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詭異的寂靜之後,桑梓方纔驚呼出來,滿眼的詫異與不可置信。
“你、你會不會認錯?怎麼可能是他呢?”
眉娘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顯得有些慌亂
“該怎麼給你說呢,我、你讓我想想。”
桑梓見她臉色極是蒼白,像是在恐懼些什麼似得。
“你是不是有什麼難言之隱?我看你臉色不太好。”
她試探性的問道。
眉娘嘆了一聲,像是下定決定一般,環顧了下四周,便拉起她向着房內走去。
沒有了外界的干擾,眉娘顯得放鬆了許多。
但見她神色凝重的看着桑梓一字一頓道
“姐姐,妹妹今日給你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生死攸關的,本來這個秘密要埋葬在我心裡一輩子的,但我不曾想到,姐姐你、會有這樣的身世。”
她稍稍一停,平復了下如波濤洶涌的心情方纔道
“我之所以肯定那人是你哥哥,是因爲我親眼見過他的後頸有顆極大的紅痣。”
有的時候那些以爲埋葬心底至死不能出口的東西,在吐出第一個字以後,便如同破堤而出的江水一般,此刻的眉娘彷彿是找到了突破口,她臉上的恐懼漸漸消退。
“哀帝繼位之後,後宮嬪妃寥寥,過了兩年,宮人才知道他好男色尤其喜歡年輕英俊的男孩子,於是便四處大肆收羅男子來充斥後宮,終於宣淫。”
“我那時在樂府,有一次,哀帝來了興致要招會彈琵琶又會唱曲的人去助興,主司才選了我與另外四個姐妹一起去了龍章宮。
一入那宮裡,竟像是入了瑤池仙境一般,煙霧繚繞,金鉤琳琅,四處飄蕩着瓊漿玉液的香氣,我想起了年幼時,母親曾教我讀過的商紂酒池肉林,與此處相比也不過如此,想來我北燕氣數已盡了。”
“我們姐妹五人被安排到簾幕之後,不久便聽見了腳步聲,只見哀帝簇擁着一個極清瘦的男子,那人不過十七八歲上下年紀,他臉上憂愁極濃,姐妹裡,數我最爲大膽,偷偷繞過屏風,便見到了、見到了那一幕。”
“我看見哀帝的手探進了那清瘦男子的衣衫,將他上衣脫盡,他似乎想反抗,卻不知爲什麼又順從了下來,我從未見過男子之間這些齟齬,所以多看了兩眼,便見那男子脖頸之下,脊椎骨之上一顆紅痣”
“後來時間久了,我才知道,那是陳太守之子,陳懷鏡,他與旁的面首不同,似乎只有退朝時辰纔來,而哀帝對他也極是喜愛,換了那麼多男子,那幾年唯有他一人未變過。”
“宮裡的人都很精明,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人該得罪,什麼人不該得罪,他便是那個不能得罪的,那時候,並沒有人告訴我,只是憑藉着我多年在宮中修煉出來的感覺,他是個危險的人,所以那幾年,我從不在他面前出現,但凡哀帝傳召入宮的,我能避則避,後來順帝繼位,宮裡放出來一批人,我親眼見到那黃絹紙上籤章的是他的名字。
由於他見我次數極少,故而我並不在那名單之列,宮裡的人幾乎全換了一變,當年知道那些秘密的人,不是病死便是失蹤,我隱隱知道這似乎與那個池水邊上想反抗的人有關。”
“我從未想過,那個曾經被人玩弄於掌心的年輕人,會成爲權傾天下的丞相大人,會成爲輔佐新帝登基的從龍之臣,但我知道在他那看似和藹的面孔之下,隱藏着一顆受了重傷的野獸,他不允許任何人覬覦他的過去,不允許任何人知道那些污穢不堪的往事,不允許任何人踐踏他高不可攀的尊嚴。”
“我整日擔驚受怕,宮裡的舊人們死的死,逃的逃,我這個知情者還能活到幾時,結果沒過兩年,順帝也殉國了。說來也真是荒唐阿,堂堂雄霸一方的北燕,居然臣服於他國稱臣。”
“皇帝遜位後,樂府所有歌姬全數被放了出來,最初渡過幾年擔驚受怕之後,我終於知道自己安全了。再後來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她一口氣,將藏於心間十幾年的秘密全數托出,那些終日裡壓的她惶惶不堪的事情,在這吐露的瞬間,輕鬆了許多。
