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又說打得好董啓祥瞅個空擋告訴我,今天晚上可能要開我的批判會,讓我有些準備。
這我早有預料,我說,我不打譜耗下去了,大不了我“造”一把,該去小號去小號,該去嚴管隊去嚴管隊。
董啓祥說,你先別這麼想,真要是那樣也不要緊,我已經給你“打算”好了。
閒聊了一陣,董啓祥笑着說:“今天晚上可能要熱鬧了。我估計寒露不會不‘發膘’,他要是‘發膘’的話,看我怎麼修理他。我跟我哥們兒小迪說好了,等着看熱鬧吧。”
小迪我見過,是四組的組長,很威猛的一條漢子。
魏組長不時擡頭看門口,估計他是在盼望鄭隊長快來。
小杰在門口一閃而過,我看見董啓祥衝他曖昧地一笑,他們似乎也在等待這一刻。果然,不大一會兒工夫,鄭隊長和林隊長一前一後進來了。鄭隊長拍了幾下巴掌,示意大家安靜,清清嗓子說:“可能大家已經知道了,咱們這個組出了點事情。胡四夥同宮小雷還有裝神經的郭魯明,在看守所把人打了,這個事情屬於嚴重擾亂獄內秩序的犯罪行爲。現在檢察院已經介入了此事,本着治病救人的原則,今晚開這兩個人的批判會,讓他們提高思想認識。希望大家踊躍發言,徹底檢舉揭發這兩個人的犯罪行爲。有了解這兩個人歷史的同犯,立即站出來揭發!胡四、宮小雷,到前面來。”
我早有準備,聞聲連忙站起來,走到臺前低下頭來,眼睛的餘光看見宮小雷也站在了我的旁邊。
魏組長取一個縣官坐堂的姿勢,一清嗓子,首先發言了:“胡四和宮小雷這兩個壞蛋,從我一接觸就知道不是什麼好鳥!尤其是胡四,整天陰陽怪氣……拉幫結夥,不幹正事……啊,不幹正事……啊啊……那天他看見老傻裝神經病,連一點兒制止的意思都沒有……”
“我來說兩句,”董啓祥站起來,猛地把聲音提高了,“這兩個傢伙簡直壞透了!整天朗誦〈監規紀律〉,自己倒是遵守紀律了,從來不檢舉別人的違規行爲。我建議,讓這兩個傢伙天天清理廁所,大家覺得我這個提議怎麼樣?”
瘦猴子帶頭鼓起掌來。鄭隊長敲了敲桌子:“大家安靜。董啓祥同犯說的有些道理……但是,你們就沒有看見他倆其他的犯罪行爲?不要有什麼顧慮,大膽揭發,我們要徹底摒除邪氣,樹立正氣!大家應該知道,對待一切觸犯了國家法律的服刑人員,我們的政策是一視同仁的。你們每個人都應該有自己的追求,是追求積極改造,是抱着混刑期的心理,還是做胡四這種反改造的典型,每個人都必須作出選擇。法律和政策是平等的,機會也是平等的,關鍵是大家應該怎樣選擇!李展業,你先說。”
瘦猴子忽地站了起來:“我揭發!胡四這個混蛋多吃多佔,昨天他一口氣吃了兩個窩頭……”
“好了,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就不要說了。”鄭隊長嚴肅地咳嗽了一聲,“對待胡四和宮小雷這種人,政府的立場從來是鮮明和堅定的,那就是絕不姑息放縱,絕不助長歪風!我們的職責就是幫助罪犯轉化、進步、追求新生。”他似乎感覺場面不夠熱烈,吩咐林隊長說:“你去四組把寒露叫過來。”
我心裡“當”地緊了一下:叫他來幹什麼?側眼看看宮小雷,這傢伙的眉頭皺成了一座山,嘴巴也扭成了刷鍋的說的那個瞎牛眼。
門“咣噹”一聲打開了,寒露弓着身子挪了進來。
鄭隊長上前一步,一把將寒露拖到了我的前面:“說吧,胡四和宮小雷是怎麼打的你?”
