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愛他

晚間回到彩繡宮,未聞才得以鬆懈些。翻書都覺得乏力,所幸還能往鋪上一躺,埋進破舊單薄的一張被裡,將自己今日所有的疲乏塞回屬於自己的地方。

終於等到在最後一個宮女也進了來,閃的晃眼的燭光才被熄滅。回到一片黑暗靜謐之中,心中的酸澀才翻涌着抵上了她的喉嚨,一層油封住了張開的嘴,半日吐不出一句,這才落下一滴淚。

嫉妒,縱使自己也不屑於承認對一個蠻荒邊地之人的嫉妒。但腦海反覆迴旋着林那刻的表情——一個天真的笑,迴應着本該“屬於”未聞的讚美,她那眉宇間一絲慌亂和無措,讓她看起來完全像一個意外獲得禮品的孩童,似乎沒能理解禮物的貴重便已在享受着超乎常人的幸運了。

林的那張臉,異域風情的深邃濃豔讓她在平日裡吸引了多少的稱讚,而就在那張臉上反覆出現着那種不知所謂的爛漫笑容,深深地刺痛了未聞,又在未聞的記憶中逐漸變形、異化,變成一種妖豔而得意的挑釁,化作帶刺的藤蔓纏繞起未聞,深深刺入每一寸皮膚,順着毒液融進未聞流動着的血。

也許那些圍上去的人未必真心,可那又如何,她已經在不經意間射下未聞畫下的鴻鵠,湮滅了她的希望.....還有雷嬤嬤那句稱讚“天資”的話,便將未聞狠狠踩進泥地,形成他人口中永遠鮮明的“雲泥之別”。

不甘、嫉妒、甚至是恨....接下來又是什麼?腦中已是一片糊狀的黏液。

在入夢前的最後一秒,林深黑色的雙眸與樑王的那雙在未聞眼前重合......

次日一早便是宮女侍衛的探親之日,合宮上下的宮女侍衛皆要往宮門口候着,未聞雖覺身上疲乏得很,也只得起身梳洗,對鏡一照竟有幾分愁容喪氣,少不得換了件鮮亮衣裳掩住一身凝重。

只是想到一會見着李氏,李氏自然會如從前般對自己關懷備至,心中這纔有了一絲期待。

到了門口,隔着綿長的一段宮牆圍欄四下尋找,等在那的卻並沒有李氏和鬆,卻是鬆府上一個上了年紀的家傭嬤嬤。

那家傭嬤嬤肥胖的身軀擠在圍欄邊,身後另有一丫頭跟着拎包裹,看到未聞忙招了招手,及至未聞走了去,便忙殷勤的問安道好,趕着喊“聞大姑娘”

未聞的嘴角一下塌了下來,心中正失落,又不得不照例問了好,又讓這嬤嬤代爲向家中請安。

日頭底下,那嬤嬤掏出帕子來抹了一把汗,忙堆起笑解釋道:“老爺夫人也想着姑娘來着,只是老爺最近公務繁忙,夫人要操持家中一應大事,只怕是脫不開身。夫人只怕委屈了姑娘,特讓老奴來說與姑娘,過些時日定來看姑娘的。”

未聞聽了也不過按禮敷衍一番,又問及家中安好等事便罷。

那嬤嬤忙向後面的丫頭使了個眼色,那丫頭便託了手內的東西上前奉與未聞。嬤嬤指着包裹賠笑着:“這是夫人準備給姑娘的,姑娘在宮中行事,用錢的地方也多,這些銀兩雖不多,姑娘好歹拿着。”

翻開一層,底下是幾匹新的綢緞料子並一張皮毛料子,“天氣眼見的就涼了,姑娘也要多添些衣裳,別受了涼。”

還有這一包,幾個新鮮花樣的荷包,“裡頭裝的是各式各樣的金銀餜子,姑娘自己留着玩或是送人都好。”

又福了福身道,“夫人還讓姑娘有什麼缺的只管寫了信來,不必拘束,更不要委屈了自己。”

