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83年3月31日,我與自由道了一聲別。據說這天是管我們當地這片海的龍王“沒尾巴老李”上天給玉皇大帝報平安的日子。
8時3刻,朔風驟起,黑雲密佈,沒尾巴老李乘風駕雲直飛天外,我則蜷縮在警車的座位底下,一溜煙兒地奔了看守所。
記得我木着腦袋被警察架下警車的時候,風停了,雲也沒了,四周有懶洋洋的陽光在盤桓,那些陽光是白色的,亮得一塌糊塗。這樣的景象多少與我此刻的心情不太和諧。陽光讓我的大腦異常清醒,可是我分辨不清方纔在耳邊鳴響着的到底是鳥叫還是警笛。
一整天車輪般連軸的審訊結束,送我到看守所的時候大概是晚上七點多了。
儘管我知道看守所沒有傳言中那麼恐怖,但夢遊般走近看守所鐵灰色的大門時,我還是禁不住打了一個冷顫。
我緊着胸口給自己打氣,別害怕,別害怕,犯了法應該受到懲罰,可是兩條腿依然打顫。
預審員老李側過臉說聲“別緊張”,讓我蹲到牆根等着,捻滅手裡的煙,揣進口袋,揹着手徑自進了旁邊的值班室。
我偷偷瞧了瞧四周,心中走過一絲淡淡的惆悵……法網恢恢啊。
這是一個幽深的走廊,有點兒像我以前參觀過的防空洞,四周密不透風,有一股強烈的陰冷感瀰漫其中。
走廊裡靜悄悄的,除了盡頭的燈光下站着一位荷槍的武警外,整個走廊空無一人。透過鐵門的縫隙,我發覺這是一個美麗的夜晚,一輪藍色的月亮在這道夾縫中隱隱閃現,藍色的月光將這一溜天空染得像一條幽深的河。鐵門縫隙吹進一絲微弱的風,這絲風就如那些瑣碎的往事,一縷一縷穿越我的腦際,讓我的心一扯一扯地痛……
我做夢都想不到自己竟然會進到這種地方來,我一直以爲自己是個有爲青年,以爲總有一天我會像那些胸前佩帶紅花的傑出人士那樣站在某個臺子上,向四周海嘯般歡呼的人羣舞動雙手,對他們講述自己輝煌的歷史;我甚至以爲自己會在不算很老的時候,站在那個著名的廣場上,對着坦克般行進的方陣,氣宇軒昂地喊:“同志們好,同志們辛苦了!”繼而接受那陣雷鳴般的迴應:“首長好,首長辛苦了!”可是眼下看來,我的這些夢想都變成了泡影,我將在這裡與那些雞鳴狗盜之徒作親密接觸了,我將是他們中的一員了。
“咩咩,咩咩,咩咩咩……”一陣細細的羊叫聲不知從哪個角落冒了出來。我吃了一驚:什麼意思啊?難道這裡還養着羊?一時感覺很茫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到了一個什麼地方。羊可是個好東西啊,羊肉,羊奶,羊皮鞋,羊大衣,涮羊肉……
值班室裡有人在喊我,我打一個激靈,機械地站了起來。
皮帶被抽走了,我只好揪着褲腰一扯一絆地往裡走。
一位花白頭髮的管理員模樣的人坐在一張皮椅子上,拿一根粗壯的菸袋敲了敲桌子:“蹲下。”
我呆立在門口,晃悠一下身子,沒有往下蹲。不是我不懂規矩,我實在是蹲不下去了。我空着肚子蹲了一整天,兩條腿好像已經不是自己的了,我害怕自己貿然一聽口令,立馬會癱在地下,像一泡稀屎。牆上的掛鐘“當”的響了一聲,像是在催促我趕快蹲下。看看管理員威嚴的面孔,我打消了想要跟他解釋一下的念頭。唉,蹲就蹲吧,好在這個姿勢不算很難看。我極力掌控着雙腿,摸着牆根強力往下蹲去,不小心蹲大發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又涼又硬的水泥地硌得我的屁股尖兒生疼。老李用腳勾了勾我的屁股:“不許坐着,蹲好了。”回頭對白頭髮管理員說,“樑所,你給他登一下記,我先回去了。胡四,好好考慮你的問題,也好儘快走出這個地方。”
我用盡全力蹲了起來,這回好歹算是蹲硬實了——我是扒着桌子角蹲的,感覺有些灰頭土臉的意思。
老李似乎對我的表現很不滿意,一甩門走了。
門一扇,我的後腰立馬感覺涼颼颼的,敢情這是露出屁股來了呢。我在心裡苦笑了一聲:呵,別的地方都麻了,就這兒還囫圇着。
登記很簡單,無非就是問問年齡、籍貫、學歷、案由、家庭住址什麼的,很快。