“政府啊,我害怕!”寒露“撲通”跪在了我的腳下,他蜷曲的身子一下子讓我聯想到了糞坑裡的那些玩意兒。我想要躲開他,他竟然膝步上前,一把抱住了我的雙腿:“胡四哥,求求你,給我一條活路吧!我害怕……”
“你個老棺材瓤子,”旁邊響起了董啓祥的聲音,“你害怕?裝逼裝得都快要趕上老傻了……”
“董啓祥,這又不是開寒露的批判會,你轉移什麼矛頭?寒露有什麼過錯那是以後的事情,現在這是在開胡四的批判會,你先弄明白了這點再說,”鄭隊長大聲制止了董啓祥,厲聲對寒露說,“你也別裝過了頭,就說說他們到底是怎麼打你的。”
寒露此時已是泣不成聲,雙手哆嗦成了小鳥的翅膀。這雙翅膀飛着飛着就飛到了鄭隊長的脖子上:“政府啊,我害怕,我不敢說呀。”
“不敢說你就別說了,”林隊長甩開他,勃然一怒,“一邊呆着去!來來來,大家接着發言。”
冷了一會兒場,我剛要喘口氣歇歇,忽然覺得膝蓋一麻,“撲通”一聲就來了一個大馬趴。
慌亂中,我扭頭一看,寒露不知道什麼時候手上多了一根棍子。
我這裡正在發矇,董啓祥一個箭步跳過去,劈胸跺了他一腳。這一腳那叫一個過癮,寒露一聲沒吭,身子先飛出了門外。
我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兒,就聽見董啓祥大喊一聲:“同犯們,快來保護隊長,寒露哄監鬧獄!”
只見董啓祥把鄭隊長往林隊長的懷裡一推,大步流星地朝門外追去,樣子就像一發炮彈。
“哎喲,哎喲,哎喲……”門外隨即傳來寒露一聲緊似一聲的慘叫。
我連忙爬起來,隨着人流擠出門去。
此時,走廊上已經站了不少人。我不顧一切地扒拉開圍觀的人羣,擠上前去,我想看看武松是怎樣打虎的。
人圈中,寒露滿臉是血,雙手緊緊地箍住董啓祥的大腿,嘴裡還在不住地叫:“打得好,打得好……”
小杰站在寒露的腦袋邊上一動不動,看錶情似乎是用腳在用力地夾着寒露的腦袋。
我一低頭,看清楚了,寒露的腦袋果然楔子似的嵌在小杰的兩隻腳腕子中間,腦袋跟脖子似乎錯了位。
我心裡一下子敞亮起來:哈,原來小杰一直是向着我的。
剛要衝上去趁亂在寒露的腦袋上來上兩腳,小迪分開人羣闖進來了:“老寒,你怎麼啦?”
董啓祥打夯一樣地掄着拳頭,邊招呼寒露的腦袋邊說:“這小子不想活了,連政府隊長都敢打!”
“這還了得?真給我們組丟臉!”小迪臉上的刀疤一下子就變成了蜈蚣那樣的顏色,推開小杰,一把提溜起寒露,“撲哧”一拳打了個滿臉開花。寒露哼唧一聲,隨即跟上了節拍:“打得好……”還沒等寒露倒下,小迪的另一個拳頭又上去了:“怎麼剛纔你說打倒政府?你這個***份子!”接着又是一腳。我還沒看清寒露是怎麼滾下樓梯的,人羣就“嗡”地一下衝下樓去。走廊上留下寒露的兩顆門牙,不知被誰踩了幾下,在地下滴溜溜打轉兒。小杰回頭瞪了我一眼:“趕緊回去。”
回去?我還沒過足癮呢。小杰見我站着沒動,使勁皺了一下眉頭。
我明白了,這裡用不着我了,衝小杰一笑,疾步竄回了監舍。
監舍裡,鄭隊長還在摸着腦瓜嘟囔:“人呢?剛纔這是怎麼了?”
