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叛功成,李睿順應民意下詔長安金吾不禁,凡大唐國土普天同慶三日,隨後的連續三日間,長安人流如織,熱鬧非常,種種民間自發的慶祝活動雖沒有開元全盛時的奢華,但這份喧鬧本身已隱隱顯示出重回盛世的氣象。
或許是迫於唐離正盛的氣勢而暫避鋒芒,或許是不欲再與唐離爭鋒,也或許是另有打算。總之,在平叛成功後的一段時間裡,當朝首輔約束外戚一黨採取了明顯的收攝姿態,沒有了兩黨之爭,整個朝堂上呈現出一片祥和氣息。
在此期間,唐離配合李睿一力推動的是將節度使改護軍使,其間關於護軍使的職責明確,任職年限,調轉原則等等涉及的細務既雜且瑣碎,忙完這些,還要考量調派各鎮軍所在地的觀察使人選,如此種種忙的唐離渾沒有心思再操心別的事物。
在唐離忙着護軍使的事情時,當朝首輔楊國忠也是忙的手腳不停,與唐離不同的是,他忙碌的對象卻是兩稅法的推行,自拜相以來,因楊國忠的出身及其竄起時間太快,並無太大履政經驗,是以他推行的諸般內政措施多爲朝野詬病,其間唯一例外的大概就是兩稅法的實施了,從最初在嶺南道試點,再逐漸推廣到江南各道,這個新的稅法正合時宜的接替了早已老朽的租庸調稅法,在上至君王下至朝野間,爲楊國忠增光不少,尤其是平叛之戰最爲關鍵的末期,朝廷錢糧調度無以爲繼時,正是憑藉嶺南道的春稅才得以勉力支撐。隨後的朝廷用度,也是憑藉着江南春稅才得以支應過來,這些表現,直讓李睿對楊國忠誇讚不已。正是緣自於以上種種,楊國忠更是將滿身氣力用於這一稅法的推行上,不僅爲博李睿歡心,其本意更在於將此作爲可垂之後世的一生功業來經營。
楊國忠的兩稅法本就是肇始於唐離的提醒,明知這是順時應世的善政,加之近段時間來外戚一系的低調收斂,唐離自然也不會再在這件關係國本的事情上對他刻意刁難,若是時機得宜,反倒是順勢推波,兩黨用力一處,加之兩河又是戰亂剛畢,百廢待興的時刻,新稅法的推行雖然還是麻煩不斷,但畢竟在大的進度及方向上還算是順風順水。
長安城,唐府。忙碌了一天,剛剛從內宮中回來的唐離揉着鬢角來到正堂時,卻見堂中早坐滿了客人,懷素和尚正以半個主人的身份在招待這些來客。
“公爺回來了!”,見是他進來,最先站起身的是同樣一身圓領團衫打扮的田承嗣,而後是在家修養月餘的杜甫,這次在范陽的牢獄之災讓名傳後世的詩聖又消瘦了許多,但身上透出的精氣神兒倒是不錯。除此二人,另外還在座的就是翟琰及久已不見的玉真公主。
“別叫公爺,還是別情聽的入耳些”,笑着拱手回了一禮,唐離隨意在翟琰身邊的胡凳上坐下後道:“承嗣兄,去過兵部了吧?還有子美兄,這纔回京多久,合該多修養些日子纔好,爲朝廷辦事不在一日兩日,先將養好身子纔是正經。昨晚上我回來聽內人說,嫂夫人日裡就來過,說話的意思也是想請內人帶話給我勸勸你,好歹再在京修養兩月再說。子美兄,這事兒你得聽我的才行”。
聞言,杜甫黑瘦的臉上一笑,“別情,這卻來不及了,吏部調職的牌票已經下來了,限期到任。”