卸下手上的銬子,我感覺輕鬆了許多,空着腦子跟在管理員樑所的後面,騰雲駕霧一般地走。
拐過一個彎兒,我來到了另一處走廊。這兒的燈光也不太亮堂,哨兵的腳上像是踩了一塊滑板,忽忽悠悠來回晃盪。人,影影綽綽看不清楚,像在霧裡一般,只有燈光映照下的槍刺閃出的那點兒幽冷的光,才讓我相信自己的視力還沒有失靈。
走廊裡瀰漫着一股馬廄般的味道,吸進鼻子,立馬頂得心裡空落落的。
等待我的將是什麼?一股巨大的空虛如同漫天大雪,頃刻包圍了我。
擡頭看了看黑漆漆的屋頂,我的鼻子驀地一酸,想哭,費了好大的勁才忍住。
有人在用一種壓抑的嗓音唱戲,樑所拍了旁邊的門一下,唱戲聲戛然止住,整個看守所重新歸於死寂。
走到走廊盡頭,樑所打開靠近走廊右側的一個號子,說聲“進去好好反省問題”,用力把我往裡一推,厚重的鐵門“咣噹”一聲摔在牆面上。這聲音讓我感覺很踏實,好啊,終於可以單獨呆一會兒了。我踉蹌着撲到對面的牆根下,大口地呼吸散發着黴味的空氣。
咦?這兒不是關了很多人嗎?怎麼連個問聲好的都沒有?人呢?難道這裡也歇禮拜天?
關於禮拜天,我有許多美好的回憶,我喜歡在禮拜天裡逛公園。四月初的禮拜天,公園裡可以看見成羣的蝴蝶,它們很漂亮,可是我對它們沒有興趣,我只在意那些打扮得像蝴蝶一樣漂亮的女人。有些美女很“憨”,我經常在她們不經意的時候瞄兩眼她們的胸脯,如果運氣好,可以看見她們領口下的風光,心順便麻那麼一下兩下的。上個禮拜天,我帶我媽去公園遛彎兒,我媽對我說,老四你也不小了,自己有能耐就找個對象吧。我說,不着急,不着急,等我當了國務院總理再找也不遲……現在看來,這個目標太遠大了,遠大到我必須重新“回爐”才行。我不敢想象我這一生還能不能讓我媽遂願,我感覺目前的我跟一條蛆差不多,什麼時候能夠爬出糞坑還難說,更別說找對象了。
門很沉重,我下意識地去推它,可是它沒讓我碰到就關上了,聲音大得像雷鳴。
我很沮喪,一時感覺自己萬分廢物,我怎麼會軟弱到連手都擡不利索了?
我坐下來,可是屁股疼,坐不住,我躺下來,可是肚子空,肚皮總是往脊樑上貼。
太餓了……飢餓讓我不斷地產生幻覺,鐵窗像盛着燒餅的盤子,滿天星斗就是燒餅上面的芝麻。我反過身子,把兩隻手攥成拳頭墊在肚子底下,皺緊眉頭與飢餓展開了艱苦卓絕的鬥爭,我罵飢餓這個雜種狗眼看人低,我胡四什麼好東西沒吃過?天上飛的我沒吃過飛機,地上跑的我沒吃過火車,連狗繩、驢鞭我都享用過呢。飢餓可不管這一套,它依舊折磨我。我索性乘着夜色飛回了家,坐在我家樓下飯店的雅間裡,吩咐老闆揀結實的給我上。滿滿一桌子菜,我看都沒看,專挑紅燒肘子下火,一口氣吃了十八個,還是餓,嗓子眼裡就像趴了一個餓死鬼……我忽然就覺得這場夢做得很沒意思,於是猛掐一把大腿,讓自己醒了過來。
困獸般繞着號子轉了幾圈兒,腿軟得想撞牆。我跌到鐵門邊無力地嚷:“來人啊,我要吃飯……”
練體操隨着“吧嗒”一聲輕響,門上方一個煙盒大小的窗口撥開了,一雙烏黑的眼睛探了過來。
飢餓感一下子消失了,我突然意識到了自己是在什麼地方,迅速往後一閃,不想動作大了點兒,腳下拌蒜,一骨碌滾到了後牆根。腦子糊塗着,身子卻機械地站了起來,像一位訓練有素的體操運動員。故作鎮靜地扭了扭身子。呵,除了脖子稍微有點兒疼,身上並沒有特別不適的感覺,這得益於我上學的時候練過體操,知道如何保護頸椎,不然這下子肯定得留個後遺症什麼的。萬一通過頸椎傷及中樞神經,那麻煩可就大了。癱瘓在牀另當別論,以後媳婦肯定得跟我急:娘哎,活不得啦,俺一個黃花大閨女嫁了個騾子。
傻愣着站了片刻,我終於哭了,沒有聲音只有眼淚。
擦乾眼淚,回望一眼灑滿月光的鐵窗,我腦子裡那些五彩斑斕的食物一下子煙消雲散。
飢餓是一種本能,一本書上說,本能可以擊敗理性——我失去了理性,換來了脖子上的疼痛。
剛穩了穩精神,一個分不清男女的聲音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了過來:“隔壁的兄弟,賣什麼果木的?”
