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河東道向西便是關內道,越過兩道分界轉而向南可達麟州,由麟州折而向西,途經慶州,原州等地便可入大唐扼西北門戶的隴右、河西兩道。
此時,在麟州前往慶州的道路上,正有一支二十餘人的馬隊護衛着一輛軒車結伴而來,這輛軒車形制寬大,四廂裡蒙綢覆緞,尤其是車門處更懸着北地紫貂皮製成的大門簾兒,一看既知不是等閒之物。而護衛着馬車的二十餘護衛也都是身體勁健,意態洋洋,這一行人一路而來,直引得路人側目,閃避不迭。
十月底的天氣,外邊已是寒風刺骨,車廂正中放置着一個考究的大火籠,伴隨着輕微的“畢剝”聲,整個車廂中溫暖如春。
“少爺,十月底滴水能成冰的天氣,那兒還有喝‘魚兒酒’的道理”,這慵慵的聲音出自一個綠裝女子之口,十六七歲初爲人婦的她身子珠圓玉潤,眉眼間恬靜的神色中透露出無限的柔婉溫情,此時這女子一雙晶亮的眸子都盯着一位身披火紅大氅的少年公子身上。
這位少年公子的年齡當在十七八之間,面容俊俏的他自有一段天然的風流,半睜半閉的眸子中偶有一道神光閃光,才能看出他心底的堅毅來。而素常居多的則是那斜靠着的身子所流露出的散淡與閒適。
這婢女的話語絲毫沒有影響少年公子手中的動作,晶瑩剔透的冰魚投入血紅的河東葡萄釀,在這溫熱的車廂中,不過片刻的功夫琉璃樽上已起了一層淡淡的白霧。這少年公子舉樽愜意的呷了一口後,才伸手輕撫着婢女白皙滑膩的嬌容道:“三伏天裡吃湯麪,數九寒冬喝冷淘,要的就是往日裡嘗不到的滋味,譬如那一等的文人騷客們好雪夜賞梅,雨天觀竹,不僅求的是味道,更重要的是這味道後邊的意境,若照你這丫頭看來,這些人豈非都瘋癲了不成?”。
“說什麼都是少爺有理”,慵懶俯在少年公子腿上的豐美婢女隨意回道:“只是奴婢想不通少爺爲什麼突然改了道,而且放着好好的驛站不住,藏了官身打扮成如今這個模樣。”
“若是不藏官身,天天迎來送往的你覺着就舒服?”,少爺不以爲意的一笑,後邊的話卻沒再說。自從前幾日見到安胖子受封東平郡王,兼領范陽節度使之後,他便改了自己的行程,棄原本的河北道折而向河西、隴右方向行進。做爲比鄰河北的最大一支武裝力量,觀風使大人現在迫切的想親自看看河西及隴右的軍力到底如何,同時,在這個時刻他非常有必要親自見見哥舒翰,向這個帶兵勇武的將領點點目前大唐最大的隱患所在,有了這番話墊底,哥舒翰即便是不能全信,至少也會跟河東郭子儀一樣多存了幾分戒心,如此一來,縱然安胖子立時就反,面對早有準備的河東及隴西軍馬,也必然難以象歷史中那般偷機得手,旬月之間便佔據大唐半壁江山。
至於藏了官身,倒不是觀風使大人刻意要來個微服私訪,實在是這樣可以少去許多迎來送往的應酬,加快路上的行進速度,再則,他也想着能借這個機會看看百姓們的生活到底是個什麼模樣。
只是他所想的這些卻不便對玉珠細說,說了她也不會明白,笑着應了一句,便轉了話題,“好重的炭氣,寶珠,且把窗簾子懸了起來”。
湘繡的簾幕捲起,頓時就有一股冷風透窗而來,只是這風雖冷卻帶着新鮮的味道,拂在人身上頓時使人精神一震。
微微打了個寒噤,唐離裹了裹身上的大氅後坐起身子,先拿過寶珠剛纔脫下的罩衫替她披上後,才湊近窗邊向外探望。
“少爺,有什麼吩咐?”,一邊隨行的唐光見軒車窗簾打開,隨即上前探問,卻見唐離只是略揮揮手,隨即知趣的勒了勒馬繮退後,免得遮擋了少爺的視線。
北地十月底的天氣裡,刺骨的寒風颳個不停,而車窗外早已是萬物蕭索見不到一絲綠意,加之又趕上個陰沉天氣,就顯得愈發寥落了。唐離探出頭去看了片刻,隨即意興闌珊的向唐光吩咐道:“今個兒一早起身連趕了這幾十里路,大夥身子想必也是乏了,前面不拘有什麼歇腳的地方就停下來,一來歇歇乏,再則也好吃兩口熱酒驅驅寒氣”。