“這麼快?吏部這次倒是轉了性!”,接過下人送上的熱茶,唐離呷了一口後,放下茶盞道:“是餘杭縣令吧!嗯,職品雖然低了些,但地方卻不錯,江南水鄉,既合了子美你的性子,也利於將養身子,依着我看,子美你就帶上家眷一起赴任,也好讓嫂夫人就近照料你的飲食起居,至於路上嘛!驛站的馬驢舟船就無需用了,免得讓嫂夫人也跟着吃驛站那些腌臢貨的氣,正好我府上有車船要到江南採辦秋日用的布帛綢緞,子美兄就一路同行吧!另外我與內人還有一份儀程相送,我知你廉介,但咱們份屬通家之好,就不要推辭了。”
前時田承嗣見杜甫堂而皇之入唐府正堂,唐離又對他如此親熱,還道他是新晉的權貴,此時一聽不過是剛剛出缺的一個七品縣令,臉上雖沒什麼,但心下畢竟有些不以爲然,唯一高興的是自己畢竟沒投靠錯人,看來這唐離念舊護短的名聲真不是作僞的。
“別情你是大財主,吃大戶不吃你吃誰?我有什麼好推的?還只怕你那儀程太少吶!我這三日內就將動身,別情你若什麼時候得閒,咱們在別情樓上聚聚!”,說完這些,忙着回去收拾動身的杜甫即起身告辭,見狀唐離也起身相送,二人邊向外走,唐離邊笑着道:“子美兄,你是奉儒守官之家出身,一心要報效朝廷的,此去餘杭任上,農事水利什麼的我倒不擔心,倒是這商賈之事還需多費些心思,總不要壓制的太緊,種田與燒瓷,或者是建絲坊其實並無太大區別,只要百姓與朝廷都能得着實惠,就是善政”。
分別在即,杜甫心底雖並不太贊同此話,但嘴上倒沒說什麼,點點頭後拱手去了。
送走杜甫,唐離剛要轉身,卻正見田承嗣笑着道:“國公爺,末將午後已經陛見了,現下也是來辭行的”。
“好!你這個節度副使來之不易,做起來也要份外小心,你是老行伍了,又久鎮魏、博的,軍事民政都是好手,也無需我說什麼”,伸手拍了拍田承嗣的肩膀,唐離邊隨着他往外走,口中邊和聲道:“只是劍南畢竟不同別處地方,承嗣你還需小心別讓人抓着什麼把柄,當然,若真有人跋扈刁難,你也儘管放手施爲,畢竟是我在皇上面前保的你,總不能眼睜着看你吃虧”。
“末將省得,多謝國公爺照拂”。
“這話說的就見外了”,聞言,唐離哈哈一笑,“對了,承嗣你走前還需在京裡留個得力心腹,一來好跟兵部交涉錢糧輜重劃撥,再則若有什麼急事消息,通報着也方便,此事雖小,但着實要緊,不可疏忽了。”
“國公爺吩咐的是,末將出去就辦,介時再讓他來國公爺府上拜見”。
“恩,這就去吧!”,無聲又陪着田承嗣走了幾步,唐離也沒看人,昂頭隨意前行間低聲道:“給我盯緊鮮于仲通,他若安分也就罷了,稍有異動,立即譴人來報”。
看了看面上一片和煦的唐離,田承嗣脣角陰陰一笑道:“國公爺放心,這事就交給末將了”。
點點頭,田承嗣見他不再說話,遂也一拱手後告辭去了。
送走田承嗣,唐離再回到正堂時,神情間就放鬆了許多,散閒着在胡凳上坐下,笑着對翟琰道:“老翟,我上次回京時派人四處找你都找不到,今個兒怎麼有時間來我府上了”。
“別情你是大忙人!跟我這閒人可不一樣”,嬉皮笑臉的說完這句後,翟琰坐正身子正色道:“不過我今天上門,卻是有正事求你”。