我撲上去拉着鄭隊長越發地往裡退:“鄭隊,剛纔寒露拿着棍子要向你行兇,被董啓祥拉住了。在走廊上他還高呼口號‘打倒政府’,大家都聽見了。像這種反改造分子應不應該砸他嚴管?鄭隊,我來保護你……”
鄭隊長一把甩開我的手,一指門口:“你出去,把董啓祥給我拖回來!”
我還要羅嗦,董啓祥滿手是血地跑回來了:“報告隊長,寒露高呼反動口號……”
鄭隊長疲憊地揮了揮手:“跟林隊說,今晚關胡四的小號。”說完,轉身就走。
董啓祥嘿嘿笑了兩聲,心情似乎還沉浸在打人的快感中:“他媽的腦子瘸,跟我玩兒?他還嫩了點兒。”轉過身來拍拍我的肩膀,朗聲道,“放心走吧,我都給你安排好了,寒露再敢叨叨我還收拾他。”
我握緊他的手,眼淚幾乎掉下來了:“祥哥,迪哥和小杰那面請你替我說聲謝謝。”
董啓祥甩開我的手,笑了笑:“沒事兒,是寒露自己找的,你不欠誰的人情。”
“怎麼了,怎麼了?”林志揚一步闖進來,一臉驚詫,“剛纔寒露這是怎麼了?”
“沒怎麼了,哥哥我學了一把魯智深。”董啓祥反手貼了貼他的臉。
“有你這麼辦事兒的嘛,”林志揚打開他的手,把臉一板,“這樣的好事兒也不通知兄弟一聲?”
“別在我面前裝了,”董啓祥嘬了一下牙花子,“你提前不知道?”
林志揚摸着腦袋嘿嘿地笑:“敗了敗了,徹底敗了……我在你的面前是徹底沒有造型了,”過來摸摸我的肩膀,小聲說,“都是因爲你吧?我也應該服氣你了,以前我還以爲你是個‘迷漢’呢,沒想到你小子有點兒頭腦。上個月小廣來的時候跟我說起過你……說實話,我跟小廣以前也有過一些矛盾,不過他的爲人我還是很敬重的。他說,他跟你的關係不錯,等你來了,讓我照顧照顧你。後來你來了,本來我想過來跟你親熱親熱,誰知道你是個自來熟,隔着鍋臺上了炕,先跟祥哥搞上關係了……”
董啓祥打斷他道:“揚揚,咱胡兄弟今天要‘升級’了,你少嘮叨兩句好不好,誰有時間陪你聊些這個?”
林志揚不以爲然地哧了一下鼻子:“我知道他要走了,有些事情不談開了不好。”
想起他在看守所時對我的態度,我實在是不喜歡跟他深談,淡然一笑:“揚哥,這事兒我知道了。”
林志揚從我的肩膀上拿開他的手,含混地哼唧道:“湯勇跟你在一個號兒住過?”
我點了點頭:“一起呆過幾天,後來分開了。”
林志揚垂下眼皮搖了搖頭:“那哥們兒可真是個大爺,他以爲自己是世界第一呢……”擡起眼皮問我,“他跟你說起過我沒有?”見我往後躲,他歉意地笑了笑,“不方便說就算了。我沒別的意思,他對我的誤會挺深,這事兒沒法解釋。在看守所的時候我沒防備他,我總覺得那些事情已經過去了,不值得再提了……我又是個愛面子的人,他誤會我也就罷了,可是他竟然動手打了我……這你是知道的。上一批來的夥計告訴我說,你跟他的關係不錯……”
我腦子很亂,不想跟他談論這些,打斷他道:“以後有時間我再跟你交流吧,我想單獨跟祥哥談點兒事情。”
林志揚的表情很尷尬,看看我再看看董啓祥,摸一下頭皮,喃喃地說:“那好,等你從小號出來我再找你談吧。”
董啓祥安慰他道:“別想那麼多,聽說老湯去了‘一看’,你們暫時見不着面的,等有機會我去找他解釋,我的話他還是比較聽的。”
林志揚剛挪了幾步又折了回來:“祥哥,我不想在這裡值班了,昨天我跟鄭隊提了,鄭隊答應了,他說,下批人來了,他就放我走。我跟他提了你……我不太喜歡小杰。”
董啓祥似乎對這件事情心中有數,在眼前搖了搖手:“我知道了,這樣也好。”
林志揚的嘴脣顫抖起來,說起來話來乾乾巴巴:“有些捨不得……呵,沒辦法,這個位置我坐不穩。”
董啓祥擁着他走到門口,小聲說:“別擔心,蝴蝶來了我有辦法安撫他。”
林志揚一頓,突然提高了聲音:“你什麼意思?你怎麼老是把我往小了看?我怕個蝴蝶幹什麼?來來來,你別推我,讓我好好跟你聊聊這事兒。我爲什麼跟他結仇?其實這事兒不在蝴蝶身上,是他手下金高惹的……哎喲——”林志揚捂着腦門子蹲在了門口。
小杰微笑着進來了,順手一摸林志揚的腦袋:“怎麼了揚揚,我還沒進門你就給我請安呀?”
