一一拍了拍唐光等人的臂膀,唐離帶着僅剩的兩個護衛及那個錄事參軍下城直往凌州府衙而來。
走在路上,唐離聽那錄事參軍介紹後才知道,原來這個凌州劉使君竟還是個正牌子進士出身,當年過了吏部關試之後,放下去在江南東道由縣丞到縣令,隨後再到一州副貳的別駕倒也順風順水,只是做到別駕位置上後,官運就此到頭了一般再難有寸步之進,連着三任送走三個刺史,眼見自己一年老似一年而又升遷無望,劉使君一發狠,索性向吏部報了備選,來這別人都不願意到的四戰邊州扶正做了使君,好歹算是邁進了正五品這個官員升遷的大坎兒,在他想來,苦熬個一任兩年打個轉兒之後,不管是進京還是調往中原各道爲官,都是另一番氣象,總比原先的溫吞水要強。這番打算倒是沒錯,無奈此人運氣實在太差,剛到凌州不久,府衙正座上的凳子都沒坐熱,餓急眼的吐蕃人就浩浩蕩蕩的殺了過來。
可憐劉使君自小生在江南,長在江南,做官之後還是在清山軟水的江南,那曾見過這樣刀槍如林,殺氣騰騰的場面?聞報之後顫顫巍巍的上了城樓,看着下面臉塗楮紅,黑麪辮髮的吐蕃蠻兵似要擇人而噬,已是先自眼暈,再聽說吐蕃人竟然來了整一犛牛部六萬軍力,而本州兵馬不足六千,當下頭眩發作,回府之後竟然就此臥倒,再難視事,更不用說支應保障戰事了。
“若單是軍中供應,我們州軍自己倒也應付的來,只是這守城之戰所需物資甚多,且枝枝蔓蔓都涉及合城百姓,這些民政上的事情異常瑣細繁雜,使君大人這一抱恙病倒,立時就成了一團蜂。戰事緊急,咱們州軍也抽不出足夠的人手前來幫忙提調支應,邊鎮小郡的,刺史府中也沒人能擔當起這樣的重任,這兩日若非兵馬使大人兩造裡操心,只怕早就成了一團亂麻。只是這樣也不是個長法”,言說到此,那騎在馬上的錄事參軍簡直就是在對唐離作揖打拱了,“如今實在是沒了辦法,兵馬使大人才會將此事託付公子!若公子能擔當下此事,物用不乏的支應到守城結束,那整個凌州百姓都足感您大德了!”。
“都是爲國效力,魯參軍無需如此!”,無暇顧忌魯參軍言語中對自己能力的懷疑之意,聽了這番話,唐離才知道這個任務的繁難遠超出了他的想象,面對十倍於己,虎狼之師的吐蕃兵,似這樣以少敵多的守城之戰,前方將士肯拼力效死固然重要,但若無充足的後勤供應,要想守住凌州只能是一句空話,打仗打的是後勤,這句話對於眼前這種情況而言簡直是再正確不過了。自己差事辦的好壞甚至直接關係到凌州到底能守幾天,最終能不能守的住。
遇強則強,這是外表俊逸的唐離骨子裡生就的天性,長出一口氣後,他驀然一揮馬鞭,催馬直向府衙疾衝而去。自高中狀元入仕以來,對於公事,唐離從無一刻象此時般如此經心而急迫。
北地初冬,凌厲的寒風呼嘯而來,催馬狂奔中,唐離身上的白衫迎風而起,烈烈抖動之中,胸前那朵鮮血染成的梅花似是活了一般,天愈寒,風愈疾,而怒放愈盛……
……………
ps:昨天有書友問到“長嘯”到底是怎麼個嘯法兒,葉子在此解釋一下啊!古人這所謂的長嘯哇,其實就是憋足了氣可勁兒的喊,或者說吼叫也行。比的就是個肺活量。跟我們現代人一樣,古人也多是在心情特殊的情況下爲發泄纔會如此。倒不是故意賣弄或是玩兒什麼玄虛,以本小說而言,昨天那章若是這樣寫,不知道您覺得如何:
“鏘”的一聲寶劍鳴響,黑髮飄飄,白衫烈烈的唐離口中發出盡釋壓抑的狂嚎,就這樣風儀絕美的向金鑼傳警處疾衝而去。
噴了吧,我就知道您得噴出來,^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