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遇寒露我終於在一中隊見到了小廣。
那天我剛剛收工回監舍,就聽見老鷂子在走廊上喊我,聽聲音,他很是興奮,剛打過嗎啡針似的。
我來不及換衣服,直接去了值班室。剛走到門口,小廣就笑眯眯地從裡面出來了。
我吃了一驚,幾個月不見,這小子幾乎瘦成了我。我的鼻子發酸,站在那裡竟然說不出話來了。
小廣抱着膀子衝我嘿嘿地笑:“四哥,咱們終於還是見面了。”
我的嗓子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想笑,可是發不出聲音來,就那麼傻站着看他。
小廣上前一步,伸出胳膊抱了抱我:“你知道我要走了?別難過,我會經常回來看你的。”
老鷂子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他的表情很奇怪,似乎有些幸災樂禍:“呵,走了好,早走早託生。”
小廣衝他歪了歪頭:“光明,我的東西都收拾好了嗎?”
老鷂子尖着嗓子衝儲藏室的方向喊:“大脂,趕緊給你廣哥把鋪蓋和書拿過來!”轉回頭腆着臉笑,“廣勝,真沒想到你這麼快就離開一中隊了,弟兄們還沒‘軋夥’(交往)夠呢。”
大脂抱着一個鋪蓋卷,一路無聲地笑過來。小廣看他一眼,懶洋洋地搖了搖頭:“裝啊,裝吧,都他媽的裝吧,你們巴不得我趕緊給你們騰地方呢。四哥,你怎麼不說話?是不是還惦記着我欠你的那點兒小錢?”
這事兒我早已經忘記了。我沒有說話,接過大脂懷裡的鋪蓋遞到小廣的手上,心裡很是失落。
小廣擡起一條腿頂着鋪蓋,胡亂扒拉了幾下,擡起頭衝老鷂子笑道:“光明是個仔細人,什麼東西都沒給我丟。”
老鷂子似乎着急讓他走,接過鋪蓋放到地上用力紮了幾下,一把杵到小廣的懷裡:“廣勝別客氣。”
我盯着小廣蒼白的臉看了一會兒,眼睛忽然有些發癢,連忙眨巴兩下,說:“是去出監隊嗎?”
小廣點了點頭:“是啊,去那裡值班,沒有多長時間了,很快就跟這裡說拜拜了。”
老鷂子吩咐大脂打開走廊頭上的鐵柵欄,敷衍地問了一句:“廣勝還差幾個月到期?”
小廣沒有搭理他,騰出一隻手來拍了拍我的胳膊:“四哥,你以後在這裡要多長點兒心眼,這裡圈着的全是狼,我算是領教啦。”
我笑笑說:“我知道,你好好去吧,我會照顧自己的。”
小廣往外走了幾步,回頭笑了:“我走了以後可能大家會對你說一些關於我的笑話,別聽,我還沒窩囊到那個程度。還有,出去以後我就把欠你的錢給大姐送去,也許我不會來監獄接見你,看到大牆我就眼暈。”
我說:“錢就算了,聽說你要考大學,這算我贊助你的學費。走吧,再羅嗦我就掉淚了。”
“哈,四哥也學會‘拿情’了……那好,我走了。”小廣一頓,掉頭就走。
“廣哥,蝴蝶來了!”宋文波從他們組門後探出腦袋喊了一聲。
“來了好啊,給我贖罪。”小廣皺着眉頭,邁步出了鐵柵欄,頭也沒回。
“還社會大哥呢,就這德行。”宋文波衝他的背影嗤了一下鼻子。
我走過去推了宋文波的腦袋一把,心裡憋屈又酸楚,很不是滋味。
老鷂子邊關鐵柵欄門邊笑:“小廣這傢伙可真好玩兒。”
我撲到鐵柵欄上,望着小廣單薄的背影,眼淚不自覺地流了下來。
小廣下到樓底的時候驀然唱了一句:“苦哇!”