這個聲音好像來自後窗。什麼賣果木的?哥們兒是銀行職員,賣果木那是待業青年纔會乾的勾當……哦,不對,我不是銀行職員了,確切地說,我現在應該是個罪犯,屬於階級敵人那一級別的,不過灑家還真不是什麼販賣水果的,這位朋友把我當成賣水果的,看來他的眼力相當一般。我不想跟他搭話,一是沒有情緒,二是沒有膽量,我明白自己現在的身份,我不想給自己找麻煩。
我坐到牆角邊,脖頸麻麻地疼,這點痛感傳到鼻子上,讓我的眼圈又酸又澀,眨眼都有些困難。
今夜,一樣的月光,一樣地在天上堆積,可我卻看不到從前的那輪月亮。月亮可能不會照耀我了,它討厭我,它討厭一切半人半鬼的傢伙。那陣羊叫喚又從後窗飄了過來。我的心裡憋屈,眼睛也散光,眼前飄忽着一些破碎的往事,這些往事漸漸化成一付巨大的手銬……
一聲呵斥閃電般從黑暗中滑過,微弱的羊叫聲戛然而止,我一下子就想到了涮羊肉,口水又一次涌滿了我的嘴巴。
不知我爸和我媽知不知道他們的兒子現在到了什麼地方,他們會不會在到處找我?他們找不到我,是否會像以往那樣靜坐到天亮?
空着腦子悶坐了一陣,我揉揉眼皮,開始打量這間逼仄的號子。
整個號子空蕩蕩的,房頂老高,有兩個人疊加起來的高度。灰濛濛的房頂上孤零零地吊着一隻黃乎乎的燈泡,像塑料袋裡裝着的一泡稀屎。從門口到後窗有一張半牀那麼長短的距離,兩臂伸開能夠摸到牆,牆上密密麻麻粘滿了蚊子血,這些蚊子血與地板上暗紅色的地板漆交相輝映,讓我聯想到這是某位藝術大師的精心傑作。一隻充做馬桶的大號塗料桶大大咧咧地蹲在門口,宛如一條看家狗。
對面的牆上寫滿了字,那些字大都歪歪扭扭像亂草,讓我連看一下是什麼內容都懶得,歪過頭看側面,那幾個字倒是很工整,看劃痕像是用一枚黑色的鈕釦刻上去的,有點兒硬筆書法的味道,只是字跡很小,像蚊子。豎起眼珠看了幾分鐘,我終於看清楚了:那上面歪歪扭扭地寫着“人生來是自由的,但卻存在於充滿鎖鏈的世界——盧梭”。這話似乎有些矛盾,想了好一陣還是沒弄明白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以前,我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做後悔,現在,我徹底理解了這個詞的含義,它幾乎將我的心臟刺破。
沒牀,沒鋪蓋,沒枕頭,沒飯……我搖搖頭,沒趣地笑了,你以爲這是在住賓館?