林志揚忽地站起來,摸着被門扇撞得發青的額頭,一摔門走了:“你這是故意的。”
小杰用屁股頂上門,依舊笑:“寒露慘啦,被夥計們擡着去了醫院,估計這下子不是半身不遂也是個偏癱了。”
董啓祥點了一根菸遞給他:“不管他了,胡四一會兒去小號,你還有什麼要囑咐的?”
小杰側着腦袋看了看我:“夥計你可真夠可憐的。行,去吧,我沒有什麼囑咐的。”
對他的感覺很複雜,但是我仍然很感動:“傑哥,謝謝你。”
小杰搖搖手說:“別叫我傑哥,我聽祥哥說咱倆同歲,也許我還沒你大呢。”
我握了握他的手,一時有些尷尬:“我是個大生日,3月的。”
小杰又笑了:“那我應該喊你四哥,我8月的。”
想起小廣說過的“蝴蝶聯合小杰砸挺了吳胖子”,我不禁問道:“你認識蝴蝶?”
小杰收起笑容,反問道:“你跟他熟悉?”
我搖了搖頭:“不認識,在看守所的時候聽小廣說起過他。”
小杰“哦”了一聲:“小廣人還不錯。蝴蝶我認識,關係還不錯,那夥計就仨字兒——純爺們兒。”
董啓祥打個哈哈道:“光聽你們吹,這次他要是來了,我再怎麼着也得跟他過上兩招。”
小杰一怔,接着眯上眼睛微笑起來:“他不一定打得過你,可是真玩兒起來的話,你可得小心老命纔是。”
董啓祥哼了一聲:“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跑,這話是語錄。”
六指兒臉色焦黃地進來了:“我的媽呀,剛纔可真嚇人,寒露跟個死豬似的,一擡一哼哼。”
門又開了,林志揚縮着脖子進來,近視眼似的撅着屁股滿地亂瞅。
小杰衝董啓祥眨巴了兩下眼睛,踮起腳跟,悄悄地轉到了他的身後。
林志揚鬼子探雷似的把屁股越撅越高,嘴裡不停地嘀咕:“哪兒去了?剛纔我沒去別的地方啊,奇怪,奇怪,真就是奇了怪了……”
董啓祥邊乜着小杰邊問:“什麼東西丟了?”
林志揚說:“照片,照片啊,我老婆的照片啊。”說着就擡起了腦袋,眼睛正好撞上六指兒神情詭秘的目光,感覺不對,哆嗦一下,猛地一回頭——小杰正拿着一根划着了的火柴往他的屁股上湊,林志揚猛地跳開了:“又他媽來了,又他媽來了,”飛起一腳踢在六指兒的褲襠上,“又他媽的來啦!”六指兒連聲“哎喲”都發不出來,火燒冰糕似的萎靡成了一團。
這裡正鬧着,林隊長來了。小杰說聲“以後聊”,轉身出門。
董啓祥上前把鄭隊長交代的事情說了一遍。林隊長一言不發,看我一眼,扭頭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