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着灰乎乎的值班室大門,我的腦海裡又浮現出上次我媽來看我時的情景。我媽昏黃的眼睛在我的眼前一刻不停地晃悠,揮之不去。想起這半年多所經歷的一切,我不禁又是一陣恍惚:這一切都是真的嗎?如夢的往事像一場無聲電影,碎片般鑽入我的腦子,讓我的太陽穴針刺一般疼痛……老羊肉、刷鍋的、老鷂子、陳廣勝、董啓祥、小杰、林志揚、藥瓶子……這些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走馬燈似的在我的腦海裡轉悠,俄頃便如七彩雲朵般從身邊飄過,想抓又無從下手,心如掏空了似的恍惚。
一陣風颳過來,眼皮底下有一種涼森森的感覺,像軟軟的刀子在割我。
楊隊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感覺後悔了是不是?Lang子回頭金不換!跟個大姑娘似的掉眼淚,沒出息。”
我揉着眼睛笑:“流什麼淚呀……剛纔被沙子眯了眼睛,我正在往外衝它呢。”
楊隊不再理我,轉身拍了宮小雷一掌:“以後少在我的面前耍嘴皮子,好好改造比什麼都強。”
宮小雷點頭哈腰地說:“對對,楊隊,你說的一點兒不錯,我最喜歡跟着楊隊幹活兒了。楊隊,我最佩服你的工作方法,嚴謹、踏實、一絲不苟……要不都說楊隊是一條猛虎呢。嘿嘿,現在犯人那麼多,幹部那麼少,不提拔你提拔誰?楊隊,我跟着你幹定啦。”
楊隊瞪了他一眼,邊往外走邊回頭對我說:“聽說你寫得一手好字兒,把你分到文宣組怎麼樣?”
文宣組?不錯!光聽這個名字就透着一股文化味兒,這活兒肯定既文明又輕快。
我拽了拽宮小雷的衣袖,輕聲問:“文宣組是幹什麼的?不會是專職脫產的活兒吧?”
宮小雷靠近我的耳邊說:“該幹活還得幹活兒,就是寫黑板報的時候能輕快輕快。”
一聽這個,我的心不覺一陣沮喪,臉麻得跟粘滿泥巴的鞋底子一般。
穿過一道鐵門,一行人來到了一座嶄新的樓房下面。嘿,這兒好!樓房的前面有一個很大的籃球場,幾個穿勞改服的犯人在唧唧喳喳地打籃球,不時引得樓上的哥們兒高聲喝彩。球場旁邊立着幾付單雙槓,還有一個很大的沙坑。兩三個幹部光着上身在練習跳遠,警服就搭在一邊的雙槓上。好,我應該過去穿上它,晃悠到大門,衝哨兵——“啪!”立正,敬禮,拜拜啦。我被自己這個荒唐的想法逗樂了,不由得咧了咧結痂的嘴脣——疼。
進入樓內,楊隊到邊門登記去了。他走起路來就像一陣風,眨眼之間就不見了。
我看了看一旁發着傻的宮小雷,問:“這是什麼地方?我怎麼看着像部隊營房呢?”
宮小雷嘆口氣,彷彿陷入了不堪回首的往事之中:“營房個屁啊……這是勞改犯的宿舍。唉,這算個什麼地方?牛圈哦。”
大膘子湊過來,用肩膀扛了扛宮小雷:“公雞,我看這裡還不錯,犯人也可以打打籃球鍛鍊身體什麼的。”
宮小雷怏怏地瞥了他一眼:“鍛鍊個鳥啊?那是人家‘大頭皇’的待遇,你能撈着鍛鍊?鍛鍊好了身體讓你越獄去?再說,就你吃那點兒營養,抗你這麼糟踐嘛……也是,呵,反正你是個膘子,什麼也不懂,下隊了好好伺候着我,我再指點你。”
瘦猴子的一張猴子臉此刻已經變成了京劇裡曹操那樣的白臉,兩條腿哆嗦得不成樣子。
我走過去拍了拍他的後背:“聽見了吧?下隊以後好好伺候公雞精,他會照顧你的。”
瘦猴子好像沒有聽見,喃喃地嘟囔:“籠中的鳥,霜打的草,坐監的犯人,出‘熊’的,人到了這份兒上連個驢**都不如了。”
楊隊從裡面走出來,把我往前一推:“胡四在前面,其他人跟上。”
轉過一個樓梯上了二樓。樓道里靜悄悄的,好像沒有幾個人,那股熟悉的馬廄味道又鑽進了我的鼻孔。
幽深的走廊上掛滿了標語牌子,上面寫着很有力度的口號,大致是勸你洗心革面做個好人的意思。
大膘子被分在龍門刨組,他站在一張高架牀前,用可憐巴巴的眼神看着我,表情就像一隻離了羣的羔羊。
宮小雷被分到了機動組。
走廊的最裡頭是一個最大的房間,分東西兩個門,一個門上寫着“車牀二組”,一個門上寫着“磨牀一組”。
楊隊一臉肅穆,推着我和瘦猴子從近便的一個門口進去了。
這個房間可真夠大的,密密麻麻的上下牀像一個個開着口的籠子杵在那裡。
楊隊指着靠窗的一個上鋪對我說:“這是你的鋪位。呆會兒組長收工了,你告訴他是我安排的。”
看着鏽跡斑斑的牀架,我忍不住打了一個寒噤,這就是即將陪伴我度過十一個春秋的牀位?
十一年後走出這片高牆,也許這個世界上我已舉目無親。
楊隊給瘦猴子安排完了鋪位,把我倆叫到一起,說:“既然來了,就要好好改造。做個老實人到哪兒都不吃虧。”
這話說得有道理,如果在看守所我做了老實人,就不會惹寒露上火,如果寒露不上火,我也就不用挨那麼長時間的勞改了。
楊隊一走,我把被褥扔到上鋪,抓着牀架爬了上去。牀上已經有了一張草墊子,裡面的草在我身體的壓力下,發出“咔咔”的聲響,從墊子裡瀰漫出來的塵土在陽光的照射下,發出五彩的光暈,像我小時候玩過的萬花筒。
瘦猴子站在牀下呼扇着眼前的塵土,語氣很是不滿:“什麼年代了還鋪這種玩意兒?”
我笑了:“你現在是階級敵人,無產階級**對階級敵人從來都是不心慈手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