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他有豆包吃。”說這話的傻妹兒咯咯笑。
今年初夏的時候,傻妹兒腿上會流出黃褐色的水兒,怕是染了病。
其實以前傻妹兒也有人管,她爹孃爲了不讓她出去和人家“要豆包吃”,想盡了一切辦法。可惜傻妹兒命苦。
她爹是勤勤懇懇的莊稼人,老實得要命,這麼好的人一輩子都沒見過火車是什麼樣兒。
後來的時候,傻妹兒爹見過一次火車到底是個啥樣子。
是他被火車壓死的時候。
傻妹兒娘病怏怏的,城裡人說的心臟病並沒有在農村得到多大重視,傻妹兒爹出事兒之後,她娘看到自己男人碎得拼不成 人樣兒一口氣沒喘上來,不到半個月的功夫就也跟着走了。
無依無靠的傻妹兒住在了村長家,村長是白妮的爹。
自從白妮找不到了之後,傻妹兒天天追着趙爲民問白妮什麼時候回來,而他也瘦弱了不少,飯菜的味道變得不合適他的口味,或者說少了兩句席間埋怨自己吃得太多或是太少的嘮叨,偶爾走在街上看到許成軍,趙爲民的眼神空無的好像沒看到那個人。
有時候趙爲民會期望自己的眼神惹惱許成軍,他衝上來,然後兩個人又是一場廝殺。但是他越是這樣期望,許成軍反倒越是沒有什麼動作,只是一個譏諷的笑容,讓趙爲民沒有找茬的藉口。
孫慶成偷偷摸摸弄了些酒,是從李嬸兒那整來的,出門的時候李嬸兒免不了囑咐他兩句不要喝多了之類的話。
然而孫慶成只是陪着趙爲民喝悶酒,起先還能閒逗趣兩句,然而酒喝得越多就越寂靜,只有喉結上下翻動的聲音,兩個人因爲酒精的作用變得越來越沉悶,總是在孫慶成還很清醒的時候,趙爲民便把剩下的酒都喝了個精光,然後搖搖晃晃地回去。
風再冷,吹不散心頭的雲。
太濃。
白家過了一個很平淡的年,唯一有些波動的是年三十晚上的時候,趙爲民去了孫慶成那兒,具體是買醉還是白妮不在什麼的原因就不得而知。只是趙爲民的短暫離開讓傻妹兒很不安,外面轟鳴的鞭炮聲讓她耐不住寂寞,爭吵着想要出去玩兒,平時一向和藹對待傻妹兒的白九龍爲此罵了她幾句,於是傻妹兒的哭聲一直持續到趙爲民回了家,他醉眼朦朧地把因爲哭了太久而喉嚨沙啞的傻妹兒哄睡着之後出了房門,剛好和白九龍眼對眼。
兩人都醉了,沒有說話。
春天的時候,凍着的山河都開化了,是收拾屋子的時候,趙爲民勤快地把屋裡屋外都掃了個遍,他今天心情好,是白妮出事兒之後第一次發自內心地沒有覺得不高興。
就算是他幹活的時候傻妹兒一直在旁邊爭吵、幫倒忙,他也一直耐心地哄着傻妹兒。
整理院子的時候,趙爲民看到了牆角的手推車,那是……那個一個女人的,他思索了半天,那個女人的音容笑貌都在腦袋裡轉啊轉,卻想不起名字。
吃飯的時候,他想起來,那個女人叫楊青。
趙爲民沒有告訴任何人,包括孫慶成,獨自推着手推車上了山。