未聞忙接了,又讓嬤嬤代爲謝過。看了沉甸甸的一袋銀子,心中亦感念不已,只想着要寫信去謝恩。

宮門旁人多眼雜,嬤嬤也不便多留,告辭前又鄭重地雙手奉上一封李氏親書,便恭敬地退了出去。

送走那嬤嬤,時候還早,今日不是自己當差,未聞所性在宮門一帶亂走,盼着能見一面明思隋。他出身大家,探視之日自然沒理由不來的。

一直往裡走,果真在牆根的一小塊圍欄旁看到了他。未聞不便走得太近,只在石柱後站了一會子。

只見明思隋已經換上了略厚的秋服,玄色袍子顏色亦比從前那件深些,倒襯得他多了幾分沉穩之氣,幾日不見,他分明的五官更有神采飛揚之態,整個人分明晴朗,在秋色裡亦帶給未聞一絲暖意。

看着明思隋作揖行禮,又似請安問好的樣子,心中正讚歎大家禮儀果真是盡顯風範。卻瞧見牆外那人穿得官服竟並非京城式樣,未聞仔細端詳一番,亦覺眼生,那人年級看着確實像是思隋家中長輩,只是曾打聽過明家常年留任朝中,輕易不外調的....

細看來,深藍底上刺繡講究,看着亦是位身居高位之人,只是圖制更像外調官員,想來是某地的總督府上的人。又瞧了旁邊拉着思隋說話的夫人亦是個面生的,鵝黃色對襟內搭一件銀鼠褂,天氣雖涼了些,這也未免過於厚重。

二人服飾典雅講究,外披皆是華麗,但又不免帶一絲奔波塵土之氣。未聞此時便猜着兩人是從北邊一路舟車趕了來探望的。

既不是思隋之父母又是何人?許是明家世交罷。若只是世交,亦不至於特從遠處趕了進京只爲探望吧?明家的長輩又在哪?許是方纔探視過了吧。

未聞一人在遠處盯着,自問自答,又出了一回神,心中只是說不清的感覺。一擡眼望去,明思隋似乎察覺有人,目光往這邊來了,那令她心悸不已的.....未聞剛觸到那一縷水紋般的盪漾,忙轉了頭去,似乎被過分的閃耀灼傷。未聞忙閃身跑開了,一路跑,心中還直跳,伴隨着整張臉地顫抖。

激動之下,竟一口氣順着陡峭狹窄的一段樓梯爬上了紅色的城樓,在整座皇宮的東南角,躲進一座金黃色琉璃的屋檐裡,向下俯瞰,遠處的明思隋已經是渺小下去,幾乎看不見的影子,而未聞寧願在這裡細看下去,繼續緊盯着下去,也不願在方纔那個令她有些無法自容的地方。

四顧無人,未聞才從方纔的緊張中解凍,自己也不知爲何要跑開,就連多看一眼也不能嗎?可自己就是不能做到,那種驅逐着她逃來這裡的那股力量同樣壓得她擡不起頭來。

思及,積攢了許久的苦澀才蔓延開來。

眼前逐漸模糊,往下望去,方纔那穿着團繡褂子夫婦二人已經虛化爲兩個藍黃色塊。未聞一面看着,忍不住想象,若是與明思隋站在一起的是自己的父母——當然不是李氏他們而是自己的親生父母,那會是怎樣的場景?

他們呢?又會是怎樣的反應,對明思隋大約總算是很滿意的吧。他們的談話或許會圍繞着她,如同被層層軟糯的糖包裹着的餡餅......但也無法再想象下去了,她的父母怎麼能來呢?是坐着顛簸的牛車從江南鄉下趕來?還是一路上大包小包的走着來?是穿着家中襤褸補丁的舊衣?還是穿着沾了泥土的斗笠?父親是說自己是屢次落第的讀書人?還是自稱無名無分的老童生?