桑梓眼底如地震前後的海底,但見那洶涌暗流慢慢自下而上,極速上升,於某個契機翻出滔天巨浪,她怎麼也沒想到,不過是一個小小的試探,竟然得到了這個匪夷所思的真相。
誰曾想得到,站在權力之巔,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丞相,曾經是個孌童。
那些隱藏於巨大宮門之內,終年不見陽光的縫隙裡的秘密,在當事人心中腐爛生蛆,化爲塵埃。
那些死去的宮人,猝死的宦官,甚至是北燕兩任皇帝是死亡,似乎都與他有關係……
眉娘見她不再言語,以爲是被她的話驚着了,擔心問道
“你、你還好吧,我知道這種事情放在哪裡都不能被接受,而現在以他高高在上的地位,定然是不會與你相認的,妹妹勸姐姐,還是死了尋親這條心吧,就當這個人已經死了,你現在若是找上門去,別說是兄妹相認,怕是你的生命也會受到威脅……”
她言辭懇切,不容置疑。
桑梓見她如此,有些於心不忍,拉着她的手道
“放心,我不會,我就當沒有這個哥哥,今日之事,斷然不會對旁人提起。”
她說這話時,緊緊的握住了眉孃的手,兩人相視一笑。
隔壁廂房裡。
雁丘閉目靜靜的聽着。
這兩間廂房本就是一個塊板壁隔開的,再加上的耳力極好,帶着木犀出去後,便將她交給了侍女,自己返身而歸。
只是不曾想到,今日會聽到這番話。
她忽然間想起了爲何這十七年的時間,陳懷鏡不曾有孩子。
那幾年的孌童生涯傷及了根本,不得已才自宗族裡抱養了個孩子。
只是,既然這麼多年都沒有孩子,爲何他新納的小妾懷孕了,難道是真的有人給了他東西,那人是誰?有什麼目的?
想至此只覺得腦子有些疼,這好像並不是該她老人家操心的問題。
她的目的只是想辦法拖垮陳懷鏡,讓顧南風那小子順利攻入城內,替他老子報仇,師傅可以推行他老家的崇高的政治理想,桑姨可以時刻看着師傅,你好我好大家好。
想那麼多沒用,該出場的人定然會按時出場,不該出場的也不會搶着出場。
雁姑娘若有所思的看了眼雕鏤着龍行鳳遊的板壁,轉身緩步離開。
想着今日是中秋節,每逢節假日休沐,她的工作便會特別忙,因爲一些打架鬥毆惹事生非的刺頭們特別喜歡在這樣的節日出來晃悠晃悠,找找存在感。
雖然她本想着當初去飛凰營,當個九門提督統領之一,順便能在自己管轄之地,救出該救的人來,沒想到的是,還沒入營便順利將人給撈了出來。
當然這也歸功於人家戰神給力阿,要是換了旁人,還不一定是什麼結局呢。
想至此,她於馬上,拿出小五那崽子半個月前給她寄的書信來,反覆的看了兩遍感覺這孩子還沒忘了自己,有些小開心。
以至於行至東華門飛凰營軍機處時,師爺張成還因爲副統領嘴角之上那抹怪異的微笑而感到毛骨悚然,那封已準備好送至太師閣的書信,被他暫緩了計劃。
東華門這幾條巷子今日顯得格外熱鬧。
一排排的紅燈,倒掛在屋檐之上,一年之中兩個最重要的節日之一的中秋節,不論在哪裡時空裡,都是一樣的熱鬧。
她將馬交給張成,徒步行於街上,許多認識她的百姓皆熱情的打招呼。
孩童們手裡拿着描着兔子燈籠穿梭於街道之間,煙火綻放於夜空之上。
深藍的天幕之下,一輪碩大的圓月,自洛河之上遙遙升起,天空上,星羅棋佈的飄着孔明燈。
雁丘嘴角一彎,望着着漫天的紅燈,以及那紅燈之下繫着的小心願。
這時代要比自己來的那裡浪漫許多,什麼節日都喜歡放孔明燈,以求天上神靈能看到自己的心願。
“哎呦,這不是邱大人嗎?大人這是小店剛做的月餅,給您包一斤。上次您出手教訓那偷拿我店糕點的小混混,這小半個月不敢來了。”
那小販說話間便將一個牛皮紙包塞進了她手裡。
她還未來得及說聲感謝,便覺得手中又多一包裹。
另一個年紀稍長的大娘將自己剛買的兩隻烤乳鴿遞給她
“今兒我孫子多買了兩隻,這兩隻給你,一個人在外不容易,沒有家人在身邊,這生活倒底是孤單些,有空常常來大娘這坐坐。大娘這裡有好吃的給你留着。”
她趕忙笑道“多謝大娘。”