連趕了大半天路,誰的身子不是又僵又冷,“謝少爺體恤”,唐光這語帶歡喜的話語隨即被唐離搖手止了,臨放下簾幕前,他又手指着官道不遠處一大羣扶老攜幼的行人道:“派個人去問問這些人到底是怎麼回事?”。
大唐驛馬制度極爲完善,當時天下官道每三十里一驛,而在兩驛之間的中心處,又允許百姓籌建客棧,所以總體說來,凡出行者只要走的是官道,大抵十五里左右就能有休歇處,唐離一行行不多久,就見到前方道邊有一家三間連排院落的客店。
唐離牽着寶珠下得車來,見眼前這個客店雖然門臉兒不大,但裡間的佈置倒也算得乾淨,當下率先向內走去。
這小小的路邊客店也沒個雅閣之說,都是一筒子到裡的大車店,此時也講究不得太多,由着寶珠,唐光等人重新拭了桌凳,墊上錦墊,唐離安坐之後,其他那些護衛也都各選了座位坐下。
野店中也沒有好酒好菜招待,上的也都是些尋常物事,那些勞乏了一天的護衛們就着燙酒吃的爽利,唐離卻沒多少胃口,只吃了一著肥厚粗糙的羊肉膾,終究還是耐不得那股子腥羶之氣,索性放了著,就着滾燙的果子酒慢慢啜飲。
眼見一碗酒盡,才見剛纔出去探問的唐十四策馬趕來,而在他的馬鞍子上還橫放着一個不斷掙扎的半大少年。
“十四,問個信兒怎麼這老晚纔回來,來,吃口滾酒,好去去寒氣”,見唐十四回來,唐光忙端着一碗酒迎上前去。
“晦氣!這些人還真是日怪,遠遠見我去後立即撒丫子就跑,害的我追出老遠才抓住這麼一個,這不話都還沒問”,唐十四呸的啐了一口,也沒接酒,先自拖着那猶自掙扎不已的半大小子向唐離坐頭處走去。
聽唐光敘說了備細,唐離說了聲“辛苦”,便令他自去吃酒。自己轉身向那滿臉戒備神色的半大小子笑道:“小兄弟別緊張,我並無惡意,寶珠,給他斟杯熱酒壓壓驚!”。
原本驚嚇之極的半大小子見唐離說的和煦,原本的惶急害怕稍減了幾分,及至微笑着的寶珠給他遞過一盞酒,此人遲疑了片刻,居然是微微的紅了臉。
可憐這半大小子自小在窮鄉僻壤長大,那兒見過寶珠這樣的女子,此時看着她微笑的嬌顏,鼻中陣陣香氣傳來,眼瞅着一雙春蔥般兒的手兒端着一盞熱酒遞過來,這少年的腦子隱隱有些發暈,臉也愈發紅的厲害,將一雙手在衫子上擦了又擦後,才縮縮的伸過手去接酒一飲而盡,直到還回酒碗,他的頭始終都再不曾擡起。經過這一碗酒後,這少年雖然依然是滿眼戒備的神色,但臉上的表情畢竟柔和了許多。
“俺不坐”,少年梗着脖子拒絕了唐離的好意,一句話說完,他偷着瞥了寶珠一眼後,不自覺的放低了幾分音量看着唐離道:“你爲什麼抓俺?”。
“不坐就不坐”,唐離自然不會與他計較,只是笑着問道:“我只是想問問你們這一大羣人扶老帶幼的是要去往那裡?”。
“去河西”,少年的回答倒也乾脆。
“你們原籍是那裡?”。
“河東魏州府”
“河東!看你們的樣子也不象是走親訪友,爲何在這時節一大羣人前往河西”。
“家裡活不下去了,不去河西還能去那兒?”,這少年自小生在鄉間,如今涉世不深,是以說話間倒也沒什麼遮攔,真是問到什麼就說什麼。
“逃難?”,聽到這個大出意料之外的答案,唐離微微皺了眉頭不解道:“我剛自河東道出來,沒聽說那邊受了災。再說河東比之河西富庶不下十倍,縱然你要逃難也不該到河西,該是往南走纔對。”
想必這話說道了少年心中的痛處,當下就火藥味十足的頂了一句道:“誰說是逃難,俺們是逃稅!”,後邊接着要說,卻感受到寶珠柔柔的一眼,這少年微微側了側頭就又放低了聲音道:“眼見稅期要到了,俺們租調和身庸都交不起,又承當不起朝廷的兵役,不逃就沒個活路。河西雖然苦,但聽俺們那裡逃出去的老輩兒說那地方人少地多,俺們若是能到了那兒,一個人就能多授十來畝田,一家子攢下來吃飯就夠了,就算逃不過兵役,好歹也能離的近些。”