詫異的看了翟琰一眼,唐離扭頭向懷素和尚及玉真公主笑着道:“我沒聽錯吧,老翟也有開口求人的時候?”,他這番姿態引得二人都笑,唐離這才轉過頭來道:“不管你老翟求什麼,只要我能做到的,絕不推辭!但這酬金可得提前說好,十副《觀音大士坐蓮圖》,每副圖上還得有和尚的題畫詩,你跟和尚怎麼交涉我不管,總之少一樣,少一幅都不行”。
孰知這次翟琰卻是半點沒推,唐離話剛一說完,他看也沒看懷素和尚,當即點頭道:“好,這事我應下了。咱們一言爲定,別情你可不要反悔!”。
見他答應的這麼爽快,倒讓唐離吃了一驚,遂坐正身子道:“這麼大方!老翟你到底什麼事兒?”。
“別情,鴻臚寺陸路通商之事現下是由你掌總管着吧?”,唐離剛一點頭,翟琰頓時兩眼放光道:“我們求你的事兒說來也簡單,就是下次再有商隊遠行時,別情你出面跟鴻臚寺說,無論如何把我們捎上”。
“你也要去大食?”,一愣之後,唐離又道:“你們,除了你還有誰?”。
“除了狂和尚懷素還有誰?要不你以爲這十幅字兒是好來的。”
“鴻臚寺那邊倒沒什麼,只是此去大食關山萬里……”,唐離的話剛說到這裡就被翟琰給一口堵了回來,“李青蓮去得,我二人就去不得?可惜的上次沒趕上機會,這次你要再攔着,我……我跟你絕交!”。
對翟琰這話唐離也只是笑笑,也沒理他,扭頭向懷素道:“和尚,你真要去?”。
不沾酒的懷素和尚照例是一副樸拙模樣,見唐離問,他也就憨憨一笑道:“想了許久了,這次難得還有黑麪翟作伴,當然要去”,他臉上雖是在笑,但眉宇間神色卻堅定的很。
將二人看了又看,唐離見他們分明不象是開玩笑的,沉吟良久後遂一嘆道:“罷了,想去就去吧!你二人均是書畫國手,此去萬里見見域外風光,沒準兒於技法神韻上能再上層樓;捎帶着也讓西域蕃國見見我大唐上朝人物之盛,我不攔你們,只是這安全上務必要注意纔好”。
見唐離答應,翟琰頓時滿臉歡喜,看這廝的模樣,只恨不得立時就拔腳就走纔好。
幾人又笑鬧了幾句,翟琰及懷素見玉真公主在座,知道她此來必是有事的,也就不再多逗留,相攜着到後院喝酒去了。
他們兩人要去,唐離也懶的相送,起身拿茶甌替玉真觀主續水時笑着道:“昨個下午,鴻臚寺卿正入勤政務本樓奏事時我正遇着,隨意閒說了幾句,據他說有新近到京的胡商往鴻臚寺辦照憑,其間言說大唐商隊已過了康國。青蓮居士並商隊衆人都是好好的,觀主倒無需掛念!”。
唐離就近在玉真觀主身邊隔着案几坐了,隨手放下茶甌,因笑着續道:“青蓮居士的風采果然是萬族共仰,聽那胡商說,這幾十年間謫仙人的詩詞及卓爾不羣的風儀早就經過商路傳揚到了西域各蕃國,百姓們也就罷了,那些小蕃國的王公貴族們誰不以說唐音、穿唐服爲榮?平日裡就常吟着‘君不見長江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的,這回真有機會見着真人,還不激動莫名?往往剛出一國,下國來迎的使節就早在城外等候。這一路上走過去,僅憑李太白三字兒就抵得兩千雄兵。如今的青蓮居士怕是正得其所哉,樂而忘歸了”。
聽着李太白揚名域外,玉真觀主臉上也是一笑,但這笑容卻短暫的很,剛露即收,“我來不是問這事兒的,別情,你跟太后娘娘到底怎麼回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