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暮色將起的倉青密林間,在那一抹殘陽將盡未盡處,將霧氣薄淡間的晦暗照射的恰到好處。
這濱海的春季總是多變的天氣,晌午還晴空萬里,到了午後卻是烏雲密佈。
自天邊翻涌的那一層層黑雲,將天氣邊總後一縷晚霞遮蔽,隆隆的雷聲之間,一條閃電將遮天蔽日的烏雲分割的阡陌縱橫。
在沅水這處三國交界處,自此向東是一望無際的大海,向北是綿延千里的山林,向西北是北燕榆林關,向西南或正南,則是西樑國的地盤。
那裡一排排的灰黑色鎧甲如同一座宏偉的長城一般,長矛箭矢,閃爍着百練寒光。
彼時。
幾條人影自那北部的綿延無盡的密林裡穿梭着。
湊近來看,竟然是一人當先而身後幾人遠遠的落在後面。
當先那一人,一身玄色衣衫捆紮的極是合身,只不過在他肩膀之上有一塊毛茸茸的突起,隨着他身形的移動長毛呈一種逆風的姿勢,看似飄搖卻穩如磐石的立在那人肩上。
細密的雨絲落入蒼茫的密林裡,不多時,一股若隱若現的霧氣緩緩繚繞於林間,暮色沉沉,而密林裡,光影黯淡加之暴雨,更加不可視物。
然那幾條身影並未因着這惡劣天氣而放棄對那人的追蹤。
當先的玄色身影子嘴角掛着一絲冷冷的笑意,似並未對身後那幾人的緊追不捨放在心上。
急速飛奔的前方,忽然出現一顆參天大樹,那樹枝如藤蔓垂地,又於地上生根,形成一個熟絡有致的柵欄。
將前方的道路堵的死死的,那顆大樹像是阻斷了再次向前的逃生之路。
玄色身影忽然急急一轉,變了個方向,身後那幾天追蹤的影子跟着急急一轉,便是這一轉之間,前後的距離縮短了不少。
至少,後面的人可以清晰的看到前面玄色人的後背。
身後的幾條影子也漸漸跟了上去,其中一較消瘦的影子對着玄色衣衫男子因速度極快而生出淡淡的虛影無聲一嘆。
不是他的對手,這樣追逐下去也不是辦法。
他無奈看了看那再次拉遠的距離,心下一橫,對着那虛空喊道
“少祭祀,且留步!”
他示意身後幾條影子停止了追逐,任鋪天蓋地的雨絲當頭澆下,一動不動。
當先的那玄色身影聽到身後的聲音消失,頓時失了一絲興味,略有些望的嘖嘖兩聲“真是無趣。”
隨即縱身一躍,跳上那顆最高的樹顛,俯視滄生般的神情看着這地下那幾個如同螻蟻一般的黑色影子,拍了拍肩膀上那個灰白的毛茸球
“你說這次,他們要玩什麼把戲。”
那灰白的毛球擡起自己一個小爪子,煩躁的揪了揪自己的耳朵,表示人類的智商與腦容量它這個小腦子是想不出來的。
男子低低一笑,聲音宛如極北之巔千年不化的冰川於春光招搖的那一刻,融化滴落於冰湖之上的琳琅之聲。
又是縱身一躍,周身一泛起一股淡淡的紅光,看得出這種武功與九洲大陸之上的武功還是有些區別的,至於是哪裡不同,懂內行的人,一眼就能看得出。
這瓢潑大雨,黑雲密佈,沖刷着倉青的叢林,轟隆隆的閃電嚓的一聲劈裂十萬裡蒼穹,照見這一刻詭異的林間人影。
而居於樹顛的那人,周身竟然不沾半點雨絲,同樣,在地上那五人也並未有被雨淋過的狼狽之色。
細細來看,這幾人宛如生在一個極薄且透明的氣泡裡,那雨絲密集的落下後,便被一一彈開。
玄色衣衫的男子一副睥睨天下的姿態看着身後的幾條影子,極薄的脣線輕輕動了動“說。”
爲首的消瘦男子見此,心下一喜,趕忙上前一步,前腳還未邁出,那塊原本的水窪之地便轟的一聲燃起了詭異的紅色火焰。
他受了一驚急忙將伸出去的腿收了回來,不敢冒失上前。
“少祭祀,主人……主人,他說有要事讓你回去。”
“嚓”
又是一陣振聾發聵的響聲響徹雲霄,那道帶着橘色的閃電劈裂蒼穹的同時,也照亮了立在樹冠之上的男子。
正是自洛城離去的羅迦。
他那雙細長的眉眼於天這天雷滾滾裡,斜斜一挑,餘光裡瞥見那道從天而降的閃電,忽然一躍而起。
接着一陣焦臭的氣息充斥口鼻。
但見羅迦剛剛所立足的那一處樹巔被閃電劈裂,慘白的樹心,周遭裹着焦黑。
雨絲很快澆滅了這場惡劣天氣帶來的異術。
而一直於地下一動不動的五人,再次驚訝的發現,剛剛已經停下來與他們對峙的人,再次不見了蹤影。
那瘦弱的男子懊惱的跺跺腳,濺起一身的泥水。
身後的幾條影子似有些不滿的看了他一眼“剛纔爲何不對他用禁術,帶回去交差得了。”
那瘦弱男子狠狠瞪了身後說話那男子一眼“你懂什麼,若能如此簡單的將他帶回去,還用得着我們出馬?”