這幾天我的心緒煩亂,直懷疑自己得了抑鬱症。接連幾天,我都會在走廊上遇見卞新生,這小子也是個“木逼”式的人物,好像我跟他有什麼深仇大恨似的,見了我就板起豬肚子臉,快速離去,我懷疑是誰在他的面前說了我什麼壞話。
天氣越來越冷了,好像這勞改棉衣用的棉花有問題,一點兒也不暖和。大家都在腰上紮了一根麻繩,有的還把棉衣直接扎進褲腰,這樣似乎起到了一點兒保溫的作用。不過,在形象上就有些搞笑了,像蛐蛐裡面的傻大個兒——油葫蘆。
生活還是像白開水一樣乏味,度日如年這個詞用在這裡是再恰當不過了。這些日子,我研究了不少法律方面的書籍,有些條款我甚至都能背下來,老辛給我起了個外號——胡訟棍。在加緊修煉訟棍技術的同時,我一刻也沒忘記寫我的申訴書。家裡來接見過幾次,我也偷偷把這些材料帶出去了幾次。每一次都聽到大哥帶給我的消息:又發出去了,法院接着了,據說正在研究。我不敢肯定這是不是安慰我的話,反正我相信自己不會真的在這裡呆上十一年的。
“兄弟,那天你那分扣得不值當啊。”
當老辛再次提醒我的時候,我終於下定了決心:管你卞新生跟政府是什麼關係呢,找楊隊去!不能就這麼不明不白的扣了我兩分去,要知道掙這兩分不容易呢。我甩開大步向隊部走去。
“夥計,慢點兒走。”身後一個熟悉的聲音像是從土裡鑽出來一樣乾澀。
我下意識地回過頭來,心猛地一下抽緊了:寒露!
寒露站在花壇旁邊朝我陰森森地笑。
我的腦子彷彿空了,站在那裡猛然打了一個激靈:好啊,你終於找上門來了!
我轉回身子,有些氣血上涌的感覺,漠然衝他點了點頭:“你還活着?”
“放心吧兄弟,我死不了的,”寒露把手指掰得咯咯響,晃盪着身子慢慢踱過來,臉上掛着陰鬱的微笑,“我倒是很關心你的死活呢,看樣子你活得挺滋潤嘛。”
一股寒意悄悄升上了我的心頭,這傢伙找我報仇來了!我哪裡是他的個兒?要是再被他忙活一頓,我這點兒面子往哪兒擱?
我迅速打量了一下四周,本田大叔正蹲在對面的牆根下抽菸。我倒退兩步,衝本田喊道:“李師傅,你過來一下!”
本田大叔到底是個勤快人,聞聲連忙向我跑了過來:“什麼事兒胡兄弟?”
寒露抱着膀子站住了:“有點兒意思啊,哈。你以爲我要打你是吧?我還沒‘膘’到那個程度。在這裡弄出點事兒來算誰的?像你那樣再加上幾年?大爺我還不至於那麼傻吧?小子,我是特意來警告你一句的,你就要大禍臨頭啦。”轉過身來指着本田說,“老幫子,你過來幹什麼?想打架嗎?”
本田大叔被問懵了,呆呆地站在那裡囁嚅道:“打什麼架,我什麼都不知道。胡兄弟,找我什麼事兒?快點兒說,我還急着回去幹活兒呢。”
“大叔,你趕緊去找找林武,讓他來這兒一趟,就說他表哥看他來了,”我過去推了本田一把,故意衝寒露說,“呆會兒你表弟就來了!”