我的腦子不可抗拒地犯着迷糊,棉被,飯,棉被,飯……咩咩,咩咩……涮羊肉,涮羊肉……
初春季節,乍暖還寒。我蜷縮在牆角,裹緊蹭滿牆灰的夾克,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走廊裡傳來一陣開鐵門的聲音,很沉悶,就像有人在一堆雪上踹了一腳。我將眼睛湊到了小窗口上。
我看見樑所站在斜對門衝裡面微笑:“湯勇,別磨蹭,這麼晚還提審,證明你的案子快要結了。”
隨着一陣腳鐐響,對面門裡晃出一個身材高大的人來。燈光太暗,我看不清楚他的臉,只能感覺到這是一個長相兇惡的傢伙,似乎有張飛或者李逵的感覺。班長用槍指着他,非常警覺的樣子。
“樑所,下了起訴你可得給我號兒裡安排個人啊,太寂寞了。”是這個叫湯勇的人在說話。
“先這麼呆着,興許下了起訴還轉你走呢。”樑所的聲音很柔和。
“轉我走?呵呵,我‘掛’不了的,咱沒殺人啊。”
“別羅嗦了,這次是市局傳你。”
“咿呀——”湯勇的聲音像是在唱歌。我是第一次在這種地方聽到這麼嘹亮的聲音,那種清脆與激越,直到現在我還能清晰地記起來,並且時常將這個聲音與劉歡在某個電視劇裡的歌聲混淆,我甚至能夠從這聲“咿呀”裡聯想到少女頭上的那隻鮮豔的蝴蝶結。後來我終於有機會與湯勇接觸,談到他的這聲“咿呀”。他說,我那是在叫板呢,京劇裡,角兒出場一般都先來這麼一嗓子,懂行的票友在聽到這一嗓子之後,應該喝聲亮彩的。我說,那種時候我可不敢喝彩,我怕捱打。湯勇笑了,他說,在這裡捱打不丟人,這叫修心養性,爲了出去以後不捱打。我相信了他的話,以前捱過的打幾乎全都忘記了。
我記得那天的“咿呀”聲一直迴響在耳邊很長時間,搞得我的耳朵直癢癢。
我坐回牆角,嘴裡不停地念叨“咿呀”,最後竟然唱了起來:“咿呀咿兒喲,咿呀麼咿兒喲……”
也許是受了我的傳染,隔壁的傢伙“吭哧”一聲,突然裂開了嗓子:
我是一個到處流Lang者,告別了朋友們我來到了看守所,一天四個菜,啤酒管夠喝呀,吃喝玩樂多麼快活,嗨!多麼快活!
我懷疑這老傢伙是個趕驢車的帕瓦羅蒂,唱得還真是不賴。蹲了監獄還這麼快活,莫非這傢伙是一個傳說中的“怪逼”?
我這裡剛想對他說點兒什麼,“咣噹!”隔壁的大門猛地打開了。
我連忙爬起來,湊到小窗口往外看,一位瘦得像千年野山參的中年漢子反扣着銬子,被樑所推搡着一路趔趄,煙一般消失在走廊盡頭。他趔趄得很優質,跟一隻啄食的公雞差不多,腦袋一拱一拱的。看來這位老哥就是老羊肉了。我的心頭一熱,因爲他的毯子。
“報告管理員!”樑所經過我的門口時,我忍不住喊住了他。
“什麼事兒?”樑所打開小窗口,悶聲問。
“能不能給我弄點兒飯吃?”我的肚子咕嚕得像放屁,滿腦子全是黃澄澄的燒餅。
“唔,沒吃飯啊……天快要亮了,一會兒就開飯了,再堅持堅持吧。”
“那我就再等會兒,”我悻悻地嚥了一口唾沫,“你看我還沒有鋪蓋呢。”
“彆着急,明天你家裡的人就給你送來了,”樑所用手點着窗口上面的一塊鐵皮,義正詞嚴地說,“犯了罪不等於沒有了人格,要懂得自尊。你們這些人都是因爲自身存在着無法克服的弱點,在面前沒有把握好自己,才觸犯了法律。只要你還有追求,就一定會有前途。”
他在說這些話的時候,手裡的菸袋不停地劃圈,搞得我的腦袋一直在跟着他轉,像陀螺。
我還有前途嗎?我還有追求嗎?我躺下了。頭頂上的天花板悠悠轉着,我覺得自己是在坐在一個磨盤上。拉磨的驢很敬業,我都有些暈了,它還不停歇,嗖嗖地轉。我不敢睜眼了,感覺自己飄起來了,輕得就像一粒灰塵。蒼白的記憶不知疲倦地從我的身邊流過,我躺在冰涼的“磨盤”上,茫然地期待着明天的來臨,我知道,明天不會因爲我在暈着它就不來了。
我是強姦犯一個硬邦邦的東西打在我的臉上,有點兒疼。我費力地睜開了眼睛。眼前赫然白了一下又赫然歸於黑暗。
怎麼回事兒?我用力閉了兩下眼睛,慢慢張開。哦,天亮了……悶悶地甩一下腦袋,我摸着膝蓋坐了起來。
後窗射進金色的陽光,天空瓦藍瓦藍。我知道,此刻的我遠離人羣,孤獨地蜷縮在一個陽光照不到的角落裡了。
剛纔是誰在打我?我倒頭看了看那個硬邦邦的東西,發現這是一個模樣有點兒像高跟鞋後跟的饅頭。
門下面的大窗敞開了,一隻黑乎乎的勺子隨即伸了進來。明白了,原來這個窗口是用來送飯的。
眼前的這把勺子黑乎乎的,下面吧嗒吧嗒滴着白湯。後來我才知道,這種麪粉製成的稀飯在這裡有個相當壯陽的名字——老虎熊。
管他什麼“熊”呢,有糧食味兒就好。有一溜口水順着我的一邊嘴角掉到了地板上。
“人呢?把碗拿到外面,”一個不耐煩的聲音在外面催促,“快點兒快點兒,吃屎也得趁熱乎!”