搶話的黑影一時語塞,不再搭話。
旁邊一個稍顯得魁梧的人道“使者,那咱們該怎麼辦,好不容易找到了少祭祀的下落,現在又給弄丟了,如何向上面交待。”
瘦弱男子眉心緊蹙,寬大的衣袍罩在他身上,更顯得瘦弱不堪“先找到祭祀大人的精魂,再做商議。”
身後幾條影子皆點頭,隨即消失於倉青的密林裡。
許久之後,傾盆之勢的大雨,漸漸弱了下來。
於某處樹冠之下,一人懶懶的躺在那裡,而他的頭頂之上,是一片巨大的葉傘,竟然將他周身之處遮蔽的一點不露。
垂落於樹幹下的一角衣袍上,隱隱可見繡出的金線蓮花暗紋。
頭頂之上,一片綠色的葉子緩緩掉落。
忽然他擡起兩根手指,看出不看的夾住了那片葉子。
細長的手指,骨節分明,反覆摩挲着那片綠葉。
許久之後,方纔一字一頓道“一縷精魂?呵……有意思。”
站在不遠處同樣一處葉傘下躲雨的毛茸茸動物,忽然一個激靈,渾身的毛都豎了起來,那樣子竟然有些害怕。
慌忙從樹上扒下一顆鬆,兩隻短小的爪子咔嚓咔嚓的抱着啃了起來,吃點東西壓壓驚。
羅迦笑了笑,神色沉鬱,那雙淡若琉璃的眼眸,沒有焦距的看着頭頂,嘴裡只反覆的說着“還有三個月……三個月。”
無人知道這三個月,是什麼。
當然,就像無人知道,此刻雁丘爲何突然開始了劇烈的暈船嘔吐。
當她第八次的趴在船舷之上,第八次的面對身邊那幾雙你是不是懷孕的眼神時,已經無力再翻白眼了。
老孃還是個處呢,懷誰家孕。
當然做爲喜當爹的男主之一的陛下,很欣然的接受了這個身份,並極大方的拿出銀票來犒賞船上的所有人。
自漳洲南下沅水,本來不過五日水路的功夫,硬生生的走了十日,還未到。
原因是不知爲何,雁姑娘突然就水土不服起來。
其原因要從那日的放完海燈說起。
花朝節,是東渝國除卻中秋除夕之外,最熱鬧也是最隆重的一個節日。
一則慶祝百花生日,二則祝福親友平安順遂。
雁教授原本就是個對民俗特別看中的一個紅塵俗人,這樣的熱鬧,怎麼能少得了她老人家。
於是在漳洲城外的客棧裡過了幾天。
因爲身份原因,鳳蕭所帶的暗衛也化妝成了過路的商旅入住下來。
也不知是因東渝政情穩定,還是因到了開海的季節,來往的商旅竟然多的出乎了幾人的意料。
漳洲城內外的所有客棧全數爆滿。
那一日,她與陛下大人逛街回來,正巧遇見了一對母子投店,被拒門外,小二千方百計的解釋,這家店已被人包了,但那母子卻是要加錢,只希望能給一間下房便可。
雁丘也是生疑,微微側目看了一眼吳起。
吳起瞬間明白了她的意思,轉身離去。
片刻之後回來,低聲道“三個時辰之前,他們母子便在這條街上轉悠,所有客棧全數爆滿,連柴房空出來的都沒有,只剩下咱們這裡還有一些,只不過,咱們不開口,店家也不好讓她們母子住進來。”
雁丘再次細細打量着這對母子,普通商戶打扮,衣着鮮亮,身後跟着兩個僕人,聽氣息濁重,並不像是武功高手。
於是她擺擺手,示意吳起上前處理。
自已則牽着美男,抱着戰利品歡歡喜喜的回到了客棧。
近來,她心情真的不錯,竟然讓她這個心理年齡快四十歲的中年少女,找到了初戀約會的悸動。
她看着鏡子裡的自己,靈肌玉骨,皓腕如雪,臉頰因剛剛浴被水汽蒸騰的呈淡淡的粉。
