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倒的月臺(代序)
傾倒的月臺(代序)(本章免費)
有句印第安諺語說:走得太快了,要停下來等等靈魂。
身後的月臺越來越遠。我的車站留在了那裡,像擱淺的夢想,在南嶺山脈的褶皺裡、在喧囂的時光裡、在歲月的塵埃中,那樣渺茫,那樣寧靜。
站在“武廣高鐵”潔淨得近似於透明的月臺上,傾聽着隔在幾重山外京廣鐵路隱約的囂動聲,我在寂寥中回望。在那個壁壘森嚴的喧鬧世界,我已經度過了30個春秋。30年,中國經濟改革發軔至今,社會精神與生活幾度蛻變,在某種類似於試驗的揮霍歲月裡,我輾轉了近10個小火車站,一直聆聽車輪碾過鋼軌的聒噪聲。
那種掙扎的律動稍縱即逝之後,又捲土重來,充斥工業社會最嚴峻的迴音,貫穿我生命的全部底蘊。我時常問自己:我的車站!這麼多年來,空曠的月臺傾倒了那麼多的腳步、花瓣、陽光、哭泣和歌聲,層層疊疊,積重難返。所有的人啊,所有被列車揮霍的人生,會不會變幻如棋,亦步亦趨,與明天對弈?泛着深藍光澤的鐵軌伸向歲月盡頭,茫茫之中,我們寫下了這部小說,遙寄那些轉瞬即逝,那些酸甜苦辣,那些無所適從的日子。
揮霍的浪花在無數的運輸生產單元裡悄悄閃動,漫長的鐵道線就像一道河牀,在緊張的格局裡,不斷流逝、不斷捨棄、不斷掙扎、不斷更新。作爲中國計劃經濟的最後一個堡壘,鐵路在當代中國經濟發展軌跡中,一直處於尷尬的境地,這個經濟實體揹負着過於沉重的國家責任,獨立覈算,卻始終沒有徹底地自主經營。檢索鐵路一系列生產結構佈局的變革過程,那種以速度換取未來的發展策略,當中蘊含着大量的犧牲定位。對此,我無力進行經濟學上的評估,我只能沉痛地告訴人們:當代的鐵路人一直在作犧牲。
故事就是這樣發生的。作爲鐵路的窗口,車站無疑是最引人注目的地方,也是最敏感的地方。我把小說的背景放在自己最熟悉的環境中,爲了杜絕“大話西遊”式的話語失真。我竭力從這個鐵路的基礎單元落筆,描繪一幅充滿矛盾、激情、慾望、掙扎和疑『惑』的真實畫面。生活時常對人們開着這樣那樣的玩笑,但生活確實不是玩笑。
寫實手法雖然已經被快餐文化所揚棄,但我堅持這種寫作綱領。因爲生活遠比我們的想象更豐富。我揭『露』的僅僅是鐵路的冰山一角,就已經令人眼花繚『亂』,讓人歎爲觀止。比如,“黃牛黨”是人們耳熟能詳的鐵路概念,對於這個倒賣車票作坊式鬆散羣體,我們又瞭解多少?究竟什麼是“買票難”的根本原因?就算是民族習俗、地理經濟分佈、人口因素等導致的候鳥『性』位移,造成這種資源配置上的季節『性』運輸緊張,但“黃牛黨”絕對是推波助瀾的混『亂』“推手”。車站背後究竟還有多少鮮爲人知的鐵道內幕,只有寫實才能掀起它的蓋頭來。
這是一次艱難的話語暴動。我是那麼真誠地描述這一切,在歲月流逝的軌道上,我目擊一趟趟焦躁的列車,穿過匆忙的時代,突入最淡漠的記憶。在精英文化慣『性』裡,草根以及草根活動是被忽略的詞彙。但我拒絕以身份讀碼爲綱領的文化定位活動。我把目光投向我的同事、我的周圍、我的車站。
在平凡的世界裡,流傳的一切都應該尊重。即使在高鐵時代,我們也要相信,速度是靠銖積寸累的。鐵道線像一串串珠鏈閃爍在東亞大陸上,而那一個個的車站則是那些珍珠。珍珠是閃亮的,也是痛苦的結晶。那些飽含沙礫的痛楚,那些日夜琢磨的無奈,珠圓玉潤之下,是蹉跎的年華。