這樣的時候最好,他沒有考慮着想和楊青多說兩句話,沒有考慮如果鬼子六在家,自己是不是不能和楊青待一會兒。
這樣的無憂無慮讓他覺得很舒服,在就在,不在就不在,一切看起來都如此隨意。
趙爲民來到楊青家的時候,她正在把用了一冬天的炕蓆拿出來抖了,差點掉在地上,趙爲民趕緊放下了手推車來幫忙,幫
過之後又開始後怕,要是鬼子六在家的話,自己剛纔的舉動就顯得非常之不合時宜。
就在他抓住炕蓆的一瞬間,楊青下意識回過頭,表情有些驚訝,然後下意識地笑了,隨即又低下頭,直到把炕蓆拿回屋裡,都沒有說話。
“你來啦?”楊青撩起額前的碎髮說着。
趙爲民點點頭,指着手推車,“過來還推車了。”
雖然鬼子六沒在,但是她還是沒有邀請她進去坐,門口有兩個坐墩兒,倆人就坐在了那兒,有一句沒一句地聊着。
楊青的脖子很好看,上一次的時候趙爲民並沒有注意到,現在看來確實很美,讓人想到白天鵝,脖頸間雖然又幾絲碎髮,卻顯得更隨意,更有味道。
美中不足,脖子上幾道傷痕大煞風景。
“身子骨恢復得挺好的哈。”楊青笑着說。
“還行,沒什麼大事兒,我皮實。”
“看你不像是農村人,城裡小夥子這麼皮實的不多。”
“不是所有城裡小夥子都一個模樣。”趙爲民一邊說着,一邊掏出了煙,剛叼在嘴上才發現沒帶火兒。
掃興之後,他正要把煙裝回兜裡,楊青不知從哪兒變戲法一樣掏出了一盒洋火,火柴嚓的一聲燃燒起來遞到了他嘴邊,趙爲民伸出手來護火,不小心碰到了楊青的手,軟軟的,有點兒涼,像是觸電一樣,倆人都縮回了手。
煙沒點着。
楊青伸手要再劃根洋火,被趙爲民攔了,他要過來洋火自己點了煙,抽了兩口,卻心不在焉,總覺得煙沒勁兒。
“上回讓你看笑話了。”楊青輕聲說着。
趙爲民知道她說的是什麼事兒,隨口回了句,“沒事兒,見得多。”
然而說過之後兩個人又尷尬起來,不知道說什麼是好,趙爲民因爲自己說錯話而懊惱不已,楊青雖沒有生氣,卻也因爲他隨口說的話而沉思了起來。
下午的太陽曬得人渾身舒服,兩個人卻因爲尷尬而動也不敢動一下,一隻黑色的狼狗溜達着走了過來,在趙爲民腳邊聞了聞,臉上露出不善的表情,隔了幾分鐘就汪汪大叫。
“虎頭,瞎喊什麼!”男人粗獷的聲音打破了沉寂,大步流星走過來的正是鬼子六,他看到趙爲民起先是一愣,想了想,“身子好了?”
趙爲民點點頭,“上次虧你們救了我的命,我來還推車。”
“哦,還不還都沒事兒,何必多跑一趟,晚上就留在家裡吃飯吧,喝兩杯。”
“不了,”趙爲民擺擺手,“還有活兒要幹,下次得空了我拎點兒好吃好喝,好好謝謝你。”
就這麼客套了兩句,趙爲民離開了楊青家,下山的時候他掏出根菸塞在嘴裡,摸了摸口袋,那盒洋火被他裝在了身上。
下次,是不是還要來還洋火?