本田的臉一黃,一下子領悟到了我跟前站着的這個人是誰,轉身就跑。
“沒想到你還真學油了呢,”寒露晃悠一下腦袋,搖晃着身子退到花壇那裡,一屁股坐在臺子上,伸手摸了一棵煙叼在嘴上,“別怕我,我沒那麼多精神陪你玩兒。我是來跟你告別的,哥哥我這兩天就跟你們這些雜碎說拜拜啦!請你轉告你的那羣狐朋狗友,都給我好好活着,寒露我等着咱們在社會上‘滾戰’的那一天!”說着,猛地把頭一仰,大馬金刀地一撐膝蓋,擺了個武士造型,“聽着啊,哥哥我這次出去是不會閒着的,我準備挨家挨戶去探望你們的父母。”
你要出去了?玩兒去吧!你判了個無期,還是我先出去等着你吧。
我哼了一聲,也點了上一根菸:“寒露,別說大話,我胡四到了哪裡也不會怕你的。”
寒露隨手從花壇裡抓了一把土,一下一下地攥,眼睛向上,慢慢翻成了全白:“那就試試看吧。”
話音剛落,我就看見林武敞着胸口向我跑過來:“老四,誰表哥來了?”
看他的樣子像是知道了一點情況,胸前那隻黑糊糊的老虎一乍一乍的,像要撲出來的樣子。
寒露眨一下眼睛,倒頭看了看林武,“撲哧”笑了:“你厲害……哈,想打羣架?”
我沒有搭理他,衝林武笑了笑:“不是你表哥,是我表哥。這不?寒露哥哥找我來了。”
“哦,是他呀,我還以爲是哪路好漢呢。哈,這不整個兒一個膘子嘛,對,這就是經常捱揍的那位先生。來來來,讓我見識見識他長了幾個蛋子。”
“胡四,你自己好好玩兒吧,哥哥走人啦。”寒露瞥了林武一眼,把煙摁在花壇裡起身就走。
林武橫身擋住他,一臉鄙夷地笑道:“哥們兒,就這麼走了不嫌寒磣嗎?你可千萬別當,當了就沒有資格跟我說話了,兄弟我還想跟你好好嘮嘮呢。”
“嘮什麼嘮?我就是個,你千萬別拿我當把牌出。”寒露繞過林武,搖着頭走了。
“好好看着道兒走啊,當心天上打雷劈了你。”林武看着他的背影哈哈笑起來。
“你們在那兒幹什麼吶!”隊部的門敞開了,楊隊瞪着威嚴的眼睛站在門口吼道。
“沒什麼,”我迎着他走過去,一臉虔誠,“楊隊,我想跟你彙報彙報思想。”
“好,我正想找你呢,”楊隊走出來,把我往旁邊一讓,用手指着林武說,“正好你也來了,別走了,先到牆根站着去。胡四,你在隊部門口站着等我,離林武遠點兒。”說完,轉身往車間走去。
原來楊隊正想找我?他找我會是什麼事兒呢?我心裡開始不安起來:可千萬別是喝酒的事情,這事兒要是“炸”了的話,那可絕對是嚴管的口子,參與的人那麼多,根本咬不得牙……看守所喝酒一“案”又浮現在我的眼前,我倒黴的根源還不是在喝酒身上?不喝酒也不會關我廁所,不關廁所寒露也不會到廁所裡“幫助”我,不挨那頓幫助我也不會跟寒露結仇,不結仇……唉,沒法往下想了。
剛走到隊部門口的牆根下站好,還沒等擺正姿勢,“啪!”一塊小石子打在我的肩膀上。林武站在對面的牆根衝我咧了咧嘴,意思是問我到底是怎麼回事兒?我苦笑一下,悻悻地朝他攤了攤手。誰知道呢?總不會是給我減刑吧。我往前挪了挪身子,想要聽聽裡面在說什麼,剛把耳朵湊到門上,門“嘩啦”一聲打開了,直接把我閃了進去。我機械地進去蹲在了地上,腦子裡又空了。
楊隊直接發問:“知道我爲什麼找你嗎?”
