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美兄如此大才,若肯屈就宮中教坊司,我自是求之不得。只是如此一來,畢竟算不得正式出身,再則,這也未必是子美兄平生之志。杜兄若是有意於進士科,倒不妨在宮中教坊司多呆些時日;如若不然,正好趁着今次恩典謀個出身,雖然沒有科舉來的榮耀,但畢竟勝在穩妥”,接過杜甫手中的茶甌替他也倒了一盞,唐離續又說道:“不過,按朝廷慣例,似杜兄這等賜官多是授些校書郎一類的閒職,難有什麼前程,子美兄若是有什麼想法,咱們也好合計合計。”
直到唐離這番話說完,呆愣的杜甫才醒過神來,轉身拱手爲禮:“多謝別情少兄……”,剛剛吐出這四個字,語帶哽咽的他已是難以爲繼。
“爲國舉賢,原是我輩份內之事,子美兄無需如此!”,輕描淡寫的說了一句,唐離沉吟了片刻後才道:“恩典授官,放出去做個縣尉也着實沒什麼意思?如今皇城各部寺監,象將作監這等地方也不適合子美兄,其它似御史臺,一來別人盯的緊,再則似子美兄初入仕宦就入東臺,於長遠看怕也非福事。若依我的意思,還是到六部謀個職差,只是這樣一來又有個問題,就是品級難免會略低些。”
恩典授官,一般多是八品,循的是新科進士例,只是與新科進士不同的是,這些因恩典得官者所授一般都非實職,即便有實職也多是閒散的清冷職差。依杜甫如今形勢。若到六部也只能謀個主事,然則主事雖是實差,品級上卻只是正九品,比原本地八品的確是低了些。
“若能進六部已是邀天之幸,愚兄安敢再做他求?”雖然養氣功夫深厚,但杜甫說到這句話時依然抑制不住語調中的絲絲顫音,自二十四歲第一次參加科舉。十餘年來求官無門,尤其是這幾年流落長安。實際生活已形同乞丐,此時如此機會當面,杜甫焉能不激動。六部,這可是無數官員夢寐以求的所在,雖然只有九品,但這可是正道出身的流內官。除此之外,更讓杜甫高興的是。六部主事畢竟是實職,唯有能實實在在的做些事,才符合他“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地理想。
“既然子美兄並無異議,此事就如此定下”,見往日言行皆合於禮的杜甫如此失態,唐離也是微微一笑道:“現在求個恩典,上任當是在六月初了。這倒正好,幹到明歲制舉之期正好半載,子美兄也就有了制舉資格,憑我兄大才,借制舉更上層樓當也是意料中事。”
唐離這番話讓原本就激動不已地杜甫臉色又是微微一紅,端起茶盞喝了一口壓住心火後。才見他開言道:“別情兄薦引之情,愚兄莫齒難忘!”。
言至此處,杜甫見唐離看着自己笑的古怪,意識到現在必是有些失態,終也忍不住笑出聲來道:“不瞞別情,這官兒愚兄恨不能馬上到任,只是眼見着八月的千秋節將至,宮中教坊司少不得忙碌,愚兄的意思是想等千秋節過後再赴六部。”
玄宗登基之後,於開元中承朝臣所請將自己生日設爲“千秋節”。近二十年來天下昇平富庶。在各級官府的推動下,千秋節的規模也越來越大。而每到這一天,長安城內金吾不禁,皇帝賜宴百官,宮城之中必定大陳歌舞,的確是教坊司最爲忙碌地時刻。
“恩賜赴官之事萬不可推脫,子美兄好意心領了”,擺擺手,唐離還待要說話,就見王主事興沖沖的跑了進來。
“大人,宴會歌舞結束了。咱們宮中教坊司獨佔鰲頭,不僅關關被陛下親賜御酒,其他所有參與歌舞者都賞了十貫錢並兩匹益州緞”,一口氣兒說到這裡,進了屋子的王主事太過高興之下竟然抓過案几上唐離的茶盞“咕嘟”灌了一大氣兒後,才又眉開眼笑道:“大人你是沒看見,《木蘭辭》終曲之時,那彩聲差點連麟德殿都給掀翻了,我宮中教坊司這幾年鬥舞,就屬今年贏的最解氣。”
雖然這本是意料中事,但聽王主事如如此聲調說出來,唐離與杜甫相視一眼後,也是滿面歡然。
見唐離高興,王主事隨即湊趣兒的躬身抱拳爲禮道:“大人剛接任宮中教坊司不久,就能創下如此佳績,陛下定有重賞,下官在此先恭賀大人了。”
