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張家出事到現在,再過幾個月就是整整一年光景了。從初時的心如死灰,到之後的滿身戾氣,再到之後戾氣稍減,再到如今,你不提她心中那一方底限,她看起來與長安城中的尋常少女沒什麼兩樣。
從外表看上去,這個少女,聰明勤奮,有勇有謀,孤身犯險,以一己之力,擔起如今的聖眷,提到她,長安城中少有不稱讚的,就算不服,那也只能不服罷了,畢竟,她所做的事情,沒有別人做過。第一個做這等事情的,就是勇者。
但內裡,她一天都沒有忘記過自己的仇恨,只是經過時間的淬鍊,慢慢的將戾氣沉澱下來,並沒有就此消亡。
所以,她還是一個復仇者。
“我不當說客的,”對面屏風後的年輕人說道,落在屏風上的身影晃了晃,卻沒有再探出頭來,靜默了片刻,問她,“我如此夜半出現的舉動很不妥麼?”
“很不妥。”衛瑤卿說着瞪了他一眼,“你……”她想本能的回一句,你家人沒有教過你讀男女之禮,再不拘小節的江湖中人,這點還是要注意的。但是話到嘴邊,想起他似乎還真沒有過家人教導男女之禮的,便將餘下的話吞了回去。
“知道了,下回我會注意的。”屏風後的人轉了轉身子,似乎是背過去了,雖說沒什麼用,但這認錯的態度還是好的。
“我知道勸不了你,但是師尊讓我帶話,我話帶到了,聽不聽也就隨你了。”他說道,“我是想說,你總得去一趟實際寺,那裡有廟遠先生的遺物。”
“遺物有用麼?”衛瑤卿反問,“沒用我就不去了,左右我就算去了,他也活不過來了。”頓了頓,女孩子低頭,看着被褥,目光放空,似乎是在發呆,畢竟……不管什麼時候,活人總是比死人重要的。
“沒什麼用。”屏風後的裴宗之抓了抓腦袋,“但你不去麼?”
坐在牀上的女孩子微微擡了擡頭,破天荒的沉默了下來,半晌之後,才幽幽開口,“再想想吧!”方纔回絕的斬釘截鐵,但再問時卻猶豫了。
“你可以與我偷偷去一趟實際寺,拿回廟遠先生的遺物,我知道他的遺物在哪裡。”裴宗之說着朝屏風那頭看了看,雖然什麼也看不到,“在我師尊到之前,今晚就走。”
衛瑤卿這才恍然:原來……這纔是他來找她的目的。
“你爲什麼不想見你師尊?”
“他交待我的事情沒有完成。”裴宗之說着,動了動脣,似乎想繼續說下去,但目光在看到對面的女孩子時,突然不說了。這件事是天光大師讓他先一步來長安,讓長安城跟隨國祚所測的走向走,但是……如今一切都與原先相比相差甚遠了。這件事說到底是因爲他沒有對她出手引起的,但歸咎到底是因他不想做而發生,不能怪到她頭上。
做錯事了,要挨師尊訓責,所以,作爲一個不想被訓責的徒弟,他想跑了。道理一如以往一般簡單而樸素,卻讓人無法反駁。
“這樣你既可以拿回廟遠先生的遺物,又可以不用見到我師尊,互相錯開,豈不是更好?”他語氣十分認真,沒有半點開玩笑的意思。
“所以,我們走吧!”
夜半,偷入女子閨閣是他,邀她月下私逃也是他。這要換了個人,指不定就要會錯意了。但衛瑤卿知道,眼下,裴宗之想做這件事並沒有半點那個意思,而是真正如他自己所說的那個意思。
這件事情,乍聽起來不怎麼合理,但細一想,未必做不了。她雖然口中說着“活人總是比死人有用的,那些遺物不拿也罷!”但真的不拿麼?衛瑤卿知道自己做不到。
人很難一言定論,就如她究竟是個什麼樣子的人一般。滿身戾氣,在旁人看來離經叛道是她,但恩怨分明也是她。對於廟遠先生,亦師亦友亦父,從五歲長到十五歲的人生中,他佔據了自己生命中絕大部分的時光。走一趟實際寺早在她的計劃之中,先前沒有動就是因爲天光大師的緣故。裴宗之看似不合理的提議實則與她不謀而合。
“就這麼走……”衛瑤卿蹙眉,“不好。”
明日,不,也就幾個時辰之後,百官出城跪迎,她在這時候不見蹤影,恐有怠慢國師之嫌。以天光大師的影響力,恐怕不妙。
“沒關係,我都安排好了。”屏風後的身影動了動,“你只需要跟我走就好了。”
“現在?”
“現在。”
衛瑤卿起身,伸手要去拿衣袍,手卻一頓:“你的安排好是怎麼個安排好法?”
“你放心……我讓黃石先生向師尊遞了一封信,他會幫忙善後的。”
這……真是……,衛瑤卿眉心跳了跳,有罵人的衝動,如此個安排好法?
……
……
雖是深夜,但長長的火把如龍,道路兩畔的燈全部懸掛了起來,遠遠看去,場面甚是恢弘。
“真好看啊!如果能天天看到就好了。”裴宗之嘆了口氣,語氣中有些許惋惜。
衛瑤卿看了他一眼,取出一條絲綢帕子,撕了開來。
裴宗之側了側頭,點頭:“好聽,能天天聽就好了。”
衛瑤卿收了手裡的絲帕,得出了結論:“你若是個女子,定是個禍國殃民的奸妃。”
“妲己那種?”
衛瑤卿點頭。
“可惜我非女兒身。”他認真的想了想,語氣中似乎有些失望。
衛瑤卿面無表情的看了他一眼,收回了目光:“你確定天光大師會幫忙善後?”
“有我在,他一定會幫忙善後的。”裴宗之說着,壓了壓頭上的斗笠,“他若不幫,我就有辦法把你我二人是一夥的事情散佈出去,師尊他不會冒險的。”
這真是明晃晃的恃徒行兇啊!不講道理,蠻橫,卻不懼,因爲天光大師對這個唯一的徒弟卻是十分看重,不會讓他冒這樣的險。
眼前這個人,哪是不懂人情世故,分明是太懂了,知道在什麼人面前可以胡作非爲的任性,在什麼人面前不可以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