隱約地,我預感到可能是喝酒的事情“炸”了。我努力穩定着情緒,往靠門的爐子旁邊挪挪,故作輕鬆地笑了笑:“楊隊,我還真不知道你找我幹什麼呢,是不是因爲我跟林武偷着在車間裡舉槓鈴的事兒?”這些天我偷偷藏在工具箱後面跟林武“練塊兒”,我知道這也是違反監規的事情,所以故意避重就輕。
“就那麼點事兒我會這麼嚴肅的找你?”楊隊冷笑一聲,往前靠了靠,“你好好想想,前幾天你在監舍裡沒幹什麼別的事情?”
怎麼沒幹?喝酒來着……看來“政府”真的掌握了我的“違法”事實。
我擡起頭來作茫然狀回答:“在監舍幹了什麼事兒?楊隊,這我得跟你解釋解釋,卞新生報復我,我根本就沒串號,他因爲我接見以後沒給他東西吃,就對我有意見……”
“看來你的態度真的有問題。我奉勸你一句,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爲,這個道理不用我提醒你,你好好想想。”
見我不說話,楊隊笑了笑:“說實話,勞改服刑人員也是人啊,人還能不犯點兒錯誤?俗話說,Lang子回頭金不換。你不要覺得自己現在什麼也不是了就破罐子破摔,這樣做是不對的。所謂逆境升人,越是在困境當中越要振作精神!我相信,只要你端正態度,好好改造,將來出獄以後,你的思想境界和爲人處世的態度會比現在強一百倍,那時候說不定你還是國家的棟樑之才了呢。我說的這些話,你冷靜下來好好想想吧。好了,不多說了。你回去吧,記住我的話,脫胎換骨重新做人。”
垂頭喪氣地走出隊部,我歪頭瞄了一眼牆角,林武不見了。
剛纔他去哪兒了?難道真的是楊隊找他談話,這小子把事情都交代了,一身輕鬆回車間去了?
我漫無目的地喊了聲“林武”,沒有迴音,只有一隻蹲在樹枝上的烏鴉,“呱呱”抗議了兩聲。
還沒進到車間,林武從門簾後面一把揪住了我:“楊隊找你幹什麼了?”
我打開他的手反問道:“先別問我,楊隊沒找過你嗎?”
“我也納悶啊,”林武把我拽到門簾後面,說話像是在開機關槍,“他什麼也沒說,就問了我一句,你以後還願意跟我幹嗎?什麼意思?我不是一直在跟着他幹嘛,哦,合着願意跟他幹就得先面壁呀?我琢磨着要出大事兒了。”
“別跟我玩腦子,”我很不放心,別是你坦白了再來穩住我的吧,冷笑一聲,說,“我不相信就這麼簡單,他可是問了我不少的事兒呢。”
林武急了:“哥們兒,你不相信我?我要是幹了什麼,天打五雷轟!真的就這麼一句。快說,楊隊到底問了你什麼事兒?”
我盯着他的眼睛,頓了頓:“這件事情還用說嗎,難道你不清楚?”
林武茫然:“什麼事情?我清楚什麼?”
“跟我‘點憨兒’是吧?咱們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出了事兒一個也跑不了。”
“我明白啦,”林武臉漲得通紅,“是不是問你那天咱們喝酒的事情?”
“明白了就好。”我笑了,“剛纔我還以爲你要跟我裝呢。好,我再問你一句,楊隊真的再沒說什麼?”
“少來這套!我林武堂堂正正一條漢子,你再不相信我,咱們一起去死!”
話說到這份兒上,我也沒得說了,擡起頭來四下打量了一番,扳過他的腦袋把剛纔在隊部的經過對他詳細說了一遍。
林武聽着聽着,眼睛就變成了老年癡呆的樣子,唱戲般的嘟囔:“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啊……老四,我敢斷定楊隊知道了這件事情!他想幹什麼呢?不會就這麼算完了吧?唉,都撅起屁股挨吧……媽的,這事兒到底出在誰的身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