烏黑如墨的長髮,便這樣隨意的披散在兩邊,更加趁的肌膚如雪,吹彈可破。
鏡子裡的少女笑了笑,那雙不屬於這個年紀該有的眼睛裡,劃過一絲滄桑的笑意。
再年輕的身體又如何,藏在這身體之下的靈魂,早已過了懷春的年紀。
吱呀……
門應聲而開。
少女並未回頭,笑意盈盈的看着鏡子裡的男子,劍眉星目,容顏絕世,兩頰再絲浮上一抹緋色。
“怎麼樣,可有發現?”
身後的男子一怔,隨即笑了笑,看着眼前烏髮披散,多了一絲慵懶和俏皮之宛如堂前梨花般清淡的女子。
“已查清了,這對母子是潁州來的,確實是商戶,沒有什麼疑點。”
雁丘笑了笑,隨手攏了攏頭髮,以一根紅色的雕刻的極是簡單的簪子挽起頭髮,卻總是因爲有幾縷髮絲掉落而失敗。
鳳蕭起身繞到她身後,拍了拍她毛躁的爪子“這樣兇殘的對你的頭髮,我會心疼的。”
某人悻悻的將爪子收回,這根髮簪是今日花朝節的集市上買的。
它就那樣靜靜的躺在小販的托盤裡,與那些金釵花鬢想比,簡直樸實到塵埃裡。
不知是否與前世的職業有關,在看到那簪子的第一眼,雁姑娘腦子裡立馬冒出來一個想法:從色澤來看,是沉香木所做,雕工精湛,極簡約,日後的升值空間要比金銀釵高出很多……
於是五個銅板,便買下了這根簪子。
入手便是一股淡淡的沉香,看得出打磨還算精細。
鳳蕭嘴角彎起一抹慎人心魄的弧度,修長有力的手指,溫柔的穿過她烏黑如墨的髮絲,將掉落的髮絲細心的撿起放入掌心。
像是捧着珍品一般不忍放手。
那根沉香木的簪子在他手中穿梭了幾下,一個簡單的墜馬髻便綰好了。
“哇,這你也會,還有什麼是你不會的。”
某人對着鏡子,看着這最普通不過的墜馬髻,經他的手一綰,竟然平添了一絲韻味。
鳳蕭低低一笑,拉着她的手坐在窗前,不知從哪裡摸出一把小剪刀,就着火紅的燭光,將她手指上那些過長的指甲剪掉。
此刻,二層小樓的客棧前的梨花如霜,剛剛開放,滿院梨花一院香。
樹梢之上新生出的綠葉,也在昨日的一場傾盆大雨之後,抽出嫩芽來,綠幽幽的,像一塊碧玉般。
紅燭的光倒映在碧紗櫥下,那些隱藏在牆根下的蟲鳴,彷彿被夜的沉寂喚起,低低的叫個不停。
雁丘便是這樣坐在燭光之前,看着面前這個絕世容顏的男子,於這樣一個安靜的夜色之下,爲自己剪去過長的指甲。
哪裡傳來的一陣悸動,像是內心最柔軟的一處地方被人以極輕的羽毛掃過一般。
她笑了笑,細細的欣賞着眼前的美色。
他細長的睫毛微微動了動,極是專注的抓着自己的手,一一修剪好。
一陣恍惚,忽然覺得那燭光有些耀眼,她清明的眼睛一陣迷離之色。
眼前的景色好似一變,也是這樣一個春意溫暖的夜晚,餘絲緩緩敲打着頭頂上的青瓦。
風拂過新生的綠芽,落了滿地的梨花,有人將自己抱在懷裡,一根一根的爲自己修剪指甲。
耳邊迴盪着那首陌生而熟悉的童謠。
眼前是兩雙手,一雙潔白纖細如玉蔥,一雙稚嫩飽滿手背上有四個淺淺的小坑坑。
她剛想笑……
轉而又笑不出來了。
爲何剛剛出現的那一幕這樣熟悉,彷彿真的發生過一樣。
那個懷抱真溫暖啊,帶着媽媽的香氣,有淡淡的皁角的清香,還有那雙細軟微涼的手,那雙曾經……
曾經讓她於夢中無絲留戀的,常常於午夜夢迴不願意走出的雙手……
“在想什麼?”