“同喜,同喜”,唐離微微一笑間還了個禮後道:“這月來大家也都辛苦了,這樣吧!陛下的賞賜不論,咱們宮中教坊司也按這賞額減半再補賞一份,此事就由王主事你親自操辦,務必要在今天之內辦妥。”
“大人放心,下官就是今晚一夜不睡,也必將此事辦妥”,嘿嘿笑着說了一句後,王主事便滿臉興奮轉身出房向外走去。
“哎呦,這位大人你走路也小心着點兒!”,抱怨聲起,不用見人,唐離只聽這古怪的聲音也知來人必是個太監無疑。
“得罪,得罪!”,王主事地聲音在門外響起片刻後,唐離就見一個小黃門走了進來,可巧不巧的是,此人正是剛纔給他送波斯葡萄釀的那位。
原本寒着臉的小太監進門一見唐離,先是咳嗽了兩聲後正色道:“陛下口詔,傳太樂丞唐離即刻往花萼爭輝樓侯駕!”,口詔說完,就見他滿臉堆花兒的上前作揖打拱道:“適才《木蘭辭》彩聲如雷,陛下此時召見必有重賞,小的恭喜唐大人,賀喜唐大人!”。
“嘴巴再甜,現在也沒賞你地。且先記着,下次一併補上吧!”,扭頭與杜甫對視一眼後。唐離笑着隨這小黃門向外走去。
花萼爭輝樓前依然是一片繁花似錦,唐離到時,玄宗並楊妃都還沒到,他也不便上樓,便在樓下觀花等候。
直等了大約兩柱香功夫,唐離扭頭看去時,才見玄宗並楊妃共乘着六十四人擡的兩層肩輿遠遠走來。
“微臣唐離參見陛下及貴妃娘娘”。眼見肩輿走地近了,唐離雖然心下不願。也只能拜倒行禮。
“好個《木蘭辭》”,走下肩輿,玄宗笑着看了看唐離後,虛扶道:“愛卿平身!”。
“說的說,唱的唱,跳的跳,甚至雞牛狗羊都弄出來了。愛卿好心思”,言至此處,正擡步上樓的玄宗定住身子,扭頭笑道:“既然有花鼓,愛卿以後還是少用戰鼓的好,看你這一曲《木蘭辭》,朕的耳朵現在還隱隱做響。”
“三郎所言甚是,唐卿你下回記住了!”。看來楊妃也受戰鼓之害甚深,附和着笑說了一句。
“花鼓太綿,怕是奏不出戰鼓地氣勢”,剛回了一句,唐離就看到玄宗身邊眼波流蕩地楊妃顧做嬌嗔地模樣,遂低頭笑着道:“臣記住了。以後凡是殿內歌舞,必不再用戰鼓就是。”
說笑着上了花萼爭輝樓,等玄宗二人坐下後,唐離剛剛坐定,就見楊妃輕笑道:“上次唐卿奏報說要譴八百餘人出宮爲採風使,妾身拿不定主意時陛下不僅不管,反是行激將之法,今日賜宴歌舞,宮中教坊司大放異彩,未知三郎又將如何?”。
“愛妃好記性。朕給你奉茶陪罪如何!”。面帶微笑,玄宗說話間果然親手奉了一盞茶遞予楊妃。“至於唐卿,朕隨後自有旨意,放心,朕知道愛妃是唐卿引薦之人,這道詔旨定讓愛妃說不出什麼話來。”
見是這麼好的話縫兒,唐離自然不會放過,因一笑道:“臣入仕時間未久,如今這太樂丞正做在勁兒上,倒不怎麼想挪窩。倒是臣教坊司有一人才華過人,此次《木蘭辭》臣得其力甚多,特此想向陛下討個恩典,賜他一個出身。”
聽唐離說不想挪窩兒,玄宗微微一笑道:“官員升遷調轉自有法度,此事卻由不得你”,說了這一句後,他纔開言問道:“說吧!卿家想保薦地人是誰?”。
此時唐離也顧不得計較玄宗話中意思,遂將杜甫的情況做一紹介,聽說這個杜子美是名門出身,而且《木蘭辭》中配詩由其一手完成,所求又不過是個從九品的小吏,玄宗隨即答應下來。只是楊妃在旁邊調侃道:“天子面前如此鄭而重之,保的卻只是個九品芝麻綠豆官兒,唐卿也好意思張口。”
見杜甫之事已定,心情大好的唐離也笑着回了一句道:“臣不過是個七品,七品薦引九品,倒也算地是得其所哉了。”
這句話引得二人一笑,隨即就見玄宗饒有興趣道:“愛卿舉薦之人朕已準了,如今朕倒是有心要向卿家要一個人。”
忽聞此話,唐離一愣之間見楊妃也是滿臉莫名所以的表情,隨即心下隱隱生出些不祥之兆,只是嘴上沒有半點遲疑道:“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陛下言重了。只不知到底是何人能得陛下青眼?”