趙爲民的生活基本算是恢復了正常,只是家裡的沉默變得越來越多,白妮的死已經被所有人默認了,有人來勸白九龍領養個閨女,他乾癟如同核桃皮一樣的嘴角會扯出一個苦澀想笑容,“傻妹兒也是我的閨女麼。”
說是這麼說,但是傻妹兒畢竟是個傻女兒,和聰明能幹的白妮自然沒辦法比,白九龍的心疼,能從他的眉宇間看得明白。
那天干活的時候,中午,傻妹兒過來田裡送飯,趙爲民和孫慶成放下了鋤頭,湯已經被灑得幾乎都光了,傻妹兒就知道嘿嘿地笑,兩人皺着眉啃起了饅頭。
孫慶成從兜裡掏出兩個山楂扔給傻妹兒把她哄去了一
邊兒,他沒怎麼吃東西,饅頭塞在嘴裡嚼了兩下始終咽不下去,長吁短嘆了兩聲。
讓孫慶成發愁的事兒鬧得街知巷聞,趙爲民並不是第一個知情人,卻是主角。
爲此,他有些生氣。
一時間,村裡傳出了難聽的流言蜚語,主角是胡寡婦。
孫慶成打了人,給了宋有才一拳頭,原因是宋有才那自以爲是的指責。
“你說一個大小夥子和人家寡婦,換了誰誰不瞎想?”宋有才追在孫慶成屁股後頭說着。
“反正輪不着你管。”孫慶成不想和宋有才理論這些事情,他知道這一次他做錯事兒了,還是大事兒。
事情的始於胡寡婦生了重病,很重很重的病。
她懷孕了。
在農村,寡婦懷孕了無意是給自己臉上寫“偷人”兩個大字兒。放在以前的南方是要關在豬籠裡沉塘的。
胡寡婦心慌了,她不知道應該怎麼辦纔好,就算村長白九龍再怎麼好說話,總是有說閒言碎語的人,自己偷人,那可是天大的罪名,那是不守婦道。
再者說,就算能放過她,村裡人也一定要追究那個把自己肚子弄大的人,孫慶成是個知青,出了事兒連個能幫他說話的人都沒有。
那幾天剛巧了,碰上孫慶成有病在家,胡寡婦不敢去李嬸兒家裡,生怕引人懷疑。
眼看着天氣暖和了,她根本不敢下地幹活,別人來敲門也說是自己有病了,連人都不敢見,夜夜盼着孫慶成能來找自己,好歹有個能一起商量辦法的人。
就這樣在家裡硬生生憋了幾天,胡寡婦害喜了,吐得昏天暗地,那天晚上吃了兩口稀粥,洗完鍋進屋的時候扶着牆又吐了起來,她蹲在地上,一邊吐一邊淌眼淚,想哭都不敢出聲。
人憋久了容易憋出毛病,尤其是在心裡有事兒的時候,胡寡婦就憋出毛病了,憋得傻了、衝動了,她咬着牙下了狠心。
這鄉里鄉親的就一個赤腳醫生叫楊壽義,孫慶成以前笑話過他的名字不是給人看病的大夫的名字,楊壽義、楊壽義,明明就是楊獸醫麼。
胡寡婦思來想去,不能去找楊壽義,要是找了楊壽義,這楊壽義知道了,他老婆肯定就知道了,他老婆知道了,那就代表着全村人都知道了。
而且自己就是去找楊壽義,怎麼好意思開口讓他給自己配出個墮 胎的方子?
若是自己有個親姐妹,可以藉口是幫姐妹的忙去討個方子,可是十里八鄉的人都知道胡寡婦無親無故,唯一算得上親近的人就是她死去的第三個男人了。
愁得胡寡婦是躺在炕上直淌淚。
有一天半夜裡,胡寡婦睡着覺突然醒了,她聽着門外好像響起了那一短兩長兩短一長的敲門聲,可是等了半天也沒有再一次響起,胡寡婦翻了個身,心裡不舒服,想必是自己睡癔症了,拿夢裡的事兒當真了。
沒有孫慶成和自己商量辦法,她覺得自己都快愁死了急瘋了,難過得抹眼淚,這些天自己關在家裡吃了沒喝了沒都沒人來關心。
她想起了以前住在隔壁的樑大姐,以前她沒死的時候總惦記自己。
想起她惦記自己的時候,她又想起了以前自己和樑大姐經常坐在她家院子裡一邊兒幹活一邊兒嘮嗑。
想起了她們在一起嘮嗑,她又想起了樑大姐的妹子,下炕的時候閃着了腰,肚裡四個月大的孩子就掉了,哭得死去活來的。
胡寡婦躺在牀上嗤嗤地樂了,這法子不是想出來了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