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奴人在濟南城集結兵力準備攻城的事情到底還是沒有瞞住,隨着濟南府尹的急報傳入長安,早朝之上,這件事也正式被百官提及了。
“早說匈奴人狼子野心吧,冒犯我邊境還不算,如今竟是連內陸之地也想染指了。竟敢口出狂言妄想屠城,此舉……此舉簡直令人髮指!”
“匈奴人不是說想要請大天師嘛,大天師走到哪兒他跟到哪兒,”有官員訥訥道,“許是當真仰慕我漢人陰陽司的玄奇之術呢!”
王老太爺瞟了眼出聲的那個官員,素日裡就是謹小慎微、息事寧人的性子,他哼聲道:“不要犯傻了周大人,你要同匈奴講君子之禮嗎?就是讓大天師跟着去了,他那些人當真會乖乖收兵走人?來都來了,不咬一口怎的會甘心?”
“王司徒所言極是。”最上首龍椅上的女帝開口了,她目光掃向朝中爭執的文武百官,“諸位的消息真是靈通,朕半個時辰前才收到的奏摺,朕還未提及,諸位卿家倒是比朕還清楚。”
轟亂的朝堂上驀地一靜,女帝在諷刺衆人,這一點沒有誰聽不出來的,雖然有些事情是約定俗成的,但畢竟不合規矩,想到她當時派人拔除陳善爪牙的動作,百官只覺的渾身發涼,莫不會因此連他們都要動了吧!
好在這一聲諷刺之後,女帝並沒有再在此事上糾結,只繼續說起了此事:“這不是去一個人兩個人就能解決的事情,而是匈奴人圍在濟南城周圍這件事本身就讓朕覺得不可思議,今日能短時間之內糾結這麼多人馬圍住濟南城,明日就能圍住長安城,匈奴人這件事不是想忽略便能忽略的了的。”
有官員出列道:“匈奴人既敢深入我中原腹地,就是讓他們在濟南城得手了又能如何?這裡畢竟是中原,就算他們能佔一座城兩座城,我們總有足夠的時間來對付他們。相較而言,陳善才是大敵。暫且失了一兩座城池也無妨,解決了陳善我們總能拿回來的。”
“那依卿所言,百姓怎麼辦?你要讓朕置大楚子民於不顧麼?”女帝哼聲道,“被陳善攻佔與被匈奴攻佔有什麼區別?更遑論,以匈奴人過往所行來看,燒殺搶奪遠比陳善更甚!”
“葉修遠已派人去臨魯關求救,臨魯關如今有多少兵馬?”
“五萬人馬。”這個人數比起一些重要關口的留守人數並不算多,卻也不是最少的。
“其中有精兵一萬。”有人又道,雖然臨魯關人數不多,但是精兵卻不算少,匈奴人當真要屠濟南城,也不是沒有一戰之能。
“好。”女帝道,“急傳臨魯關主將,前往濟南城迎敵。朕的子民,絕不能遭匈奴人的虐殺!”
……
一場早朝散去,王老太爺捋着鬍鬚同謝老太爺走在後頭,突然道:“還算有骨氣,比老夫想象的要好。”
雖然沒有指名道姓,謝老太爺卻知道他說的是陛下,於是想了想,笑了:“到底年歲還小,有犯錯的時候。”之前陛下確實做過不少蠢事,“今天這件事做的不錯,年輕人嘛,還是要給個機會的。”若是一把年紀還是不改,那就是真的沒救了,譬如說先帝。罷了,都故去之人了,總是揪着這件事也不好。
“比起這個,老夫更在意的是邵老將軍傳回的消息。”王老太爺說道,“今日午時估摸着急奏就能出現在陛下面前了,也不知匈奴人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會不會同濟南城的事情有關。”
謝老太爺也知道他說的是哪件事,聞言眉頭也不由自主的擰了起來:“這種時候匈奴保兵不發定然另有所圖,或許與陳善有關也說不定。”
王老太爺冷哼一聲:“你我在這裡再如何也只能猜測,端看濟南那邊要如何應對了。”
……
……
邵老將軍出征,匈奴卻保兵不發,似乎被她預料到了,衛瑤卿臉上卻沒有半點預料之中的喜悅,反而愁容更甚。
“我不知道匈奴人要做什麼,但我覺得裡頭定有陰謀。”衛瑤卿道,“只是什麼陰謀我卻猜不到。”
葉修遠忙在一旁道:“下官也不知道。”
“知道你不知道了。”衛瑤卿翻了個白眼,轉而問他,“臨魯關那裡如何回的?”