“今日《木蘭辭》那個歌女是叫關關吧!朕看她嫺熟歌舞,有心將之調入梨園,卿家當不爲難吧?”,玄宗笑着說出的這句話卻讓唐離心中猛的一沉,而旁側的楊妃也是微微色變。
唐離曾受恩於關關,此次將之調往京中,原本的想法就是等《木蘭辭》之後爲其脫籍,畢竟在教坊中縱然聲名再響,也依舊是個賤籍身份。只沒想到玄宗突然會有這個想法,內宮梨園三百餘子弟都是由酷嗜音律的玄宗親手挑出操練,雖然名分上隸屬教坊司,其實太樂署根本就管不了他們。梨園子弟頂着“天子門生”的頭銜,恩遇固然極厚,但一入梨園就再想出來就是千難萬難了。唐離自是萬不願關關落個一輩子老死宮中。
而楊妃地擔心則是更爲直接的牽涉到自身利益。她不會忘記自己之所以能得玄宗如此寵幸,除了天生麗質之外,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就在於音律上與玄宗志趣相投。而今天的關關她也是親眼所見其舞技,後來賜酒時更得見其容貌風情,雖然這女子在姿容上畢竟比不了自己,但她卻勝在年輕。在這時候,楊妃同天下所有的女子一樣,腦海中第一反應就是要防患於未然。
答應不行,拒絕不是,又收到楊妃遞過來的眼色,唐離腦海急轉之間已俯身低頭道:“臣有罪!臣在金州時因家貧曾得關關施恩,所以此次將其調京之始已爲其脫籍,而關關到長安後,也不曾到宮中教坊司,而是在臣府居住,臣與關關……”,言至此處,唐離卻不再說,只是憋紅了臉色道:“總之,臣以私情廢公事,臣有罪,還請陛下責罰。”
楊妃卻不知唐離與關關舊事,還道他爲維護自己,情急之下編出這番說辭來,向唐離投去意味深長地一瞥後,不等玄宗說話,已是咯咯一笑道:“書生落魄,歌女援手,說來這都是俗講裡纔有的故事,沒想到竟生在唐卿身上,三郎,既然如此,莫若你我就成全了這段佳話如何?”。
年紀漸老,玄宗對關關本還真沒有別的想法,只是見她甚精歌舞,因有此念將之調往梨園,沒想到竟扯出這許多事兒來,唐離這邊倒也罷了,久居深宮,他焉能不明白楊妃的心思?事已至此,爲避免身邊這醋罈子再鬧出什麼別的事兒來,他也只能點頭稱是。
玄宗剛一點頭,楊妃絲毫沒有徵求唐離的意思,隨即道:“關關出身賤籍,陛下倒不好操辦,這次就由臣妾來做這個好事!”,言畢,她已隨手召來侍侯的宮中女官擬旨。
與關關已是舊識,金州、襄州,唐離對這個總是在自己困難之時伸出手來的貌美善舞女子焉能無情,再則,這月來相處,不論是花鴛鴦的旁敲側擊,還是關關舉手投足間流露出的情意,唐離已是感之甚深,此時誤打誤撞出這麼個結果,雖在他意料之外,卻也沒有拒絕地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