自小在金州城中長大,後來又去襄州直至長安,唐離雖然也經歷了艱難困苦的生活,但更多接觸的都是大唐盛世,富庶無邊的景象,此時聽這少年說話實是前所未聞,半是震驚,半是職責所繫,當下強邀那少年坐下細說。
那少年還要推拒,卻頂不住寶珠勸說,拘束着坐了下來,低着頭將事情一一分說。
結合少年的說法,再根據自己掌握的知識,唐離慢慢理清了其中的關鍵,原來當初唐朝定鼎之後,承襲的是前朝的均田制,即每人分別授予永業田,口分田等,並以法律規定這類田畝不許私自買賣。隨後朝廷依據均田制建立了根本的軍事制度“府兵制”,正是這兩項根本制度保證了大唐將近百年的繁榮。只是隨着時間流逝,當初太宗頒佈的《均田令》逐漸廢弛,大戶人家兼併土地愈演愈烈。而隨着百年間人口激增,朝廷所掌握的田畝越來越少,原本應授田畝就愈來愈不足。只是田畝雖然不足,但建立在“稅人”制度上的租庸調稅卻半點不減。地不足而稅不減就使得貧苦百姓日子愈發艱難,最終到了常年難以果腹的境地。
均田制既已崩壞,那麼建立在均田制基礎上的府兵制也就難以爲繼。依唐律,府兵免稅且授予田畝較多,但他們每年被徵調時需自備馬匹,武器到任所。這樣的制度保證了唐朝前期的強大,但隨着均田制的破落,後世的府兵戶授田越來越少,越來越碎,而隨着大唐戰事增加,徵調卻越來越多,所以那些貧苦的農民每逢徵調就不得不“賣舍貼田,以供王役”,有時甚至不得不“拆屋賣田,人不爲售,內顧生計,四壁皆空”,長此以往,大量農戶不堪重負紛紛逃亡,尤其是府兵重要兵源地的關內及河東兩道更是如此。
“那些有錢的買地越來越多,卻又能找縣裡把自己的田畝定爲下中戶,下下戶,俺們那裡彭老爺三頃多肥的流油的河灘地就這樣被定成了下中,他那地裡的租稅就只能加在俺們身上”,這少年越說越激奮,竟是猛的一拍身前的盛酒的案几站起道:“不僅是租稅,兵役,就連縣上的差科也越來越多,再不逃真是一點活路都沒有了。”
少年的話語讓唐離心中平添加了許多積鬱,然而不等他說話,卻感覺到旁邊坐着的寶珠輕輕牽了牽他的衣角,順勢看去時,卻見客店外正有幾個衣衫破舊的農人正偷眼向裡探看,從他們眼中驚駭的眼色及看向少年時擔憂關愛的神色看來,分明正是這少年的家人一路尋了來。
“小兄弟謝謝你了,這就隨你家人去吧”,少年也說的差不多了,唐離也沒了再問的興趣,“寶珠,取二十貫的飛票賞他,做盤費到河西也該夠了”。
那少年即興奮又不解的去了,走到門口時他還頗爲留戀的偷看了寶珠一眼,而恰在此時,唐光小心的湊到唐離身邊低聲道:“少爺,遇到逃戶該要奏報地方官府纔是,咱們……”。
“給他們一條活路吧!”,此時的唐離頗有幾分意興闌珊的感覺,“他們就是逃到河西照樣還是我大唐百姓。”
“寶珠,稍後幫我侍墨,我要給楊侍郎傳一封急信回去,如今這形勢,稅法不改怕是不行了,他既然坐了這位子,也該多操操心了”,唐離的話更象是喃喃自語,說話間他已站起身來準備向軒車行去。
“你們且在坐坐,一柱香後動身”,唐離擺手示意那些護衛安坐,走到門口的他剛踏出客店的門口,就見三個五大三粗的漢子攜裹着一個光頭走來,而依着這光頭遠遠傳來的啜泣之聲及身上的裝束穿着,她竟然還是女尼。
三個五大三粗的漢子攜裹着一個女尼姑在大路上行走,這樣的場景還真是少見,由不得唐離不多看了幾眼,這一細看才發覺出不對來,原來這個正啜泣不已的光頭竟然是當日晉陽水月庵中的那個美尼姑水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