葉修遠回道:“已點兵出發了,留一萬兵馬守在臨魯關,主將王大將軍帶四萬兵馬,包括精兵一萬正往這邊過來。”
“這樣啊……”女孩子臉上還是沒有半點喜色,她支着下巴,手指無意識的一下一下敲着桌面,“怎麼會有這麼多兵馬?”
葉修遠不解的向她望了過來:“兵馬多不好嗎?”
衛瑤卿搖頭:“當然不是不好。只是我原本以爲匈奴人敢在這時候圍城,定是算準了附近兵馬不足。老實說我原先預料臨魯關最多也就兩三萬兵馬,且無精兵,卻不知他這裡竟連精兵都有一萬,這樣的兵力,是我沒有想到的。”
四萬兵馬包含精兵一萬,完全有與匈奴人一戰之能,甚至若是主將指揮得當,說不準還能大勝。
“人皆有擅長與不擅長,像打仗這種事情就不是我擅長的了。”女孩子嘆了口氣,語氣中似乎對自己有些失望。
葉修遠乾乾的笑了兩聲,道:“大天師已經很厲害了。”誰還能處處都行的?比起大天師,他不會的不擅長的多了去了。
“算算時間,臨魯關的人馬明日正午就能到達濟南城。”葉修遠站了起來,說出這句話,如釋重負一般,“濟南城無礙,下官身爲一地父母官也算放心了。”
衛瑤卿點了點頭,見他起身要退下去,心中算計了一番時間,忽地叫住他問道:“葉大人着急走是要去寬慰夫人麼?”
葉修遠聞言先是一驚,直道“大天師果真料事如神”,讚了一句之後,便苦笑了起來:“岳父收到信了,只說知道了,讓我二人莫要棄城而逃,給他蒙羞。我在信中問及的關於內子的安排,岳父也並未理會。”其實平日裡,他鮮少會在外人面前說這些,可這一次,就連去信給岳父也是大天師提及的,他又方纔收了臨魯關的消息,正是鬆懈之時,大天師一問,他便不由自主的都說了。
衛瑤卿聽聞,卻笑了:“喬相爺一貫如此,先人後己,是忠君之人。”
聽起來似是讚許,也修緣卻不以爲然,臉上苦笑更甚:“內子曾言,岳母在時曾與岳父時常爲此爭執,待岳母走後便更是如此了。”想到這裡,便忍不住嘆氣,思及今日晨起時夫人垂淚的樣子,不由的搖了搖頭。如岳父這樣的人,你不能說他錯,但是作爲他親近之人,顯然是不喜歡的。
葉修遠說罷,便朝她拱了拱手,退了下去。
“你既料中了怎的還不高興?”裴宗之見她一副神情懨懨的樣子,將腰間的荷包解了下來,放在她手上。臉上閃過一絲肉疼,“我就這些了,一會兒要去城中買一些。”
這反應倒是成功的取悅了她,衛瑤卿哈哈大笑起來,從荷包中捏了顆蜜餞扔進口中,入口甘甜,似乎心情也好了不少:“罷了,忠君就忠君吧!都到這時候了,還計較這些做什麼?”喬相爺的病會越來越重,現在還能撐在那個位置上,總有一日,會到認不出身邊人的地步,那時候這個位置他不退也得退了。
想到這裡又是一陣唏噓:“喬相爺爭了那麼久,大抵也沒想到有朝一日卻是因爲自己的病而讓自己這個右相做到了頭。”女孩子感慨道,“對葉夫人都尚且如此,再想想看他當年對我祖父、對張氏一族據理力爭,被罷朝。兩相比較起來,我祖父的分量比葉夫人倒還重一些,這麼想,也不生氣了。”
裴宗之看着女孩子臉上無奈的神情,嘴角微微彎起,他大概能想象到,若是張家沒有遭遇意外,老天師還活着,她這樣的脾氣估摸着也是忍不了多久的,到時候怕也會因此而焦頭爛額,甚至感慨“祖父一把年紀還不讓人省心”之類的云云,如此想想的話,似乎也挺有意思的。女孩子雖然會因祖父的不省心而氣的跳腳,卻還是開心的吧!只是這些到底都是假設罷了,若是張家沒有出事,他也未必會出現在長安城,更沒有與她相識的理由,沒有理由,他也不會出現在她周圍。那麼他的話會如何?大概是雖然每天都如普通人一般活的認真,努力讓自己做個普通人,卻總是缺了七情六慾的。