“媽媽”
雁丘下意識的回答,話一出口,方纔驚醒過來,眼前依舊是剛纔的景色,小客棧裡,簡潔卻乾淨的小紗窗下,雨絲輕輕的扣於頭頂的屋瓦之上。
鳳蕭眼中倒映着失神的自己,意識到了自己失態,她趕忙笑了笑“我剛剛,好像……”
“好像又做了那個夢”語氣裡帶着一絲的不確定,卻又透着一絲的嚮往。
“哦,夢到了什麼?”男子極好聽的聲音於耳畔響起,聽得出有一絲揶揄之意。
“夢到了兩雙手,一雙是大人的,一雙是小孩子的,也是這般,在剪指甲。還有那一首童謠。”
雁丘的眼睛閃了閃“對了你小時候有沒有聽過宸妃娘娘給你唱兒歌”
“兒歌?”鳳蕭失笑,隨即拍拍她的腦袋
“皇子生下來,就要送到乳母那裡去,我到是聽過我乳母唱過,只不過記不清了。”
他一慣清冷的眼神裡,閃過一絲的悲愴之意。
雁丘有些懊惱,覺得自己說錯了話,讓他想起了剛去世沒多久的宸妃。
趕忙岔開話題“沒關係,以後有機會我唱給你聽……啊呸……”
她趕忙糾正道“我是說,我唱給你兒子聽,哎呀……”因急忙想改正而咬到了舌頭的雁教授,覺得自己這張嘴真是給自己丟人了。
有種越描越黑的感覺,她的臉一陣火辣辣的熱。
他低低一笑,像是心情極是愉悅。
“好”
因舌頭一陣痛,她抽了兩聲,見他正笑意盈盈的看着自己,也擡眼對他笑了笑。
“自從我……唔……”
脣上一陣冰涼,無限放大的修長睫毛與高挺鼻樑,瞬間到達自己眼前。
極淡的清香氤氳鼻息。
她睜大眼睛,看着他的長長的睫毛,腦子裡想的卻是這傢伙用是什麼睫毛膏,怎麼長的這麼好。
“哎呦……”
脣上傳來一陣密密麻麻的疼痛。
男子不滿低語道“專心些……”
此刻心事,以吻封緘……
梨花樹下,花落如雪。
雨絲輕釦,青瓦綿綿。
幾聲蟲鳴,幾聲風拂
幾家燈火,幾家離愁。
也許這一刻的擁抱,是爲下一刻的離別做準備。
前途茫茫看不清道路。
然。
有你在身旁,則不需要藉助光亮,毅然可以到達想去的地方,我已不需要外在的東西來儲備安全感。
就像不會再逼迫你接受這具身體裡的靈魂來自異世。
是命運的無聲的安排,還是有心人的草蛇灰線,都已不再重要。
那些必須要去承擔,或者必須要去面對的東西,總會在下一個路口,突然出現,至於未來的路是坦途,還是荒野,由它去吧。
雨勢漸大,貼地盤旋的風,捲起剛剛飄落的梨花,招搖於風中。
一夜好夢。
------題外話------
從這一章開始,我不再新建第幾捲了,這樣不太對稱,從這一章開始,最後一個國家。
我總覺得前面還有一些沒交待特別清楚的地方,等着快完結的時候,我會從頭屢一遍,時不時的寫個番外,如果你正看到這一章,或者你是我那幾個寥寥無幾的讀者之一,可以和我談談你想看的,而我卻沒有寫明白的東西,我會補齊再發。
近幾天有點囉嗦,原諒一個發燒腦筋有些不正常的女人的嘮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