無論哪一種都與這偌大的皇宮這般不協調,在門外那些探視的父母身上正式華貴的官服中顯得突兀且滑稽。

未聞不願再往下看了,轉過身,也顧不得髒,順着矮矮的一段牆脫力地滑了下去,坐在冷冰的石磚上。

手伸進懷裡的包裹,觸碰到一段極柔軟順滑的料子,綢緞表面如同盆子裡剛打的溫水,細膩地拂過她的手背。

是一匹蜜荷色的料子,在她身上或許會是一條極好看的裙子。但很可惜,這裡面的一切都不會真正屬於她,自己只是一箇中轉的驛站,明日一早,它們都將被她放進寄往江南鄉下的箱籠裡,而留在宮中陪着她的又只剩下無邊的孤寂和那一牀破舊的薄被了。

她回憶起昨晚做了一夜的冗長的夢,夢裡她是有“天資”的林,是從不用爲錢苦惱半分的友希,是任何人......反正不會是自己。

她頓覺身上疲乏的很,比從前在家做農活更甚。至少曾經在她的世界裡,禮儀詩書便是她的一切,她從不知道自己有一日,會因囊中羞澀、寒酸的衣着、不夠出衆的天資而受到他人的白眼和不公的待遇。

但如果不入宮呢?也許自己現在仍在村野中無邊的黃土裡,而等待着她的或許是嫁與一個村中農婦的命運罷。

可此時她不得不在疲憊中清醒的感受到既定的規則,林又或是友希還有明思隋、那日的“齊晴”,他們所擁有的的一切都是上天註定的,連他們自己亦未察覺出自身如此的幸運,便已經理所當然地享受起這一切了,而自己遭受到的一切亦是如此。而他們的那種天真爛漫便是重重打在未聞身上的棍棒,讓她片體鱗傷。

那種規則如同囚犯的鐵網死死套住自己的命運,縱然自己讀過多少本詩書經注也會和父親一般抱着這些埋沒進貧窮乏味的生活之中。

頓時被一種乏力脆弱侵襲,她幾乎要倒在地上,但她要在幻想中倒向明思隋的懷裡!是的,只有他對自己的愛意能夠改變這一切。如果她會擁有的話。

那也許可以無關名分。因爲那個擁有着一切她夢寐以求的東西而身處高位、出身大家的人,卻愛着卑微的她,願意拿着她想要的一切向她奔赴而來,便已經足夠美妙了。他終歸與友希她們不同,他會因爲愛她而懂得她,他會因爲了解她的過去而諒解現在的她,當自己裝作不在意地說出那些辛酸時,他會有多心疼她?會有多想用未來無盡的安穩甜蜜來彌補她匱乏的過去?

那也許也可以關乎名分,他會用華麗的八乘大轎迎她入顯赫的明府,從此那些過往的辛酸經歷都將變成她茶餘飯後穿着浩命服坐在一羣貴婦人中間的談資,而回應她的不再是如今的貶低鄙夷,而是同情和關心。也許她們看着比她們出身低微許多的女子,完全因爲丈夫的愛而站在跟她們同等的位置上,享受着曾經不屬於她的一切,也會覺得分外羨慕吧。

而到了那個時候,她才總算被明思隋從過往的痛和貧乏中拯救出來,掙脫籠罩在自己身上的寒酸、泥土之氣,如同一隻鳳凰般翻飛起舞,而用不完的金銀珠寶上散發出來的光,也強烈得足夠照亮不可追回的過去.....這一切只有他能夠做到,世間唯一的一個他!

未聞想到這裡,心劇烈地顫抖起來。她是如此的愛他,如此的需要他。

她又站起來往下搜尋他的身影,他和那對夫婦告了辭,正往回走。她難得的不必追下去,奢侈的花費着他經過的時間,站在城樓上以一種特殊的視覺看着他跨過一段石板路,經過一道垂花門,再從自己心坎上經過....

他並沒有往上看,未聞卻也在城樓上用盡力氣的揮着手,也正因爲他不會往上看,她纔敢於這樣去“表達”對他的愛。他不會看到自己卑微的樣子,卻會在未來如此愛着她?她自己也理不清中間的邏輯,更是無法顧及,她只感受到無邊的快樂鋪滿了整個金色的沙灘。

他也終於消失在視線裡。未聞像是花光了全身的力氣,但卻覺得暢快淋漓。

一片雲飄了過去,東邊的天重新亮了起來。未聞哼着鄉間小調一階一階的跳着下樓梯,下了城樓,仍是一片晴朗的天,時間尚早,又好似從未變過。

真好,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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