“來了來了,”我匆忙擦一把嘴角,爬過去,衝送飯老頭陪了個笑臉,“大叔,我還沒碗呢。”
“剛來的?”老頭把勺子抽了回去,“這碗飯就免了吧。記着,一會兒跟所長要吃飯家伙。”
“別別,大叔……”說這話時,人已經沒影兒了。
吃過飯,門口來了一位長相英俊,一臉和氣的警察,以後我知道他是這裡專管內務的管理員,姓劉。我早就知道,在這裡,凡是穿警服的全稱所長,犯人們可不管你是什麼“官銜兒”。見他在打量我,我的心裡直發毛,茫然地站起來衝他陪了個笑臉。他不看我了,拿一隻大號茶缸子在我的眼前一晃,看來這就是飯碗兼喝水的用具了。拿進茶缸,我坐下了,恐懼與懊悔又泛上心頭。
一縷晨曦破窗而入,晨曦中似乎有一股淡淡的霧氣。
我突然意識到,這是一個美好的春天。
晨曦很快就變成了辣的陽光,頓時讓我感覺如芒在背,心一下子又恍惚起來,不明白現在的自己究竟身在何處。窗口吹進來的風讓我的眼睛感覺癢癢的,我以爲自己哭了,伸手摸了一把眼皮,除了夾在指頭縫裡的一塊乾巴巴的眼屎,我什麼也沒有摸到。
“咩咩,咩咩……”隨着兩聲熟悉的羊叫喚,隔壁唱歌的傢伙回來了。
看來這個老傢伙沒受什麼“磕打”,這才半頭晌呢。
我穩穩神,扒着後窗臺輕聲喊:“大哥,受苦了啊。”
“不受苦來這裡幹什麼?唉,有句老話叫女愁哭,男愁唱,這話講得可是真對啊……豁出去了!兄弟,支起耳朵來,老羊肉大哥我再給你唱上一首。聽着啊,爺們兒開始唱嘍——”這人挺怪,剛蔫了一下又振作起來了,精神頭還挺足,咳嗽一聲,張口就來,“我躺在大鋪上呀,忽然我想起了美麗的姑娘,對不起人民對不起黨呀,對不起我的岳父丈母孃……喂,老強姦,哥哥我唱得怎麼樣啊?”
歌是好歌,節奏快又上口,可我怎麼就變成“老強姦”了呢?大哥,你可千萬別亂叫,俺還沒有對象呢。
有心跟他解釋一下強姦犯與經濟犯的區別,又怕壞了他的興致,我只得憋着嗓子言不由衷地叫了一聲好。
“老羊肉!再來一個!”
“老膘子!加把勁嗨!你的嗓子比驢好——”
好傢伙,原來這裡的人還真不少呢,怎麼昨天就沒有這麼大的動靜呢?看來還是樑所的震懾力大。
有人鼓勁,老羊肉越發來了精神,清清嗓子又開了腔:“摸呀摸呀摸,一摸摸着個老鼠窩……”旁邊一個破鑼嗓子尖聲叫道:“大夥兒給老羊肉加把勁兒嗨,鋼鐵就要煉成啦!一二三,預備唱!”那個破鑼嗓子好像是在用腳跺地板,跺一下唱一句:“團結就是力量,團結就是力量,這力量是鐵……”老羊肉扯着嗓子號喪般的跟上了:“這力量是鋼,比鐵還硬,比鋼還強……”
喧囂片刻,隨着一聲呵斥,我透過小窗縫隙看見劉所提着鑰匙跑過來了。
不多一會兒工夫,老羊肉耷拉着腦袋被押了出來。
那個破鑼嗓子高叫一聲:“鋼鐵就是這樣煉成的!”走廊內猛一安靜,隨即“轟”的一聲,大夥全笑了,像是在鍋底點了一個炮仗。
一個聲音幸災樂禍地喊:“揚揚,老羊肉快要被你玩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