順手掏了個銀裸子給了她一旁正玩耍的孫子。
她緩緩漫步於這異國他鄉的道路上,只覺得今日的月華極外明亮,陣陣硫硝的煙火氣息似乎點燃了節日的氣氛。
難怪人說紅塵煙火,果真是離不開煙火阿。
想至此,一個人臉便浮了上來。
那個出現在她生命裡的男子,也曾送她一場聲勢浩大的煙火。
只是那場煙火似乎更多的是戰火,於那樣的情形之下,還能記得……
也不知事情處理的怎麼樣了。
雁丘望着這繁華街道,嘆息着。
張成見她剛剛還興致勃勃,突然間又唉聲嘆氣,想來是這節日氣氛讓她想家了。
唉畢竟還是個少年人。
他上前一步,將馬牽過來道
“大人,時間不早了,您早些回去休息,負責巡邏的兄弟已安排妥當了。”
雁丘笑了笑,回頭接過張成遞過來的繮繩,從懷中掏出一張銀票遞給他道
“拿着,明兒給巡邏弟兄們打酒吃,統領我請客。”
說完她朗聲一笑,翻身上馬。
張成看着她絕塵而去的背影,復又看了看又中的銀票,半晌露出一絲笑意。
雁丘圍着城轉了兩圈,也不知道是今日心情不錯,還是因爲得知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有些心不在焉。
不知不覺間,竟然行至了偏僻無人的小巷裡。
待到發覺時,因巷子狹窄那馬已經無法調頭,只能前行了。
“唉”
她嘆了口氣,只得打馬前行。
忽然耳邊一陣急風颳過,像是尖利的山風吹過鋒利的山巔,發出尖銳的呼嘯之聲。
眼睛場景一變,不再是黢黑窄小的巷子,竟然是一片茂密的叢林,隱隱還聽到樹葉嘩啦啦做響。
她恍然一驚,眼睛景色再一變,又是那窄小黢黑的巷子。
雁丘身下的馬忽然焦急的原地踱步,馬鐵踏在青石板上發出塔塔的聲響。
她知道剛纔不過是某處術的幻境,自己並沒有離開這巷子。
只是這是誰布的幻境,爲何引她來此?
腦中疑問還未過,便聽見曲子響起,那聲音似箜篌,似琵琶,轉而又似古琴。
一個名字瞬間從她腦中劃過—塔爾。
她後背自脊椎骨上起了一層密密麻麻的寒意,她知道,這人似乎與羅迦來自同一個地方,那個神秘而遙遠的國度。
只是兩人所用的東西不一樣,但,同樣致命。
她忽然閉目屏息,仔細辨別那聲音的方向。
此時方纔能明白,爲何有人說瞎子的聽力特別好的原因。
五官是相通的,關閉了其中幾項,聽力便顯得極外靈敏。
片刻,她霍然一睜雙眼,眼底如星星之火,乍然躍入了乾柴之中。
她瞬息之間如同彈簧一般,從馬背上彈了出去,向着那個方向,黑暗裡出現的聲音之源的方向,以人體所不能達到的極限速度彈了出去。
因爲她知道,高手之間的過招,往往在幾秒中的時間,一旦過了錯過了最佳攻擊的時間,便會處於劣勢之中。
而那人的功力並不在自己之下。
這一彈,便衝了出去,撞在黑暗中那人身上。
只聽得喀嚓一聲木製斷裂的聲音,像是繃緊的絃斷掉之音。
雁丘心中一喜,成了,先毀你那能產生幻覺的樂器,再想法宰了你,咱們真刀實搶的打。
這一撞,那人一驚,直直向後倒退,手中被攔腰撞碎的琴一扔,便起身,虛立在空中。
遠處的煙火一照,看清楚了那人風帽之下的臉。
方纔笑道“哎呦,這不是雲兄嗎?好久不見阿,您還活着呢?”
這人正是那日比武大會之上,被羅迦引走離開擂臺的雲中月,時隔三月,他竟然沒死。
雖然她曾經好幾次想問羅大神,這人到底去了哪裡,但看見大神那陰陽怪氣的臉,便生生壓了下去,不想竟然再次見到他。
雲中月,漆黑的瞳孔攸然一緊冷笑道
“你還活着,我怎麼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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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迷上樂府曲了,感覺每一首小詩都可以寫成他短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