這麼一想,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頭,入手細密柔軟的頭髮,這觸感,讓他忍不住停留了好一會兒才收回了手,脫口而出的話帶了幾分安撫的意味:“船到橋頭自然直,匈奴人既然有別的目的,那就等他們探出頭來的那一刻,拉出來打一頓就是了。”
迴應他的是女孩子一陣清脆的笑聲。
……
……
一輛馬車疾駛而來,停在了崔家別院的門前。
崔璟從馬車上走了下來,這座臨時佈置的小院就是他奉大天師之命,教化那羣江湖術士“律法”的地方,來不及理會守在門口臉色古怪的兩個護衛,他一腳踏了進去。
縱使王栩差人來報時已經有所準備,可親眼所見還是讓崔璟腳下忍不住停了下來,一向處變不驚的臉上多了幾分惱怒,呼吸聲也重了起來。
入目所見的院中是東倒西歪的花草,種在角落裡的杏樹也歪歪斜斜的被人拔了出來扔到了一旁,崔璟繃着臉向裡走去,經過湖面時,臉色愈發難看,原本賞心悅目的滿塘蓮花、蓮子歪歪斜斜的扔了一路,再往前去,是痛的東倒西歪齜牙咧嘴的護衛,最裡面臨時佈置出來的學堂中,嘈雜的聲音正從裡面傳來,哭訴聲、大罵聲夾雜其中。
崔璟走了進去,正看到王栩坐在堂中唯一一張完好的蒲團上,他身邊是東倒西歪、四分五裂的桌案和蒲團,那幾個被請來講授律法的國子監博士正圍在王栩身邊哭訴和大聲斥罵。
“這羣江湖人簡直不可理喻,今日護衛不過是少了一些,他們一看打得過,當即就將桌案踢了出去。”有人指着牆面上明顯碎裂開來的紋路道,“險些踢到老夫了。”
“這些天,但凡我們講課他們當真是左耳進右耳出,也只靠護衛在旁看着,纔好端端的坐在學堂裡。”
“若是沒有這些護衛,怕是連我們都要被打了!”
王栩不住的點着頭,見崔璟來了,連忙開口叫了他一聲,而後穿過人羣同他一道走了出來。
“不過護衛換個班的功夫,人就跑了?”崔璟冷笑一聲,“半柱香的時間而已,王栩,你倒同我說說這是怎麼回事?”
王栩乾笑了兩聲道:“教也教了,殺人償命、教唆殺人是要砍頭的他們也知道了,你還要他們懂多少?他們雖是江湖人,卻也是百姓,又不要考到吏部、刑部去做官,你真要把人當做國子監那些學生來教不成?”
崔璟瞥了他一眼:“我就知道此事沒這麼簡單,若是無人相助,他們也走不了。”
“你看看你崔家這座別院都被弄成什麼樣子了?就算是因臨江城的事,心裡不舒坦也不要同自己過不去啊!”王栩“唰”地一下展開手裡的摺扇扇了扇道,“所以我祖父看不過去了,想幫一幫你,找別人替你出口氣。”
崔璟擡了擡眼皮:“誰?”
“咱們的大天師啊!”王栩摺扇一收指向南方,“你以爲他們眼下最想給誰吃教訓?不是你也不是我,是她!”
崔璟不語。這句話倒是沒有說錯,何況那個女孩子是什麼樣的人,他們都知曉,可不是好惹的。從某些方面來說,確實可以給他們個教訓。
“只是……”崔璟遲疑了片刻,對王栩說道,“濟南現在已經夠亂了,你何必將人放出去添亂?”
“這是祖父的意思。”王栩收了臉上的笑容,正色道,“正是因爲亂的還不夠,纔要更添一把火,亂到家了,頭緒也就來了,柳暗花明又一村了。”
聽起來似乎是這麼一回事。
崔璟擡眼:“難道不是王司徒自己想看熱鬧?”
王栩乾咳了一聲,義正言辭:“你怎會這麼想?我祖父怎會是這種人?”
崔璟不置可否的瞟了他一眼,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