我的車站,我是那樣的熟悉它。火車的汽笛聲切割倉皇的時光,在人生的站臺,慾望如風,我們何去何從?我不想隱喻什麼,我所目睹的生活比我構思的情節更精彩。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只能是臨摹或者還原。就像徵得我同事們的同意,書裡近半的人物都使用了真名一樣,我的敘述幾乎沒有雕鑿。他們的憂慮、他們的失落、他們的期待、他們的扭曲、他們被壟斷的命運,像一股神秘力量攥緊了我的手。
在我的錯覺裡,平展的站臺從來都不是淨地,而是一張與時光對弈的棋盤,演繹無數悲歡離合、無數算計爭奪。而種種陰謀與算計不是因爲仇恨,而是因爲不可多得的利益,這或許就是世界上最活躍的生命因子。
一定要允許我塑造劉子翔這個男人,就像我們虛構過的無數的美夢一樣。在一個沒有英雄的時代,讓平凡的生命去詮釋真實吧!請一定喜歡他,因爲他就在你的身邊。這個30多歲的粗糙男人穿着藍『色』的鐵路制服,剛剛剃過鬍鬚的臉上有那麼一點兒匪氣;他肩上扛着兩條槓的淡黃『色』肩章,那是小站站長的標誌,那兩條槓不是太牢靠,隨時都可能被拔下來。他站在一塊寫了“樟樹灣”三個黑『色』粗字的站牌下,目睹南來北往的列車,咧嘴笑着,很傻很天真。
天真是與歲月成反比的生命品質,是傻和愚蠢的同義或近義,一直被老於世故和命運所嘲弄。中國的生命策略字典裡,成熟、冷靜、老練等始終是與成功相輔相成的關鍵詞。於是,劉子翔因天真而舉步維艱。
在我的潛意識中,劉子翔的對手任傑候無論是智商和勇氣都不堪與之匹敵,但偏偏是這個皺紋裡能擠出笑容的人,讓劉子翔一次次陷入尷尬境地。在書裡,我不是想表現兩代人之間的差異,每個時代的社會生活環境對打造人的行爲品格都會有影響,它是不可忽略的存在,但這些不是我要涉及的話語。在關係與位置糾葛的職場生涯裡,個『性』是微不足道的。我饒有興致地觀看他們之間的交鋒:一個人與一羣人的短兵相接。
除了利慾之外,人還需要憑藉什麼力量行走?在價值漂移的時代,人格是不是最後的依託?這個世界有許多謙卑的靈魂,在平庸的狀態中,他們保持着對生活的敬畏,遊走於自足的空間而沾沾自喜。但劉子翔絕對不是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有道德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
一個平庸的人,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一個也好也壞的人,一個聰明的傻瓜,這就是我所臨摹的劉子翔。在一個完美的泥沼裡掙扎,這個渾身匪氣的小站站長好酒貪杯,油嘴滑舌,行事簡單卻思維敏捷,意氣用事但出手不凡,就像古代的俠客,落拓不羈。
我始終認爲平庸不等於中庸,智慧不同於睿智。我排斥“睿智”這個詞,在一個充滿心機的算計時代,生活或者缺少的就是簡單和真誠。總得有人堅持着什麼,就像書裡的女警官段紅倩,在某種壓力下,不言放棄,仍然固執地捍衛法律的尊嚴;就像段紀委書記劉文初,就像縣公安局長,就像我那些滿腹牢『騷』卻堅持工作的同事們。
一切都是我身邊發生的故事,我只是忠實地記載下來。我不想虛構一個烏托邦的理想故事,更不願虛擬一段跌宕起伏或者悱惻纏綿的情感經歷,世界已經很精彩了,我要做的就是找回曾經失落的那些東西,真誠和真實,包括血『性』。
感謝生活!